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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惊天遗言 ...

  •   三更未尽,夜雨乍收,早春深夜的寒气从青砖地上随风而起,透过鞋底,钻进衣衫,让人直打哆嗦。灵隐后山,白家别院中的佣人们此时都已在忙碌,井然有序,不仅看不见睡眼惺忪的,连搓手跺脚的都不见,人人低眉敛声,面色凝重,偌大的一个庭院里人来人往,却异常安静。
      正屋里碳炉烧得正旺,簇簇地立了一地的人,帷幔两边的高窗只开了些许缝隙透气,离窗远的人早已面颊燥红,口干舌燥,可都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看着榻上的老者将一碗药慢慢饮尽。老者须发皆白,虽戴着巾子,也隐约看得见顶发无多。其人面色灰暗,颧骨削立,目如残灯,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一般。老者拥裘而坐,裘下已然穿戴一新,只是那消瘦不堪的身躯令人不忍直视。这时,一旁的仆人将老者手中的空碗拿走,递上手巾。老者颤巍巍擦拭了一番,转头对立在榻边的素衣青年道:“平君,多亏了你,我今天好多了。”青年人微微颔首,无甚表情,只道:“老阁主,你需要多休息,有什么要吩咐的请尽量从简。”
      若退回十年之前,谁能想象,这位当年凭着手中一把玄铁剑叱诧风云,快意恩仇的绝世豪侠竟然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在病榻上饱受折磨,不死不活的可怜境地。榻上老者正是问剑阁前任的阁主白承飞。当年将问剑阁交与白孟扬之后,他便隐居在这灵隐后山的别院里,至今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了。外人都道他急流勇退,安养天年,可只有儿孙辈知道,他退隐之后,常年郁郁寡欢,问起缘由,他皆缄口不言。家里人都说,这恶疾也正是积郁所成,为何至此,却无人能窥得一丝线索,久而久之,成了白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说起这病,来得甚是突然,豪无征兆的,短短两年内就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杭州府的名医请遍了,都束手无策。家人传说,先前有一位从南京请来的前御医曾说,像他这样的病症,就是神仙在世也没有办法,劝白孟扬道,与其让老爷子继续忍受煎熬,不如让他安乐而去。可是老爷子自己求生心切,不论什么大夫,什么偏方都愿意尝试,就连江湖郎中都请到家里来过。于是便有家人暗道,年少英雄,老来贪生,人之常情。就这样折腾了一年多,实在是寻医无门了,白孟扬才放下前隙,接受了怀月山庄李夫人的建议,让司马辛前来为老爷子诊治。方才老者口中的“平君”,便是司马辛,侄孙一辈,并非外人,便以表字相称。
      此时,只听问剑阁主白孟扬说道:“父亲要亲自主持今日大会,孩儿自不敢阻拦。可这时辰尚早,父亲还是先歇着,等……”话未说完,白承飞挥手打断道:“不可。祭祀之事不可怠慢,我静坐一会儿就要过去。你先亲自带人去看看,都打点妥当了没有。”白孟扬点头应了,见老父神色严肃,嘴角紧绷,知其心意决绝,怕是劝说不动,便不敢再多言。
      白承飞缓缓抬头,目光一一扫过站在屋里的众人。转眼间自己的儿子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已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华,举手投足间俨然富家仕人做派,问剑阁主的名号,现在真让人觉得可笑。白承飞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蹙了蹙眉头。白孟扬身边依次站着媳妇司马氏,孙子,孙女和孙女婿。