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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柏父差人将奚荷安排进大理寺内一偏房。奚荷原是准备推门入桕,凑合着过夜,哪料内里竟有地龙,鸭绒被,不漏风的屋檐,床榻边还挂着靛色香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雕饰繁复精贵,塌垫柔软丝滑。

      奚荷哪里体会过这些,她就是个住在城外奚家村村头的贫户,硬炕,稻草芯压实的被衾,漏风的瓦茅片屋檐,秋冬总要生冻疮,夜里时时更是腿脚冰麻无知无觉。如今得了好,兴奋不已,从床榻这头滚到那头,软垫裹挟她的背脊,奚荷咯咯傻笑,甚至不人入眠,忽而她又停住,托腮轻叹:“原先知晓富贵人家必是怡然,哪想是这般怡然!两千两许是堪能搬进城里结实的砖瓦屋,可还想要地龙,鸭绒被,是万万不够。”

      于幽香缈缈,半梦半醒间,一代神棍奚荷顿悟后眼界飞升,区区两千两就想要她退休,不行!

      解“梦魇”之毒耗三日,柏修竹清醒时,迎接他的除了书案上堆积成山的案子录述,陈冤信,还有一道黄封圣旨。

      圣旨贴金轴,由咸礼帝身边正当红的宠臣安力士送抵。柏修竹一袭素色锦衣接旨,指腹摩挲开来,眼眸落于其上。无非又是卢国师求旨谴责大理寺卿闯入佛堂圣地,敦促尽快释放僧侣。为此,柏修竹亲自提笔回奏——千佛寺密室内藏金库,金条数额堪比国库,如此胆大妄为,便是仗着大理寺不得随意进出佛寺。盼陛下宽限半月,予以时间明察。

      这头安力士刚乘着宫中车撵回朝,负责审问的孙卫愁容满面地踱步而入,俯身道,“那帮僧侣法师嘴硬得很,又不得用刑,为首那身着袈裟者只道若不还净空法师清白名声,众人即日起拒食。”

      孙卫又弯腰作揖道:“属下瞧着,不似知情。”

      柏修竹只道:“密室内囚禁着赤身女子三十余人,金条数额堪比国库,绝非净空法师一人所能为。再者,净空法师有意骗我等入密室本就怀有必死之心,身中‘梦魇’的禁军近百来号人,全部需要交由僧侣掩埋处理——一个局外人也无。”

      男人手指骨屈起扣落书案几,发出清脆碰撞声,思绪中飘出奚荷蹲着摆弄卦盘的神叨模样,“替我把小道士拎过来。”

      孙卫喊奚荷过大理寺正殿,奚荷端着铜盆打满深秋泉水,仔细里外正反净手,以帕巾擦拭,步履匆匆,连孙卫都要堪堪小跑才能追上,“奚荷姑娘,莫要急唉!”

      急着拿两千两的奚荷才不搭理孙卫,脸润得像颗大红果儿,眼里那叫一个流光意转,“阔别三日,如隔三秋,我对大人的挂念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奚荷兴奋地搓手,平摊在柏修竹落座的书案跟前。

      柏修竹沉默地与其对视,从那满眼秋波中瞬时记起了答应这姑娘的两千两银票一事。

      按说这大理寺无兵权无政权,却还是一堆官家子弟挤破头,无它,全凭肥差多尔。如此肥得流油一块地,柏修竹上任后第一把火便是烧在私收贿赂及整治贪腐换血上,原先正殿上挂着咸曜帝亲笔题写的“崇理溯源”四字牌匾已然被他请旨替换成了咸礼帝亲笔题写的独“清”一字。

      两袖清风的“清”;清正廉洁的“清”。

      大理寺卿家里头是富贵,大理寺卿本人却是个领着百两月俸,过得稍微比寻常人家富庶些的武将。

      对上这样一双真情流露的眼,柏修竹面无表情由前襟摸出一张百两银票,“余的下次再给。”想来自己在家还有些存余,回去点了再给她。

      “——啊?”奚荷仍是捧着双手接过,声调却降了三截儿,好不失望,身后孙卫是个明白人,以手握拳遮面,维持严肃坚决不笑出来。

      柏修竹抬了抬下巴,孙卫即刻意会,将前后木折门都关合插销,光影失了大半有些昏黄。

      奚荷这才听柏修竹道,“半月前,有一乞丐模样孩童说是受僧侣所托,手里抓着一封黄信封纸,放在大理寺外就跑,守卫拦都拦不住。”

      “信纸内只寥寥两句。”柏修竹由案下抽屉中抽出一张乌黄粗糙的宣纸,边嵌红线,是千佛寺惯用的贴布告事项纸张。他的手指指腹压在字迹边沿,奚荷顺从地俯身读阅。——“十八载前误入,终生不得出。千佛寺内与国师私通,淫僧乱法聚众欢浪。顾及老母已八旬,唯盼能见最后一面。”

      “我们比对过一干僧侣法师的字迹,并未有与其相同者。”柏修竹手指扣扣书案,想起净空法师与自身擦肩而过时撂下的话,净空法师说自己知道告密者为谁。“然,千佛寺却有此人。”

