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颜蜚语

1、初晓[全]

　　【一】

　　上官烬第一次见到初晓，是在武陵十三年的秋末。
　　彼时，他是尚未及笄的六皇子，是帝王最宠爱的儿子。民间总有这样的传言，帝卧病久矣，帝六子上官烬文韬武略，风华无双，帝必将传位与之。而朝中大臣等待的，亦不过是一纸明黄的诏书。
　　就是这样纷乱的时候，上官烬遇见了初晓。

　　明明是风寒刺骨的天气。那小小的人儿，只一袭雪衫，一叶轻舟。
　　那个秋末的黄昏，护城河畔，残阳如血，沧海如幕。而他弹尽尘埃，于城门西处，古道尽头，踏过满地枯黄的枫叶而来。他身后的每一片叶子，似乎都浅叙他的风骨。
　　上官烬不过闲来出宫，美其名曰体察民情。他从不曾想过，有一天真的会遇到一个人，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二】

　　深宫西苑里，剑花飞舞。
　　上官烬身形俊逸，出手凌厉。几个回转之间，招式已变化了千百般。手中的利剑被长袖遮掩着，掩不去那银白刺眼的光芒，泛出泠泠寒意。那光芒倏然闪过，随风荡下的落叶就碎成了屑，剑气逼人。
　　上官烬收剑，站定身形浅浅喘息。
　　远远候着的小太监谰徳见状，连忙凑了上来：“殿下，歇歇吧？”

　　上官烬将剑扔给谰徳，转身回屋子里去了。
　　谰徳叫苦不迭，颤颤地接了宝剑就跟着进去。进了屋，果然瞧见上官烬坐在窗边，翘首而望。秀气的眉宇间是浓浓哀愁——虽是肤如云，发如墨，倾国之色，却总有令人神伤的这股哀愁。
　　谰徳跟了上官烬三年，多少也懂他的心思。知道是这皇宫的深墙高院，困住了一颗向往自由的心。这皇宫里面，又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的呢？

　　暗自叹气，谰徳屈身走到上官烬身旁，小声道：“殿下是想出去走走吗？奴才去安排。”上官烬微微一怔，点头挥手道：“去吧。”
　　谰徳不敢耽搁，立刻下去吩咐。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然换上了寻常百姓质朴的衣服，驾马出了皇宫。马车内只有上官烬一人，而谰徳在外面驾车。深知上官烬的爱憎，谰徳绕了三个路口甩掉紧跟在身后的一干暗卫，在拐角处停下。
　　“殿……少爷，到了！”谰徳撩起帘子，迎上官烬下车。

　　这处虽然是墙角，人影单薄。但隔着成排的房宇，依然能听见街市的车马繁华，人声鼎沸。
　　这就是□□，即将是他的朝廷。
　　上官烬虽然憎恨那冰冷的皇宫，憎恨他六皇子的身份，憎恨他母妃一帮人虚荣的争宠，憎恨朝廷大员谄媚的奉承……但他能做的唯有接受。
　　当事实已经改变不了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站到权利的顶峰，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只因他知道，身在皇室，没有野心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上官烬沿着街道走下去，他走得极快，险些把谰徳也甩了。谰徳不敢吱声，唯有加快脚步跟上。要是皇子丢了，可不是他能担待的起的！
　　好不容易等到上官烬停了，谰徳终于歇了口气，“少爷……呼……呼……”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城门口，上官烬只是望着城门外，没有理睬一直跟着他的人。谰徳识趣地站到一边，静静候着上官烬。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

　　【三】

　　上官烬回头，就看到身着白衣的少年站在不远处。
　　有一瞬间的失神……上官烬以为，自己曾看过这个少年千万遍。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狠狠在心底镌刻下痕迹，血一样的印记，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上官烬还未回答，旁边的谰徳已经尖声叫道：“放肆！”
　　从未有人对上官烬如此无礼，也不曾有人胆敢在上官烬面前用“你”这个字眼。谰徳知道，如果等到上官烬发怒，那么眼前的少年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会遭受到这样的待遇，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睑。

　　不知道为什么，谰徳的斥骂竟会让上官烬觉得愤怒，少年的委屈的神情却让他感到心疼。——那种苦涩，不忍，痛心，悲哀混杂的情感……是心疼吗？
　　他忍不住瞪了一眼谰徳，用眼神示意他退下。
　　“少爷……”谰徳没想到上官烬会是这样的态度，有些错愕，但被对方一瞪，立刻吓得不敢多说。