孙子志杰呆头棱脑,也不知像谁,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倒是孙女蕊卿,自小聪慧懂事,可惜,若是个男孩儿,倒可教他习武传家。她那不久之前新婚的夫婿虽然是武林当中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可终究是别家人,总不能将白家数代的家业和名声托到别姓人家!可再看堂下立着的白孟扬的四个亲传弟子,没一个成气候的,心中不得不叹,难道真的是气数已尽。忽然隐痛又起,引得腹中不适,只得挥手道:“你们先各自下去准备,务必将各处安排妥帖。这次大会一定要办得风光,莫忘祖宗遗训。我先静坐一会儿。你们都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白蕊卿缓步出门来,转头见夫婿段云义的脸色有几分不自然,犹豫片刻,小声道:“相公,我家的这些事,你且不要太多心,祖父年纪大了,说话行事难免有些怪异。”段云义点头道:“没关系。”白蕊卿又道:“这次陪我回门,还要让你帮着父亲打理武林大会的事,我真有些过意不去。”段云义稍稍勉强笑道:“娘子为何这么说。这次大会事关重大,岳父一时里忙不过来,我帮把手也是分内的事。现在时候尚早,娘子还是回屋歇着吧,外面太冷,小心着凉。”白蕊卿似还想说什么,转眼却见父亲的两名弟子正向这边走来,应该是找段云义说话的,便不再言语,欠身道:“那我就先回了,一会儿记得过来吃饭。”
      段云义目送妻子离开,心中乏起一丝无奈。上月婚礼,两家都大费周章,办得隆重非常。对他的叔父来说,更有了托付家业的一层意思。婚后,段老爷便将段家的产业都交与他全权打理。原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他不知怎的,就是高兴不起来。妻子蕊卿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通晓茶艺,花艺,还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菜,温柔敦厚,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段老爷和夫人对这个媳妇真是千万分的满意。这一月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外人谁不道是天作之合,只有段云义觉得索然无味。这时,问剑阁大弟子王琏和二弟子李林悦二人已到跟前,原来是为了一会儿迎接参会的各路人马准备事宜,找他去和其他管事的人一同最后商定一下。如此这般,且不细说。
      五更正,问剑阁上下男女百多人装束齐整,跟随老阁主白承飞至前山问剑阁正殿祭拜先祖。话说,这白家先祖本不姓白,大明建国初曾立大功,不愿接受朝廷封赏,更名换姓至杭州创立门派。所以,这阁楼里祭祀的不仅仅是白家先祖,亦是数代问剑阁门人的先师。每次大祭,到场人数众多,今年有老阁主出关主祭,愈发隆重,香烟袅袅,礼乐声传遍了山间。
      且说司马辛,同白家是姑表亲,这等祭祀去或不去,本就没人约束,更何况同白家人本就有嫌隙,于是悄悄地退了出来,独自往杭州城中去。几日前和房通宝见了一面,听得一件不相干的事,今日约了他喝茶,说不定还能见到那不相干之事里的主人公,不知怎的竟有些让人期待。
      去年十一月间,了结那万道士之事,司马辛便回了杭州。房通宝和祁慕田长谈后,终于决定结束隐居生活,待武林大会结束,便迁回蜀中老家,替西海盟打理军器制造。商量妥当后房通宝即回了次登封县,卖了田庄,将带不走的财物捐给了寺里,年关过后,走水路东来,这天到了松江府。
      日子是元月十八,刚过完上元节,城中一色洋洋喜气未散。不久之前和无为同行也曾路过松江府,印象深刻。以前听说,松江每年向朝廷上供的漕粮,就能抵中原一个布政使司的,还不用说各类织品,上达宫廷,下至全国,衣被天下皆出自一府。没有亲见的人或以为此地天时便利,地产丰饶特胜他处,但只有亲历亲见方知,实非天生富庶,皆赖地无荒置,户无闲人。市邑中更有富户开设织坊染局,专招纳没有土地的乡民做工。时下新年刚过,各地布商已陆续前来,房通宝路过城外几个牙行门口时看见,人马出入,络绎不绝。
