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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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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两岁就跟方梓瑜认识了,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直到十五岁,他的父母去金陵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村里的人都说,他的父母得罪了大官,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方梓瑜哭着问我,去京城当官是不是很厉害?
我认真地想了想,告诉他,是的,至少比穷奇村村长厉害多了。
我想,这是我一辈子最不该说的话。
于是,他收拾好了父母遗物,卖掉了房屋,附加上我友情赠送的两个馒头当干粮,踏上了去往京城求学的道路。
我一直在等他。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当大官,也一定会回来娶我。
我从十五岁等到二十五岁,十个春秋过去又重来。我父母都接连离世,我还在等待。我成了全村最晚没出嫁的姑娘。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等一个根本不可能等到的人。
“他是个穷小子,能考的上?这科举名额就是给官宦子弟的,你小时候不懂,现在这么大了,还不懂?”
“他要是真做了官,也不会回来娶你的。京城多少官家小姐,姿态优雅,沉稳大方,美艳姝丽,他的誓言顶什么用?”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在我眼中的世界好像也渐渐失了颜色。
我等啊等,从朝阳初升等到日薄西山,从蝉鸣大地等到皑皑冬日,我等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在梦里,在庭院,在雨天,在晴天。
那天,风沙迷了我的眼睛。我细眯着眼,看到一袭红衣向庭院走来,我急忙站起,我冲过去,我多么想再次摸到相隔十年的熟悉脸庞。
但我认错了人。来人一身粗布红衣,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姑娘,你怎么突然抱我呀?”
我怔怔地打量着他,他不是方梓瑜,长的和方梓瑜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我跪坐在地,捂脸痛哭。
“诶,姑娘,你怎么啦?需不需要看大夫?”
我哭呀哭,哭到我以为末日到来,哭到以为自己已经哭到孟婆桥。
那人戳戳我,语气焦急:“姑娘,你怎么哭个不停呀?”
我抬起脸,狠狠擦掉眼泪,质问:“你为什么穿一身红的衣裳!”
“啊?”这男子显然被我吓了一大跳,“这是我姑妈送我的新衣服,难不成现在有什么规定不准穿红衣裳?”
“我不管!你不准穿!都怪你!”我一巴掌抽上他的红衣裳,把上面绣的歪歪扭扭的鸳鸯抽的更拧巴了。
他连忙赔罪:“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穿出来了,姑娘你可别再哭了!”
我气冲冲地站起,脑袋还有点晕眩。我问:“你叫什么?”
“大名王风眠,大家都叫我乳名王二狗。”男人说着说着就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爹说贱命好养活。”
“王风眠挺好听,叫什么王二狗呀!”我恶狠狠地教导,“以后不许叫王二狗!”
“是是是。”王风眠笑得傻兮兮的。
“不行,王风眠叫不惯,还是叫王二狗!”我又道。
王二狗还是一脸笑容:“好好好,都听姑娘的!姑娘高兴,叫王八蛋都可以!”
我扑哧一声笑了,心情终于变好了许多,我紧巴着脸严肃道:“我叫许轻阴,就住在这里。”
“轻阴?真是好名字!”王二狗还是那副傻兮兮的笑容,“我一周前来找姑妈,就搬来了穷奇村,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去西街找我!”
我一巴掌又抽了上去:“谁让你叫我轻阴的!叫许姑娘!”
“轻阴轻阴轻阴!”王二狗耍无赖般喊了好几遍,见我脸色连忙改口:“对不起许姑娘,在下并不是有意唐突,只是在下从小养成了习惯,爱叫人小名。”
我又笑了,狭促地眨眨眼:“你这穷酸口气又是向哪个秀才学来的?”
“不敢不敢,在下才疏学浅,怎能玷污这殿堂圣书?”王二狗一副穷奇村常年考不上进士的白秀才的说话样,又接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我认识了王二狗,毫无疑问,他给我心中长达十年寂静的湖面投下了巨大石子,溅起了涟漪,更是我黑暗惨淡生活里悄悄射进的一抹阳光。
我跟他越来越熟,我时常去他家里帮他姑妈做针线活,他父母双亡,跟着姑母住,姑母年纪大了,眼睛常常不好使,针线裁的歪歪扭扭,之前王二狗穿的红衣裳就出自她手,我经常帮她重做,码的整整齐齐。
我好像又找回了自己,又做回了赵轻阴。我常常在家中翘首以盼,想着今日二狗又会给我带些什么呢?有的时候是他赶集之后匆匆忙忙去县城买回来的布娃娃,鼻子长到眼睛中间去了;有的时候是路旁刚摘下来的鲜花,上面还带着早晨凝结的露珠;有的时候存钱够了,也会从福荣斋买点桂花糕,香香甜甜、软软糯糯;每次我生辰,他都会带回来一碗好吃的长寿面,老板还好心加了几块牛肉,虽然冷了,但是我的心中却满是温暖。
我看着他,我的心底就会生出一种叫做踏实幸福的感觉。在幽幽的油灯下,我做着裁缝,他就看着我。姑妈看着我俩直乐,说要我嫁给他。我羞涩地低下头,他抱住我,问我愿不愿意。我自然答好。我知道,我已经从方梓瑜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
后来姑妈走了。她走的很安详,死前留下了缝给我们的嫁衣,针线还是那样歪歪扭扭。
我的泪一滴一滴掉在嫁衣上,我与他约定好了,等他守孝三年期满就结婚。
可是,我们终究没有等来这一天。
方梓瑜回来了。
他没有在我最需要他的那十年回来,他在我欲嫁给他人、在我拥有了全新的、美满的人生的时候,春风得意地回来,多残忍。
他是金堂高官,我们不过市井陋民。谁能抢得过他?
我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我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我想起我跟方梓瑜说过“我会一直等你回来”,我还想起我跟王二狗说“我愿意”。我想起父亲,母亲,他们告诉我,我以后一定要找个好男儿,不求金堂富贵,但求顶天立地。他们说,等不到就算了,人这一辈子不能执念于过去。
命运一次又一次把我玩弄在鼓掌之间,我深陷其中,逃脱不得半分。
我不能连累二狗,我也不会嫁给方梓瑜。我稍稍抬眼,目光落在了十五岁时方梓瑜送我的匕首上。
是呀,或许我死了,于谁都好。
我想,我应该当机立断一点。如果我再见王二狗一眼,我可能就不敢去死了,我就会贪恋这个世界,我会左右为难。
我起身去够那把匕首。
祖母宝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光。我被光闪迷糊了双眼,泪水就这样聚集在眼眶里。
对不起。对不起,王风眠,我连一封遗书都不留给你,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你说。其实我挺喜欢你大名的,好听,是我任性,非得喊你难听的名字。对不起,方梓瑜,我没能等你回来。对不起,许轻阴,我这样懦弱地对你,这样懦弱地了结你,这样自私的抹掉你生活在这世上的可能。
这匕首真锋利啊,轻轻一割就血流如注。血的颜色,是这样红的么?
我眼眶中久久悬而未落的泪接踵而下,我抬眼去看,阳光穿透层层云朵,争先恐后地照进来。
真好看。可惜这辈子,只能看这么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