　　少年依旧弱弱的站在一旁，上官烬走过去，扬起下颚，姿态高傲：“你是谁？”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少年似乎因为上官烬跟他讲话而显得特别高兴，不再如方才的小心翼翼，扬起软软的笑容，很有撒娇的意味，“你先回答我嘛……”
　　上官烬一愣，不由无言。从来没有见过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上官烬知道，那是因为不认识他的人不会这样说，认识他的人不敢这样说。
　　“……我在看城门。”上官烬回答，又问少年，“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少年笑道，“六皇子殿下！”
　　“什么？”上官烬皱眉，退开一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谁？”
　　而与此同时，谰徳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冲上来挡在上官烬面前，直把少年当作了图谋不轨之人。喝道：“大胆刁民，你是谁？到底有什么企图！”
　　被谰徳这样一呵斥，少年委屈的神情又显露在脸上，眨巴着眼睛对上官烬抱怨道：“他总是这么凶吗？”

　　“谰徳，退下！”上官烬冷冷命令，绕到少年面前，挑起他的下颚，目光凌人，“你怎么会认识我？”
　　“你弄疼我了，”少年轻轻躲了开，视线越过上官烬，看向城门远处，“我认识你。认识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可是你不认识我了，对不对？”
　　“我叫初晓。”
　　少年的声音很轻，软绵绵的。有一种感觉，像最华贵的丝绸在皮肤上轻轻滑过，酥酥痒痒。

　　“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少年低下头，“你刚才，真的是在看城门吗？你是在看城门，还是看城门外的东西？比如说……你得不到的自由。”
　　少年的问话如惊雷一般震响了上官烬，语毕的那一刻，似乎是风吹透身体，被人摸索得一干二净。而他却浑身无力，毫无反抗的余地。

　　少年转过身子，摸摸鼻子道：“我第一天来这里，可以住你那里去吗？”少年的眼里闪着期待，“我可以吗？”
　　也许是日光太过分明了，一晃一晃的，刺着人的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上官烬直直盯着眼前的少年，丝毫没有理睬身后谰徳焦急的眼神，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可以。”
　　……
　　而他的脑中，自始至终都只回荡着少年的话……
　　“我认识你。认识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可是你不认识我了，对不对？”
　　“我叫初晓。”
　　“我叫初晓，初晓……”

　　【四】

　　六皇子从宫外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舒妃——也就是上官烬的母妃那里。
　　邻近西苑的合欢殿里，打扮华贵的女子吩咐下人点上檀香，又悠悠坐回软榻，拿起桌案上的龙井浅唱一小口，这才看向跪伏在地上的谰徳。
　　“怎么，带回来的那个是什么人？”女子问。
　　谰徳吓得一颤，连连叩首：“回娘娘的话，奴才也不知道。那少年长的清秀，说话却叫人听不懂。语无伦次的，也说不出来历……”

　　谰徳想到那一日，上官烬将少年带回了西苑，才记起问他的身份。
　　但是那少年却只是微微歪着头，问道：“身份……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上官烬反问。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放在了这个少年的身上。似乎只要是他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所做的一切，他都没有权利生气。
　　“当然不重要！”少年轻轻笑着，但上官烬却在那笑意里看到了苦涩。少年说：“重要的是，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初晓。……如同我永远记得你的名字，上官烬！”
　　……

　　“所以呢？”女子挑起纤细的眉，眼中已有了愠色。
　　“所以殿下就……”谰徳擦了把汗，考虑着措辞，小声道，“所以殿下就没有再追问下去。殿下没有吩咐，奴才们也不敢私自查他……”
　　“你现在可以去查了。”女子猛地站起身，“给本宫把他查清楚了，一点也不准漏下！另外，他现在既然在殿下身边，你自然应当小心着点！要是殿下出了差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谰徳又是几个叩首，心想舒妃娘娘护子心切，容不得上官烬身边有一丁点的危险，连忙道：“奴才一定护得殿下周全！”

　　上官烬自和初晓在一起，忽然觉得，重重深宫，也可以当做家来对待。
　　初晓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日日夜夜。
　　而他近乎痴狂地爱上了这个少年，如同爱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舒妃料想错了，上官烬不是没有查过初晓的身份。但是无论派出多少人，都一无所获。初晓就像是从天而降，毫无踪迹可循。
　　于是上官烬觉得，初晓是上天施舍给他唯一的幸福。

　　上官烬曾问他：“你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
　　“你说什么？”初晓一怔，然后笑得很开心、很开心：“我哪也不去，只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那一刻，上官烬惊呆了。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下最美的话语：“真的吗？真的？”