      进城时尚早,天色明朗,青空如洗。房通宝还未吃早饭,于是寻了个街边小铺,叫了一碗当地人喜喝的咸豆浆,搭一副大饼油条。这加了酱油的豆浆的确有些喝不习惯,可多喝几口倒也吃出了香味,配着刚出炉的酥脆大饼和火热喷香的油条,分外舒心。一面吃,一面不经意地听旁边的人闲话。江浙方言着实难懂,半晌,才大概听明白,说是今日在城西桃花坞的长春观有一场大醮,而这主持打醮的道士似乎不是一般人,具体什么房通宝也没听清楚,不过看食客讲得眉飞色舞,似乎值得一看。
      饭毕,房通宝闲步至城西,不久,但见大路尽头处结着彩色宝幡,有不少男女老幼亦往那处去,想必长春观已不远。果然,随着众人一同过了座石桥,沿河缓行半里,穿过竹林上了几十级石阶,眼前豁然一座道观,四周青松翠柏,山门半旧,若不是沿途张灯结彩,乡民集结,真有一派世外仙家气象。看前后接踵而来的看客,有农有商,贫富间杂,也不知这是谁家出钱做法事,竟引来这么多乡民。房通宝于是在山门外拉住一个乡绅模样的询问起来。果然是件稀奇事。
      去年春夏少雨,又遭虫灾,稻米歉收,民生艰难,逢秋冬之际雨雪相重,松江府及华亭,上海二县先后瘟疫流行。华亭县尤其严重,每十户人家倒有六七户都死了人,一时里新坟累累,哀声遍野。十一月时,这长春观里忽然来了一个年轻道长,据说是半年前故去的张真人的故旧。听说,八月间张真人去世后,观里发生了许多事,几近倾毁。可这年轻道长一来,非但保住了道观,还治好了肆虐全县的瘟病。
      乡绅向房通宝叙说完后,一脸信服之色,道:“真是个有道高人啊!还这么年轻。”房通宝亦好奇,问道:“你可知道这道长哪里来的?”乡绅摇头,道:“只知道他复姓上官。”听言,房通宝心中豁然,不禁笑了笑,又问:“今天这法会是谁家办的?”乡绅道:“县令大人的主意,同几个大户人家一起出资设坛消灾祈福。”正说着,忽听道上有铜锣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县令的轿子到了。
      各色人等拥拥簇簇地都进了长春观大门,不大的正院天井里难以立足,房通宝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角落,刚站定,人群从大门口分开,只见华亭县令和师爷捕头等一行进入,三清殿里快步走出一名道人,头戴纯阳巾,身穿天青色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垂杏黄丝绦,脚下白袜云履,神清气朗,衣带生风,不是无为是谁。
      房通宝看着无为将县令一行请入里面,心中好生稀奇:既然无为在此,想必那东方家逃婚的小姐也不远,不知怎得会搅合到华亭县这些不相干的人事之间来,且先看他如何做法事,晚些再去会会他。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儿周围民众七嘴八舌的议论,但听廊下一排道人敲钟击磬,丝竹声并起,无为手执法器,登坛起醮。诵读表白后,上香祷告,参拜天地三界众神,焚符舞剑,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只不过他从头到尾一脸肃穆,似乎有几分紧张相。一场法事热闹了半日,最后在大门外送过瘟神之后,众乡人方才缓缓散去。无为随同知县和几位年长乡绅一道,前往县衙赴宴,不必细数。
      当日傍晚,房通宝又回到长春观欲寻访无为,却意外发现,这观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进了山门徘徊半晌,才从后面出来一个老道,见有陌生来客,几分不安,惴惴问道:“先生来此何干?”房通宝亦纳闷,作揖道:“我是上官道长的朋友,路过松江听说他在此,所以特来看望。道长可在?”老道说:“道长被知县大人请去,大概快回来了。先生请里面坐。”于是引他往殿后厢房。路过后院时,房通宝侧目看见院墙外好似一座花园,丛丛深绿,间有竹篱茅亭,颇具野趣,不免驻足探看。老道说:“那里面是先前张真人的蔷薇园。夏天来才好看呢!”房通宝四顾道:“这观里为何没有其他道人?”老道说:“先生你从外地来,不知道,这里本就没几个道人,张真人一过世,就散了。我是本地人,年纪大了,也没别处去,就在这看着园子。唉,这里一向清贫,没什么待客之物,先生见谅。”“可早上打醮时候,还看见有不少道人奏乐……”房通宝不解。老道摇头说:“那些,是临时请来的乐班。”
