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无问西东》蠖

13、失心

　　这一次，赵祯在梦里顺顺当当地回到了汴京的福宁宫。

　　至和三年春日，先生离开的第二年，赵祯得了失心疯。

　　那年正旦，赵祯按照惯例临朝，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然后在接见辽国使者的时候，竟然说起了疯疯癫癫的话来。

　　宰相文彦博不得不替他撒谎，跟辽国使者说皇帝刚才在庆典上喝了太多的酒，到现在还有点迷迷糊糊的。

　　当夜赵祯回宫就病得颇重。他也不肯睡觉，在福宁宫里转着圈子又跑又跳，喊了一夜，说出来的话都是语无伦次，毫无意义。之后的几天，赵祯的病情越来越重，一会儿用烛台砸窗户，一会儿抓起东西乱扔，闹到疲倦的时候往床上一躺，也不更衣，倒头一睡就是一整天，根本无法上朝了。

　　赵祯一向还算冷静自持，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这些日子，曹丹姝和张茂则衣不解带地随侍左右，也叫了御医来诊治，可是服了几贴药下去，又更换了屋里的熏香，一点用处也没有。于是，富弼、文彦博那一帮大臣，只好鼓动京城各处佛寺道观和百姓们为官家设坛祈福。

　　但是赵祯自己丝毫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又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看见外面正下着大雪。他忽然就站住了，嘴里“嗯嗯啊啊”了几句，搬了把椅子，对着窗前呆坐了好一阵子。定睛看了半天雪，赵祯突然跳起来，也不穿外衣，也不带雨具，出了福宁宫，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跑。

　　“官家！官家！”张茂则和曹丹姝在背后喊了几声，赵祯充耳不闻，二人急忙跟了上去。

　　可是别看赵祯平日里身体也不怎么样，发起疯的时候却跑得飞快，一下子竟把二人甩出了好远。张茂则跑得快，便请曹丹姝先回去拿衣服，他循着脚印，看见赵祯进了御花园。

　　赵祯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去御花园了，他在里面熟门熟路地往前走。远远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张茂则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

　　御花园的梅树就在前面，一片粉红色和白色在雪中开得如云似霞。赵祯现在也不跑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只顾着走，也不看路，一不小心就撞断了一根梅树低处的枝条。他伸手一抓，没能抓住树干，身体却顺势往前一倒，差点砸在石头上。

　　“官家！”张茂则见状，急忙尽量快地跑了过去。

　　“这里的梅花呢？”赵祯顾不得爬起来，趴在地上，转脸冲着张茂则大喊。因为刚才那一摔，他的袖子里装满了雪，却只管伸出手去，把那根枝条抓在了手里。

　　那根折断的枝条上，梅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花蒂的痕迹，看样子还是刚摘过不久。

　　“官家……”张茂则伸出手，想先扶赵祯起来。

　　“我问你，这里的梅花呢？”赵祯一把推开那双手，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继续朝着张茂则吠叫，像是一头发怒的野狗。

　　“方才，臣让御厨房摘了去做梅花酥饼。”张茂则承认道。

　　“张茂则！你……你竟敢动这里的梅花！你……你敢欺君！”赵祯的疯劲又上来了。

　　“官家！臣不敢。”张茂则低着头，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这“欺君”的罪名为啥突然就出现了。

　　“梅花，梅花。”赵祯这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就往每一棵梅树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这里也摘了！还有这里！”赵祯发现不止被摘了一棵树的梅花，这下子急得跳脚，指着张茂则，“张茂则！你敢动这梅花，你欺君！你在宫里……谋逆！”

　　那厢边，御花园的小道上，曹丹姝的身影渐渐近前，身后带着几个小内侍。赵祯一转眼见了他们，越发来劲了：“你们……原来你们都背着朕！来人啦，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都给朕抓起来！”

　　谋大逆是仅次于谋反的大罪。内侍们面面相觑，虽然都明白官家这是疯话，也都吓得魂不附体。这惊天动地的话一出，听得抱了外衣和披风过来的曹丹姝也愣在几步之外，都不敢上前了。

　　“臣……臣知道陛下心里难受。”张茂则一个踉跄，双膝跪在雪地上，重重地磕头下去，雪地上很快陷进去一个坑，“臣知罪。臣晓得这里的梅花都是官家留着给晏司空的，臣等平日也断不敢动。臣见官家抱恙，才斗胆命御厨房做了梅花酥饼。臣等无能，若是晏司空在此，官家断不会患这失心疯。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大宋天下只有一个官家，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怠政，还请官家节哀，早日龙体无恙，才是我大宋万民之幸。”

　　又是什么“大宋天下只有一个官家”，这话听起来简直跟外面那群大臣似的，赵祯暴跳如雷，一叠声叫喊着“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手舞足蹈，还把曹丹姝送来的衣服全扔到了雪地上。

　　曹丹姝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赵祯却忽然停了下来。

　　刚才张茂则说到“晏司空”，这个人是谁？赵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好像突然神志清醒了些。他当然记得晏殊死后追赠了司空兼侍中，一年的时间，宫里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晏殊”和“元献”这两个词。赵祯不能对着大臣们发泄，要是宫里谁不小心提了，他就时不时地喝点闷酒，扔点东西，砸砸窗户，有时候拿起笔在屏风上乱涂一气，总之就是找个由头，折腾给内侍们看。

　　他对不起先生的地方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计算。比起内心强行压制的悲哀和愤懑，喝点闷酒，乱涂乱画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是白雪红梅的季节了，睹物思人，这场疯病的根源，只怕在去年就埋下了。

　　“你！”短暂的清醒过后，赵祯的疯病又上头了。他疾走两步，狠狠踢着跪在地上的张茂则，脸色涨得通红，“张茂则，朕叫你养的鸽子呢？给你养死了吗？你给朕去拿鸽子来！快去！

　　“官家……”张茂则跪着不敢挪动，“那只鸽子，去年就离开宫里了啊。”

　　“你瞎说什么？先生怎么会离开朕，它昨晚还在宫里和朕追着玩呢！快去把鸽子找来！先生要是不高兴，小心朕砍了你们的狗头！”

　　说完这句话，赵祯仰头向天，张开嘴大口吞着冷冽的雪粒。

　　先生……唯一一个能够镇住他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不敢在先生面前表现出来的任性，狂妄，甚至残忍，都在张茂则和曹丹姝面前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