　　“真的……”初晓自背后拥住他，“我来这里，来皇宫，来你身边……我决定了，就不会动摇。上官烬，你还记得那日，你在看城门吗？”
　　上官烬点头：“记得。”
　　“那么以后不要再看了，好不好？”初晓仰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得不到的，失去的，不能挽回的……这些我都为你承担，你不要看好不好？”
　　初晓重复道：“不要看。”

　　上官烬沉默良久，却轻轻推开他：“不好。”自从他们相遇，上官烬从未拒绝过初晓。不管是多么无礼的要求，他都不曾拒绝。但是他不能答应初晓这个请求，不能。
　　“我上官烬……从来不需要被人保护！”上官烬看着初晓，“你跟我在一起，只能我来保护你。”
　　“呵呵……”初晓忽然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保护我吗？”
　　“从来都是这样……”

　　上官烬静静看着初晓笑得开心，却忽然听到他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也有你保护不了的东西？可是等到你明白了，却已经什么都迟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烬刚抬头想要问他，却发现他已经跑出了屋子，很远很远……

　　【五】

　　时如流水，转眼成烟。
　　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近半个月的时间过去。这一日，锦德殿传来消息，皇帝的病情加重，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上官烬闻言急急赶去，看到那明黄色耀眼的床榻和烛光，却衬得老人的脸更加苍老了。

　　“父皇！”上官烬屈膝跪下，老人微弱地呻吟着。

　　此刻的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挽弓驯马，目光如炬，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俯首称臣的霸主了。他身上的光彩已经褪尽，这苍白无力的躯壳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
　　身为人君，重病之际却要担心朝政是否紊乱，国家是否安泰；
　　身为人父，垂死之时却要害怕儿女能否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子孙是否会为了皇位而相残至死……
　　——这样的一辈子，真的值得吗？

　　上官烬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忽然觉得寒冷。难道他这辈子也要这样度过吗？难道他也要死在这龙床之上，听周围虚情假意的恸哭吗？难道他真的不能违抗吗……
　　父皇好歹有过年少轻狂，策马奔驰的时光，他有吗？——他还能有吗？
　　普天之下，似乎只有初晓懂他！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懂他想要却又不能要的痛苦。然后他用最温软的话语，最体贴的心，静静在一旁守护。
　　但是……初晓要的，是什么呢？

　　上官烬跪了良久，伺候在一旁的公公忍不住劝道：“殿下，皇上睡下了。这些日子都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睡了。您起来吧？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公公扶起上官烬，只当他是因为皇帝的病儿悲痛，不由叹了口气。

　　上官烬回到西苑客房的时候，下人说初晓公子出去了。具体是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看到床铺凌乱，上官烬不禁宠溺地笑了。初晓像是一个孩子，不会照顾自己，却总想着要照顾别人。
　　悉心整理起床铺，上官烬却翻倒了一本像是书集一样的东西。——他还记得，初晓说那是“日记”，不能随便看。初晓也从来小心藏着掖着，不给看的。
　　什么是“日记”？他不懂。
　　饶有兴致地翻开，里面的确满满地写了东西。还未等他细细地看，突然有一条小纸片从书集里面飘出来。上官烬眼疾手快地抓住，合上书集研究起那纸。

　　纯白的纸片上，唯有一行云楷小字：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上官烬虽说不得精通诗律，但于众皇子之中，却是最拔尖的。诗中的绵绵爱意，潇潇情怀，他又怎会读不出来呢？
　　这诗词是谁写给初晓的呢？
　　他也像他这般爱着初晓吗？
　　初晓爱他吗？
　　若是不爱，又怎会将这纸片如同书集一起小心珍藏呢？……
　　那一瞬间，在心中翻滚着不平息，蔓延开来的，是上官烬前所未有的醋意。

　　【六】

　　是夜。
　　初晓回到房间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走到床榻，清晨出去时未打理的床铺，此刻竟然整整齐齐。而他小心珍藏的日记本，竟然就放在了床头。
　　初晓一惊，连忙拿起来翻看。前前后后翻了多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夹在本子里的东西，不见了。

　　初晓连忙叫来下人，问道：“今日是谁打理的这床？”
　　被唤来的婢女微微皱眉，道：“回公子的话，奴婢不知道。只知道今日六殿下来了一回，见公子不在就回去了。”
　　“那他进这房间了？”初晓问。
　　“许是进了吧……”
　　“是吗……”初晓这才放缓了神色，轻声对她说道，“没事了，吓着你了，出去吧。”