      老道将他请入厢房,点上灯,便去沏茶。天色渐暗,道观里一片寂静,偶有鸟雀飞过,更添清寒。房通宝坐着不自在,仍旧出门来立在廊下。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不是老道,转头望去,果然是无为回来了。无为远远朝他拱手道:“房兄,一向可好。你怎会找到此地?”房通宝笑道:“我去杭州,今天早上刚到松江府,听人说这里有场好法事,就来看热闹,原来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就是上官道长。真巧,真巧。”
      相互见礼后,二人进屋落座。无为道:“房兄可是往杭州看武林大会去?”房通宝点头道:“不瞒你说,我打算今后跟随祁先生,替西海盟效力。这次大会结束便随他一同回蜀中老家。”无为笑道:“江湖中人,看来没有不去观摩大会的。我不日也将往杭州去看看热闹。”房通宝问道:“怎么不见东方小姐?”无为道:“她有些事情回南京一趟,过几天约了我在杭州碰头。”房通宝心里早就觉得这二人关系有些怪异,可面上不好显露,只道:“东方小姐的确是个奇人。”无为没有觉出他言下他意,微微笑道:“她也有很多难处。”
      随便吃了一点晚饭后,无为向房通宝说起和东方麟在怀月山庄辞别丘胤明之后发生的事。那时是十月末,二人一路先到南京,偷偷地上麒麟山庄看望祖父。入秋天凉,祖父身感小恙,见她来了尤其高兴。于是二人在山庄里小住了几日,其间东方炎也前来相聚。祖孙闲话家常时,祖父提起一位老友,松江府长春观观主张真人,早年常来往,还在家里打过醮呢。东方麟倒还记得,是个温文和蔼的老道,后来年事渐高,便不怎么来往了。日前祖父忽然收到张真人徒弟的来信,说真人已于八月间辞世。人到残年,诸事茫茫,旧友纷纷作古,教人难不伤感。祖父自觉近来身体亦大不如前,本想亲自去长春观吊唁,未得成行,托别人去又觉得尽不了心意,如今东方炎俗事忙碌,可巧东方麟在此,便托她带上亲书祭文到长春观走一趟。
      二人到松江府这天,大雨倾盆,无心流连城中他处,直接出了西门赶到长春观里。刚进门,就看见大殿廊下停着一口棺材,几名道人进进出出地在收拾东西,拉住一个道童询问,才知道最近这华亭县里闹瘟疫,死了好多人,外面棺材里的老道昨日刚死,天下雨,还没来得及下葬。自从张真人谢世,观中人心涣散,再逢瘟疫,众人都各自寻出路去了。二人见这道童神色慌张,话也说不清楚,便不多问,卸了雨具,进入三清殿。
      殿中有一年老道人坐在矮凳上修伞,抬头看见进来的两人装束利落,步履矫健,冷不防唬了一下,定睛再看,却是一个文静的青年和一个男装姑娘,松了口气,这才上前招呼。寒暄少许后,无为和东方麟从老道口中得知,自从张真人谢世,这观里就不曾太平过。原来,松江府城里常年来盘踞着一伙乞丐,都归一个姓金的团头管辖。这姓金的虽说是个乞丐头,可势力却大,手下百十来个乞丐,平日里破衣烂衫一身臭气地走街串巷强行乞讨,不给钱物就堵门栏路不让人家安生,街坊里凡有红白喜事,店铺开张,都要事先孝敬金团头,否则就会引来一伙叫花上门闹事。肆无忌惮,连华亭县令都被他们拦过轿子,据说是因为县令纠察金团头吃养济院空额的事。这金团头名义上是华亭县养济院孤老的会头,多年来谎报人数领空额,又拿钱米去贿赂管事的皂吏,还放高利贷,如今已是个富户,住着上好的房子,用着上等吃穿,俨然一方土地。
      大约夏天的时候,听说松江府织染局的大使严官人看上了长春观的蔷薇园,想据为己有,无奈张真人不卖,严官人便出了个馊主意,花钱让金团头教唆了一帮乞丐和光棍,三天两头来闹事。起初还顾及张真人是县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不敢大闹,待及真人去世,便变本加厉地大闹起来。