      “你算一卦罢,瞧瞧此人究竟身在何处。”

      三日前决心多捞几笔的奚荷以热切,爱意的湿漉眼神瞧柏修竹,这样的索求就是比直言直语更让柏修竹难以回应。

      柏修竹板着脸,“先算,不会亏你的。”至于能给多少,回家抄了自己的小金库才知晓。

      “今儿虽是深秋,来日却沐浴春光。”奚荷掏出八角卦盘,摸出卦珠,“原本不知此情为何,当是大人落座清风殿,那便是春。”

      “……”孙卫依稀记起坊间流传的马屁精髓,拍马屁当时重重拿起让人不明所以,再轻轻放下令人恍然大悟。高,实在是高!

      “……”柏修竹历来以严苛无情,厌恶歪门邪道出名,按理说当官至从三品,甚么牛鬼蛇神都见怪不怪了,可他是“柏修竹”,谁又敢搁着柏修竹面前拍马屁呢?以前没有,现在有一个胆大妄为的。

      窗外忽有乌云遮阳,明明须臾前还是明朗天穹,片刻后只剩云层叠叠。清风殿内更暗沉了,显然奚荷感觉到了这般变化,她抬眼道,“大人,我们先算生死。”

      生死卦,近北为生,近南为死。卦珠直径滚至正南向才停住。奚荷轻声道,“想来已经殒命。”

      柏修竹神情不变,知晓寺内拘禁的僧侣法师无人字迹对上时,他心中便有此预感。“千佛寺香火鼎盛,若此人所言属实,‘误入十八载’,这般修行年份的僧侣法师,必然是世人熟知,少了谁都打眼。唯有一种可能,他活在暗处,不以僧侣法师的身份,不能跑头露面,不为世人所知,即便是消失了,也难以查证。”

      书案上正面摆放着勾勒千佛寺的羊皮地图,奚荷又将卦盘置于千佛寺正殿处,这回卦珠落下却是跟被吸附一般,动也不动,直径停在原地——就在正殿。正殿之上,有百面佛墙,摁下中央那尊百面佛,墙面旋转,内有大.麻石铺成的密室。

      奚荷脑内顿悟,“信上写道‘千佛寺内与国师私通,淫僧乱法聚众欢浪’,这人必定可以出入密室才能知晓内情,他既见过众僧淫.乱,那必定也见过三十余名赤身被囚女!”

      孙卫道:“赤身囚女舌头都被拔掉了,有好些个,已经神志不清,许是难以问出所以然。”

      柏修竹却是起了身,有一个女子神志是清明的,她缩在囚女中,瞧见柏修竹身着的圆领红袍上飞鱼图腾,反应激烈。此女子是知晓飞鱼又象征大理寺的存在。不像……柏修竹缓下步伐迁就身后亦步亦趋的小道士奚荷,不像有个傻人,他都站摊子前套话了,还无知无觉恭维他。男人似是想到乐事,嘴角往上抬。

      三人行至赤身女暂住处,内里有人疯癫不断,多年不着衣裳如今反而不惯,又脱掉赤着身乱跑;有人则是被脚镣禁锢惯了,一动不动团着蹲坐在角落,目光呆滞。唯有一女,她默默站在中庭叶片掉光的槐树前,眉宇愁丝牵连,一番清洗后实属美人之姿。

      便是她,唯一神志尚清明者。

      女子听得身后脚步回头,孙卫心下觉着怜惜,原本威严的声音也放软,“姑娘。”

      那女子迟疑着点了下头,她是能听晓话的。后柏修竹问她是否知道除开僧侣法师以外,能进入密室的男子。她却是眼泪蓄水,如断线珠子噼里啪啦落地。

      “他在哪儿?”

      “——啊。”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嘴。

      柏修竹宽慰道:“无碍,你可画予我们。”

      奚荷摇头,低声道:“大人,我想此女子的意思是,那人在她嘴里。”

      ——吃掉了。

      女子不大会使小狼毫,歪歪扭扭画了个故事。一个走在乡野路被抢跑的女童,后来是戴上镣铐囚禁密室中供僧侣法师享乐的少女。一个惊恐面容的书生捂嘴站在阴室门旁,后来剃光头烧戒疤的小僧日日负责给她们送饭打扫阴室。

      故事结局,女子抖着手,画下小僧亲吻自己前额的画面,她撕掉了这张宣纸。

      哭泣着,重新画了一个陌生的僧侣,送了好多好多人肉,逼迫她们吃掉。是告密的小僧尸体剁成的块儿。

      只有他是外来人,只有他能告密。大理寺要搜查千佛寺需提前申报,由咸礼帝批允。得到消息的卢国师又将此事传信净空法师,外来人被先除之,后灭尸,好似从未来世间留下过痕迹。

      “姐姐。”奚荷蹲着身子环抱住双膝,“他们太坏了,我们会惩罚他们,狠狠惩罚。”

      柏修竹垂下眼眸,瞧着安慰人的奚荷,敏锐的捕捉到一个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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