　　没有人来过他的房间，碰过他的日记。除了上官烬；
　　没有人可以拿走那张写有诗词的纸片，除了上官烬。

　　婢女走后，初晓坐在窗边，抱着手中的日记，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的如水月色，一样靠着窗，一样看自己亲手写下的话，心里想一样的人。
　　上官烬，烬，你在做什么呢？
　　我爱你，你知道吗？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写这句话的人，叫做纳兰容若，和你有着一样的深情。
　　现在的你，肯定是不认得这个人了，你们的历史，差了千年之久；
　　现在的你，定然也不可能知道——你将会怎样照着珍藏版的《纳兰词》，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临摹下这句话，偷偷藏进我的日记里……

　　日间，他不过在西苑附近走一走，却被唤进了合欢殿。
　　舒妃娘娘雍容华贵，仪表不凡，无怪乎可以掌控六宫，将上官烬推上新帝的位子。但见到那个女人，初晓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上官烬的母亲。是母亲。
　　只是初晓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离开烬儿。”
　　他不想顶撞舒妃，不想得罪上官烬的母亲，所以他说：“好，等到上官烬登基的那一天，我就离开。这样，可以吗？”

　　舒妃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会这样好说话，不由怀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呵呵……”初晓握紧了手，对舒妃说，“你可以赐我一杯毒酒，一段白绫，一把匕首。那样，我就可以永远离开了。”
　　舒妃一惊，原以为他说的“离开”不过离开上官烬，离开皇宫，或是离开京城。
　　她查不到初晓的身份，却也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上官烬的帝王之路，容不得这样来历不明，潜藏祸患的人。
　　舒妃端详了初晓良久，抬起眼睑对他说道：“这可是你说的。”

　　【七】

　　初晓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学会用毛笔写出端正的云楷。
　　上官烬见了很是吃味，不由想起那张夹在书集里的纸片，现在一定安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之上。那么初晓现在这么认真地学着云楷小字，又是为了什么呢？
　　初晓学了三天，不过学写那么一句诗词罢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上官烬只当做不知道，随口问道：“这诗好美，你写的吗？”
　　“不是。”初晓听了不由失笑，他哪能跟一代才子相比呢？瞥见上官烬的神情，说道，“这是别人写下的，却是另一个人送给我的。”
　　“谁？”上官烬忍不住追问。
　　“一个……”初晓像是陷入了什么里面，怔怔望着那一小句诗词，却用很温柔的声音轻声说，“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上官烬闻言，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他猛地站起身，看着初晓，看了很久。而初晓依旧看着那诗词，如同世间的一切都抵不过这几个云楷小字，抵不过这诗词里的情深意重。
　　最后，上官烬沉着连，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才刚走出房间，就看到谰徳侯在门外。上官烬不禁皱眉：“你在干什么？”
　　谰徳见了他，连忙行礼，轻声道：“回殿下的话，舒妃娘娘请您过去……”
　　“母后？”上官烬略一沉思，也知道舒妃叫他去，不过为了房里的那一个人，也就跟着谰徳去了。

　　到了合欢殿，婢女说娘娘在屋子里，上官烬遣了谰徳，独自进去。
　　舒妃正襟坐在桌案之上，见上官烬进来了行礼，也不叫起，却对他说道：“烬儿，你父皇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上官烬跪直了身体，却低下头，“母后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我要你忘掉那个初晓。”舒妃抬起头来冷冷道。

　　上官烬听到舒妃果然提及了这件事，心中的回答却早已想过千万次：“不可能。”
　　上官烬自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舒妃，仿佛他看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阻碍他幸福的万恶之人：“母后，千万件事情我都可以听你的，唯有这件不行！”
　　“我可以不要自由、不要权利、不要生命、甚至不要这天下，却惟独不能不要初晓！”上官烬说的铿锵有力，眼神中的坚定让闻者动容。

　　但舒妃不是普通人，她将要做这天下的皇太后，她要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不能容许自己的儿子说出如此忤逆的话！但她能怎么样呢？
　　眼前的上官烬，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她抱在襁褓之中的幼子了。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标，也有自己的方式。——如果她一味地阻止他，那么后果将会是什么呢？
　　舒妃不敢想，忽然上前拉住上官烬的衣襟，跪倒下去！
　　——就这样，跪在自己儿子的面前！

　　【八】

　　“烬儿，你是□□的六皇子，你是将要继位的帝六子，你明白吗？”
　　“烬儿，在这皇宫之中，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唯一不能舍弃的，就只有权力，你明白吗？”
　　“烬儿，你要活下来，就只有站到权力的顶峰，睥睨天下、傲视群雄。你明白吗？”
　　“烬儿，你身后可以有三千佳丽；你的身边，却不能有一个男人，你明白吗？”
　　“烬儿，西苑里的那个人，他会毁了你的，你明白吗……”
　　“烬儿……”