      且说当晚,无为向房通宝叙说此间细末,谈及这伙乞丐所为,实让人不耻,因道:“以往我也曾行走江湖,除了自顾生计外,倒真的不曾留心这些末流,如今方知其可恶至极。”房通宝笑道:“唉,上官兄清雅,自然不理会这等龌龊人的伎俩。可谓鸿鹄蠹鼠,各有其道。和他们撞上,免不了得溅一身脏水。”
      无为摇头笑道:“房兄取笑了。的确是麻烦。当时听老道长一说,我和东方小姐都气愤。尤其是东方小姐,张真人是东方太老爷的故友,此番特来祭奠,却正好撞上这些恶徒寻衅。不瞒你说,就在我们到这儿的第二天,就有叫花到门前泼屎尿馊水,大唱大跳的不散,闹得外头的人不得靠近,里面的人出不去。本要送那病死的道人出殡,也阻住了。东方小姐欲出门将这些人打散,可实在忍不了肮脏,最后还是我去把他们暂时赶走的。”无为一脸无奈道,“又不好伤人,名义上都是些讨生活的穷苦人。”
      房通宝问道:“那后来,你们怎的将他们摆平?”无为道:“没好法子,只能暗地里去将金团头和那个严官人教训了一次,让他们暂且畏惧,不敢再来观中惹事。”苦笑又道:“充其量只是权宜罢了。姓金的虽没什么大能耐,毕竟是地头蛇,人脉广,事后即刻去府衙报了官。而那严官人,虽只是个从九品小官,可掌管着上供朝廷的织物,和上面派来驻在这里的太监关系又好,知府也要给点面子。于是,便有好几次差役找上门来要拿人,差点打起来。幸亏县令苗大人通达,据理力争,松江府才罢了这案子。”房通宝道:“能这样就不错了,和官府打交道总是憋屈些,好在不曾需要用钱财打点。”无为笑道:“巧就巧在,当时我就以游方道人的名头,在观中行医施药,治好许多乡民。苗大人才能借机说服知府,说是以民生为重,尽量息事宁人。也幸亏闹事的不是什么权贵,否则才没这么好办。唉,我算是领教了。改日我一走,这些人不知又会怎样呢!”
      房通宝道:“上官兄秉性为善,换作别人,说不定索性来个斩草除根。”无为摇头道:“不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又如房兄所言,蝼蚁亦有生存之道,今日若除掉一个金团头,明日不定又冒出一个李团头,王团头,怎能除根。我等也只能眼见即行善,不能扭转世道乾坤。”此言一出,二人皆有所思。
      那夜二人闲聊至三更方歇息。三日后,无为将道观交还给老道人看管,和房通宝一同上路往杭州来。到后又过了三日,东方麟才从南京赶来。她此去,是向祖父秉明长春观的事,恰逢新年刚过,祖父便留她又小住了数日。由于上次逃婚之事,东方家和白家闹得很尴尬,这次大会都不便来参加,只托人送信向老阁主问个安。东方麟为此内疚不已,几日都打不起精神来。
      至此,再说当下。这天清晨,待白府的家人弟子都去祭祀了,司马辛闲步往杭州城中的松月茶楼而去。残冬将尽,日色晴好,市集如平日一般喧闹拥挤,去岁多雨雪,延及新春之后仍旧湿寒,难得好天气,人人都看着爽利些。司马辛暗道:天公此番为天下豪杰作美,孰不知,人事可否亦如天时这般。再看,城中一派盛世之景。仕农工商,各安其命,谁管他城外即将有什么江湖争雄。想到此处,忽觉几分好笑,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这里干些什么。抬头望去,那门口有人提着一大篮艳红茶花在叫卖的便是松月茶楼了。
      进门就有茶博士来招呼,原来其他人已经到了,上楼来走进一间宽敞雅座,只见四人停止交谈,皆朝他看来。一人立即起身笑道:“司马公子,请坐。”正是房通宝。其余三人也都认识,无为依旧换了俗人装束,文生公子打扮,旁边坐着的是月前在荆州见过一面的丘胤明,余下一人便是男子装束的东方麟,乌绸头巾,一袭豆黄长袍,麂皮坎肩,衬得白皙俊秀,比另外三人亮一截。
      见礼入座,房通宝道:“听说这次办得隆重。看问剑阁送出的迎宾礼帖,都装裱得那样精致,不愧是江南富庶地方的大人家,做事周到。我们方才还在说呢,不知今日开场会是怎样的情形。如此盛会,一辈子大概就也见这一回。”
      司马辛道:“老阁主出关,从昨夜起,府里的人就不曾歇过。一早又到宗祠行大礼,我看老人家如此郑重,像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忽又问:“诸位以哪个门派的身份前去赴会?”
