《兰亭序》龙离

1、开始既是结束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我在整理文稿时，突然发现这序文。看着那飘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我笑了，那个人，还是无法忘记的啊。就像他的字一样，他的名字，他的样貌，他的品行，已经深深印入我的脑子，我的心。入木三分。
　　王羲之，那个人的名字。

　　年少成名，并不是因为他的书法才气，而是东床快婿。

　　太傅郗鉴，遣门生往琅琊王氏处为女求婿。王氏众子弟都在争先恐后的表现自己，唯有一人，坦据东床，狂言放歌。就是他，王羲之。
　　那天的情形，被后人传述的近乎传奇，但是，我知道的，却不是那个样子。
　　因为他亲口告诉我，那天，实在是个误会。

　　琳琅满目的琅琊王氏，一直不缺乏美少年和才子，在众多的子弟之中，羲之实在不能说是出众。那一日，郗氏门人到来，宰相王导早已告诉众子弟，要他们好好准备，但他却并不知晓，因为，他之前不在府中。
　　他去了莲塘，看鹅。
　　等回来时，其他人已经打扮好了，香粉胭脂，环佩美饰，他急匆匆的正要换衣服，门开了，郗氏的门生进来了。他一惊，长衫掉落在床榻。
　　于是，一个半裸的美少年形象就这样映入了郗氏门人的眼中。
　　散落的墨黑长发，白皙的皮肤，黄金比例的健美体魄，还有眼中一瞬间的惊惶，统统落入那人的眼中。门生的目光，再也没有移开过他。
　　被注视的对象竟然是衣饰不整的羲之，其他的子弟自然不悦。一人上前来，指着羲之：
　　衣衫不整，有辱门风！
　　羲之正要辩解，郗氏门人却抢先说话了，
　　无妨，久闻王氏子弟豪放不羁，名士风流，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然后他转头扫视众子弟，微微一笑，薄唇轻启。
　　琳琅满目，果真琳琅满目。
　　说罢，大笑而去。
　　羲之松了口气，套好衣衫，随口唱起平日里哼的小调：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谁知，已经离开的门人竟又回来了，羲之的脸顿时红的像初升的日头。
　　你叫什么名字？
　　王羲之。

　　羲之告诉我，当时他吓坏了，汗流了一身，紧张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我拿起案上的白瓷酒杯，送到他面前。
　　羲之，你一点都没有想成为郗氏的女婿吗？
　　没有。他摇摇头，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选中我。就是在拜堂时，我也像在做梦一样。
　　呵呵，那么，郗氏小姐呢？我看着他波光潋滟的双眸。
　　璇儿是个好妻子，温柔娴淑。他轻啜口酒，红唇更加润泽。
　　我痴痴地望着他。他却转过脸来，笑着对我道，
　　安石，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我低下头。
　　羲之羲之，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心意吗？

　　那日，我摆好了黄酒，小菜，备了文琴，等他前来。
　　从日中到日暮，黄酒凉了又温，温了又凉。琴声飘散，一曲广陵，人闲枫叶落，相看两惘然。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就不应该盼着的，若是没有那念头，便也不会心伤，不会寞落，竟然对着落叶伤情，这还是我芝兰玉树的陈郡谢氏子弟吗？
　　到了夜半，有人来传话了。
　　我的眼泪，在经过一整日的等待后，终于肆无忌惮的滂沱而下。
　　他陪了他的妻，那个温柔娴淑的郗氏璇儿，去了春游。
　　羲之羲之，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何?

　　对不起。他来了，带着淡淡的，醉人的墨香。
　　我的心，忽然晴朗了，不为别的，就是见了他那笑容，那般丰神俊朗的笑，那般沁人心脾的笑。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会沉沦在这笑容里，不能自拔。
　　昨日璇儿兴起，同游涧外，一时兴之所至，忘了与你的约定。
　　他就那样淡淡的说着，仿佛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看着他，看着看着，笑了，笑的春光无限，笑的百花争艳。
　　羲之，你看。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是一只蝶，反反复复的盘旋在一朵花上，浅尝辄止，又并不远去，就那样，一直耽搁着，一直辗转着。
　　羲之，你说，那蝶为何不去？
　　恋花。
　　那它为何不停？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暗如墨池般的眼睛。那目光淡下来，久久的，他才开口道：
　　恋，却不能占有。
　　为什么？我热切的看着他，为什么不可以占有？
　　他躲开我的视线。我不再追问，只是回到树下，调好了弦，弹奏一曲。
　　安石，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修长白皙的五指像白玉一般。
　　你注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会稽山。
　　我摇摇头，琴弦铮的一声，断裂。
　　羲之，难道我们，也终究要像这弦一样，断了么？
　　我转头望向那只花。蝶已飞去，徒留花香萦绕。
　　那花是怨着蝶的，一如我，怨着你。我抬头，看着身旁，那个永远风雅，高洁的名士——书圣王羲之。
　　云淡风轻的脸，波澜不惊的眼。