　　舒妃动情地说着，她别无他法。她只能上官烬明白，他一个人的心愿，他一个人的向往，他一个人的爱情，是多么微不足道。她只能用这最后的眼泪，祈求他的回心转意。
　　而上官烬……的确动摇了。
　　不为别的——他可以不要皇位，不要权力，不要佳丽，什么都不要；他可以忍受舒妃的斥责，天下人的谩骂，却独独拒绝不了——自己的母亲跪在身前，一切为了他好。
　　他上官烬，不能做不孝之人……

　　“母后，母后……”上官烬缓缓跪下身去，“你又为什么……要逼我呢？为什么？”
　　“逼你的不是我，”舒妃抓紧上官烬的手，“是这天下啊！”
　　“我知道，你为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舒妃颤抖着身体，脸上的泪痕已经快要干透，融化了妆，印出一张年华老去的脸，“可是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了，又能给他什么呢？”
　　上官烬一怔，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午后，初晓对他说……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也有你保护不了的东西？可是等到你明白了，却已经什么都迟了！”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
　　初晓什么都懂，什么都比他明白。是他深陷情网，是他自欺欺人。初晓，初晓，他是上天施舍给他的幸福，这幸福也是有期限的，对不对？
　　上官烬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嘴角却扯开一个微笑……

　　“母后，我……尽力而为。”

　　【九】

　　武陵十四年春，帝薨。遗照宣曰：“六皇子烬继位。”
　　那一日，云淡风轻，举国欢庆。初晓看到上官烬的最后一眼，是他着明黄色的龙袍，眉宇间亦有帝王的风范。也就是在那一日，西苑深处，逝去了一个灵魂。

　　身着墨绿色宫服的公公带着一干婢女，踏进西苑的客房处。宫中所有的人在准备着新帝继位的仪式，没有人注意得到这个角落。
　　领头的公公对初晓也还算恭敬：“舒妃娘娘吩咐，这是赏给初晓公子的。”语毕呈上一个檀木的匣子，里面有一个药瓶。
　　初晓知道，那必将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必能让他死于瞬间。不禁浅笑了一下……

　　刚要取过小瓶，公公却阻止道：“公子且慢。娘娘说，念在公子知情达理，可放公子一条生路。若是公子现在想要离开这皇宫，奴才可以安排。公子的意思……”
　　“不。”初晓只是轻轻笑着，仍旧取过药瓶，将一颗药丸倒在手心，然后缓缓放进嘴里，“我不走。我……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只和他在一起。他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

　　初晓走的那一刻，终于不再笑。
　　没有任何药可以让人死的不痛苦，他只觉得钻心的刺痛，快要逼出他的泪水；然后全身都痛，直到痛到不能呼吸，终于也已经无力再呼吸了……
　　公公长叹一口气，吩咐下人将他的尸体抬去皇陵不远处的山腰葬了。他说这是舒妃娘娘的特殊恩典，至少让死后的人，有所慰藉……

　　公公走后，西苑终于空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新帝继位，有宫中最豪华的泰和殿，又哪会来这里呢？这里终于只剩下枯草为伴，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不堪风雨坠下的叶片，纷纷扬扬。枝头有新生的叶子了，绿油油的充满生机。
　　今年的春，来的早了。

　　【十】

　　上官烬继位不过三日，他忍不住回去西苑。
　　饶是答应了舒妃，尽力忘掉里面的那个人，但思念岂是轻易抑制得住的呢？他终于忍不住回去，回去看看初晓过的好不好，没有他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瘦了……
　　思及此，他的脚步不由地加快，加快……很快就可以见到初晓了，很快……
　　抬首，西苑已经近在眼前。上官烬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苍白了数日的脸，终于有了血色。没有初晓，他过的一点都不好；什么都不好……
　　初晓，初晓，你还好吗？

　　……
　　没有人告诉过他，西苑已经无人居住了……
　　唯一留下的，是桌案上的一纸诗词。

　　曾经，少年很用心、很用心地学过怎样写出漂亮的云楷小字，怎样写出漂亮的“上官烬”三个字。他练了很久，很久，日日夜夜。闪烁不歇的灯火下，唯有他纤弱的身影。
　　他不过想要还他那样一句诗词，学着用他的方式，去爱一个人。但是时光不复，他只能在这个苍茫的时代里，留下他的爱。
　　初晓选择了与上官烬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就注定不能选择与他相守。

　　“赠上官烬：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我为君春。”

作者有话说

　　给倩的生日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