      原来,按照旧例,问剑阁大会虽然无门户之嫌,但凡是参会之人,都会在大会前几日上门递上名帖,知会主家。主家也好事先知道来客的身份和武林地位,以免礼数不周。江湖人重名声,非但都会递贴,第一天开场凡是想出名的人物,无不要大张旗鼓,崭露一番。
      房通宝一笑道:“按理我如今该随祁先生去,可西海盟名头太盛,众人瞩目,消受不得,还是和上官兄,东方小姐作个伴,看看人家热闹。”又朝丘胤明点头道:“多谢丘公子借个名头。”丘胤明浅笑作答:“实让房兄屈尊,不足为谢。”
      司马辛心想:这房通宝一向是精细人,怎么这回就偏没眼力。荆州初会,见盟主虽然待丘胤明不甚热络,但实则给足面子,他便该知道其中必有缘由。现今想藏头的话,还不如仍旧做他的神偷呢。一面寻思着,有空要找祁慕田打听明白丘胤明的来历。一面又微笑着问东方麟道:“林哥儿,近来可好?”
      听这称呼,丘胤明稍愣了一下,忽然想笑,又觉不妥,便垂目喝茶。房通宝笑呵呵地端起壶,替众人添了一轮杯。无为微微皱着眉头朝司马辛看了一眼。东方麟虽心中甚有些恼怒,但上次大闹婚礼,他不计后果地出手相助,如今欠他一份人情,况且,对着这张俊脸,也生不出多少气来,于是朝他点头道:“多谢关照,还过得去。公子既然住在白府,必定知道这次大会都有哪些大人物来。可有什么趣闻?”
      司马辛略思,忽然笑道:“要说大人物,像春霖山庄的老宗师等人,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没什么出彩的。倒是有伙人,林哥儿若是不想撞见,可要回避一下。”东方麟抬眼道:“别卖关子。”司马辛即道:“我昨天看了一眼来客名单,上面有个东方镖局金华分局。局主姓姚,不知你可认识?”
      一听此言,东方麟抿了抿嘴,眼珠左右一转,低声道:“哎呀,南京的都不来,他们来干什么。”司马辛见状,便问:“怎么,真的认识?”一旁丘胤明作答:“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东方去金华分局查账,正好碰上他们失了镖,便帮他夺回了镖银。”东方麟道:“当时还多亏了丘兄相助。唉,别的没什么,就是若见了面,我真不知是说实话好还是……”丘胤明道:“姚局主是个磊落人,我看说实话也没什么。”司马辛点头道:“丘兄所言极是。东方小姐光明正大,总不能一辈子刷成黑脸。”东方麟白了他一眼,随即又笑了笑,说道:“嗯,是我多虑了。”
      聊了不多久,忽听楼梯上有人脚步沉重地奔上楼,似乎径直往这边跑来,间有茶博士声音在后面喊着:“客官慢些。别磕着了。”众人循声看去时,却见是乔三立在门口,探着头,敛着气,对丘胤明道:“老大,有事。”
      丘胤明即刻致歉出来,将他拉到一边问:“ 怎么了?”心想,这两日和无为,东方麟相聚,便让刘立豪和乔三两人自便,见他此时神色,莫不是惹了什么事。又问:“刘立豪呢?”乔三道:“咳,前天晚上,遇到从前清流会的手下,如今在春霖山庄做事,喝了几杯酒后,说起了先前的张大当家。原以为说说就算了,谁知道,今天一早,刘立豪吞吞吐吐地和我讲,张天仪暗中让人来和他说,今天早上约了他见面。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的!现在人刚去。走前才和我讲,说让我来告诉你。你说这人……这事不早说。”
      丘胤明问道:“他们约了哪里见面?”