　　羲之是不轻易给人写字的，倒不是高傲，实在是因为那个人懒得一塌糊涂，拖得无拘无束。若要他写字，提前一月预定，到日子他也不一定能写好。就是因为这拖的毛病，他才练了行书，了了草草的，快速了事。谁知这一手字，竟然被称为飘逸，隽秀，大受欢迎。我说他欺世，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他语。
　　那次，有一个道士，为了让羲之给他抄一卷经文，养了一塘鹅，在羲之经过时，故意放了出来。羲之为什么会喜欢鹅，这我也不清楚，但是，他就是喜欢，痴了一样。就那样，挥笔而就，送上那卷经文，高高兴兴的带了鹅回家。
　　羲之，可否为我留下墨宝？我听说这件事之后，笑着问。
　　安石，莫要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我是诚意要请你为我的小筑题一副字。我收起笑容，正色道。
　　呵呵，安石，你的一手正楷，风流冠绝天下，哪里还用我出丑？他看着我笑了。
　　羲之，你当真不题？
　　安石，莫闹。
　　我拂袖而去。
　　羲之，我竟还比不过几只白鹅么，我惨淡的笑，看着远处那个玉树临风的王氏琳琅。

　　泛舟江湖，我喝醉了。看着舱中的人，张绰，支道林，许询等，一张张模糊地脸，近在眼前，却不清楚，只有他，那个远在绍兴府的右军将军，轮廓出奇鲜明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个淡雅，高洁的王羲之。
　　啊！
　　起风了，浪打着船舷，一波波墨绿的江水漫进船舱，船上的人不住的叫起来，挤进舱里。我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出舱外，站立船头。
　　安石，你疯了！快回来！一个白衣秀士冲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衣袖。
　　是张绰，那个翩翩少年郎，画的一手好山水。我撇下他的手。
　　张绰，你走开。
　　安石，太危险了，会翻船的！张绰的脸色惨白。
　　我笑了，翻就翻了，于我有何？
　　浪翼连天接碧霄，陌路芝兰香谁晓。数十年来念君痴，万里江山青阳老。

　　安石，你还是那样，就不怕出了事吗？他摇摇头，手上挥笔不停，一篇流水行云渐渐晕开。
　　羲之，我若有事，你将何？我凝视他的眼眸。
　　安石，我会担心你。他收了笔，在洗砚池中洗净了墨笔，抬起头，双目晶亮的看着我。
　　羲之，真的？我的心，在颤抖，半是激动，半是兴奋。
　　嗯，安石，改改你的任性吧。他看着我，半晌，叹口气。
　　羲之羲之，我很想靠上他的肩，很想。
　　安石，恒温专权，朝政不安。你还要继续隐居在这里吗？
　　我默默，忽觉得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头，轻柔的摩挲。
　　安石，这里终不是你的久居之所，你是陈郡谢家子弟，终要出入朝堂，登极拜相。
　　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是对的，我在这会稽山，不会很久了。
　　这里，有我想要的，也有我永远得不到的；有幸福，也有怅惘；有欢笑，也有悲伤；有纵情，也有寂寥。
　　这里，我真的不能再留下去了。再来，也只不过是失望。

　　安石，你要走了。他来送我，不是天明，而是夜半。
　　羲之，我本无意。我低下头，看着脚尖的青石板，一块洁净的颜色。
　　安石，天下大任，君子承担。祝你马到功成。他看着我的脸，坦坦荡荡，真是名士之风。
　　羲之，这一去，再无流水曲觞，饮宴横笛。我看看天边的黑暗，和几颗惨白的星，黑白分明的天空。
　　安石，保重。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苍白，冰冷的手。
　　羲之，羲之。我低声道，你还是这样吗，我就要，离开了。

　　一入朝堂，身不由己。没有了丝竹管弦，没有了吟诗作赋，没有了高谈阔论。有的只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阳奉阴违，道貌岸然。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中，眼前总会浮现出那张淡雅高洁，一尘不染的脸庞。
　　我抬手抚摸镜子中的自己，羲之，我已不再任性，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那个峨冠长带，翩翩如玉的芝兰玉树谢安石。
　　我已成了政治的产物。老谋深算，精明强干，以一己之力，力排奸党，重整朝纲，外御强敌，内治乱世。整个东晋，就在我的手中。
　　但是我依然寂寞。
　　羲之，你明白吗？没有你，我是多么的寂寞。

　　我看着那张文稿，那飘逸的字体，俊秀的文风。物犹在，昔人已去。那是兰亭集会之后，羲之派人送来的，集序。
　　回序，我迟迟未曾动笔。现在，更是没有必要了。我拿起案头的朱砂批笔，轻轻一圈，手书无愧，那些是是非非，远了，也淡了。
　　羲之，现在的你，可看得见我的泪，我的血？
　　你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

　　我又开始纵情声色，这次，是绝对的放纵了，没有了羁绊，没有了牵挂，我还能为谁停留呢？
　　朝中开始传出流言，弹劾我的奏章。我知道了，当恒伊愤愤然赶来告知我时，我只是淡淡一笑。
　　让他们去吧。
　　因为，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我辞了首辅丞相之职，在家中静养。
　　静是不能静下来的，我看着堂前的飞燕，庭下的落花，悠悠然的想起以前的日子。东山的谢安石，会稽的王羲之，终有一天，会像这飞燕，落花一样远去。
　　只是，我不知道的，羲之，你到底爱的是谁？

　　帘外的雨滴滴打在蕉叶上，一夜的听雨声，我看到那张淡雅高洁的脸，我笑了。
　　羲之，你来了，来接我的吗？
　　安石，走吧，这个世界，你的路已经结束了。他的清淡的眉眼，一如我们初识，只是唇角带了一抹温柔的笑。
　　我轻轻执起他的手，羲之，我很高兴，还能看到你。
　　安石，汀兰小筑的匾额，早就写好了。他淡淡一笑，眼睛清澈见底。

作者有话说

　　魏晋名士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