      “说是在西湖里的什么蓬莱岛。”
      上次被张天仪作奸算计,丘胤明事后细思,方想明白了他那一箭双雕的精准毒辣,不仅逼得自己走上对抗朝廷的绝路,还让春霖山庄坐收渔利,加害恒雨还。虽说龙绍的毒箭着实太阴险下作,可这全盘始末恐怕都出自张天仪的谋划。上次西海盟追杀被他侥幸脱走,现在竟又堂而皇之地出来搬弄是非,真令人欲杀之而后快。不过,既然他敢出来,定有脱身之路。这时听乔三又继续说道:“刘立豪走前再三说,让老大你一定要去救他。万一张天仪想怎的,他可没有法子了。”丘胤明点头:“我和他们说一声就去。”心中却道:这刘立豪算真得好,什么没法子,明摆着两头不得罪,不过,到底还是向着自己多些,算他明白。于是先辞过众人,约了午后再碰面同去赴会,便和乔三一同急往西湖岸边去。
      岸头冰雪消尽,展目湖水初碧,虽依旧有些寒冷,但已不乏竞逐早春的游人。二人雇了艘小艇,催船急行,不多时就到了蓬莱岛。一路看见三两船文人闲客载酒谈笑,亦同路而来,想必这蓬莱定是个赏景佳处,看来今日或只可言谈,动不得干戈。心有不甘,丘胤明面色阴沉,不语快步前行。
      西湖上素有三处观景好所在,俗称“瀛洲”,“蓬莱”,“三山”,历代修葺亭台,供人泛舟流连。蓬莱岛乃是一方小洲,除水阁一座外无他,上岸之后景物尽收眼底。果然,水阁凭栏处已有三人围坐。
      张天仪转头,见丘胤明和乔三一前一后走来,脸色有变,向刘立豪道:“不是说好就请你前来叙叙旧,怎么,两三月不见,就这么和我生分起来了?”刘立豪早就坐立不安,忙陪笑道:“张先生不要误会。这不,近来生计不容易么。孙老弟差点吃大官司,我这条命也算是从西海盟手下捡回来的。”一面说着,一面也朝丘胤明看了一眼,继续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等虽没多大本事,但总要讲个信义,这个……恩怨分明。”眼看丘胤明快要走近前来了,含糊道:“张先生有心照顾先前兄弟,我自是感激不尽,以后还要和先生多多往来的。呵呵。”尴尬一笑,随即起身来,几步迎出廊下,对丘胤明拱手道:“哎呀,老大你总算来了。”
      丘胤明点了一下头,并不看他,只道:“下不为例。”
      说罢,脚步不停,走到张天仪面前,径自坐下,说道:“张先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军营里虽不安全,总好过这武林聚会。万一闹起来,先生人头不保,还怎么去享荣华富贵。”
      张天仪微微冷笑道:“鄙人当初倒是小看你了,丘大人,犯了那样的大案,尚能全身而退,真让人佩服之至。今日前来,可是想和我清算一番?”
      丘胤明忽然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善,遂沉下口气,缓和少许道:“不急这一时。听说你们清流会的旧部们交情好,聚一聚那是自然的。想必张先生也是个念旧的人,才会单独请刘二当家来此佳处赏春。趁着这机会,不如和西海盟的故人们也一道叙叙旧,这才圆满。”方才就看见,在座的另一人气质不群,恍然明白,张天仪此番出来,定是有个高手在侧。这人面生,可仔细一想,不难猜其身份,于是向其作礼问道:“这位公子,想必是春霖山庄的杜三庄主?”
      杜羽之前并未见过他,稍现意外,颔首道:“正是。”
      “久仰。日前有幸见过了诸位玄都弟子,唯独未曾见得杜公子。听闻去年在密云堡,杜公子一人将洛阳薛家老儿的八卦阵玩耍了,近日又力保了张先生的性命,真想让人讨教一番。”丘胤明说着,目带挑衅地面朝杜羽,“看看能否保他第二次。”
      未待杜羽置可否,一旁张天仪忽然笑道:“丘大人,丘寨主,我知道你现在是西海盟的红人。这光天化日,文人雅士的地方,怕是不宜动手吧。”杜羽见他如此说,便松了脸色,亦道:“今日的确只是邀刘二当家来赏春叙旧,若你有兴趣,日后定不辞奉陪。”
      刘立豪一直站在丘胤明身后,方才见丘胤明一脸怒意地冲进来,就觉得不妙,眼下见他又言之凿凿地似想动手,顿时更紧张,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插进话头道:“各位,各位,且稍安!都说这杭州武林盛会一向是以武会友,这,今日即将开场了,咳,各位都是江湖上的头脸人物,作个表率方好。旧日冤仇,不妨容后,容后再议。”
      丘胤明皱了皱眉头,对张天仪道:“既然都这么有风范,那就暂且不谈了。不过,张先生,有句话说在前头,你和西海盟的旧仇我不感兴趣,你我自有帐要算。告辞。”
      说罢,带着刘立豪和乔三从水阁出来。刘立豪自知理亏,不作声响。直到上了船,丘胤明忽道:“刘立豪,我问你,若刚才我真的和杜羽打起来,你怎么着?”
      “我……” 刘立豪张口结舌,半晌方道:“乔兄弟怎么着,我自然一样,一样。”
      丘胤明一笑,说道:“你说实话也没什么。你先前跟着张天仪的确是尽心尽力,也曾发迹过,你不念旧的话,反而倒是小人行径了。”刘立豪点头道:“老大说的是。唉,真是难呐。你没来之前,张天仪要我仍旧跟了他去春霖山庄,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刚才真怕他把我给杀了!”
      乔三听言,瞠目道:“你他娘的还犹豫!”
      刘立豪对丘胤明连连作揖:“是我不该。老大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丘胤明道:“过去的就罢了。知道就好。”一面暗自思量,张天仪和杜羽想必是有些忌惮他,毕竟和杜羽对上手的话,谁都不知道结果。方才的确有准备同他较量,才出言试探。不过,看刘立豪的情形,是断然不愿意出手的,别说是对张天仪,就是对个不相干的,恐怕也要说和为上。心下自语道:来日方长。
      当日未时三刻前后,天竺山东麓的龙井茶场一改平日清净,但见山丘向阳坡上的一座楼阁前众人聚集,山路上也不断有人朝楼阁方向而去。这座楼便是武林中闻名遐迩的“问剑阁”。大明建国初年,白家先师退出江湖,落脚在这里,建茅舍三间,本欲隐居山野种茶为业,可终是免不了众多后生闻名而来拜师学艺,而朝廷也几次欲给予封赏,一番波折后,终于开山立派。当时,可谓是风光无限,盛名浩然,宗师弘扬道义,门下弟子行侠四方,被众人奉为武林的表率。
      问剑阁的楼落成于洪武三年,第一次武林盛会前夕,三层四面,格局雄浑,正门匾额由当年的武当紫霄宫观主赠送,据说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三丰真人亲笔,楼中更有许多历代武林名人赠送的墨宝,信物等,不胜举。正堂上供奉着当年祖师的佩剑,八十八年来香火不绝。而曾经最为引人遐想的问剑阁至宝,《十方精要》,却在上一次大会后不知所踪。
      说起这本谁都没见过的传奇秘录,当今之人各有看法。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见过这本秘籍的上代高手不是隐退就已辞世,那段追缴秘籍的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大多数人都觉得,毕竟追杀孤儿寡母无论怎样都算不上公平正义,但贼人终究是无耻的,背叛师门,不守妇道,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当年各门派均为武林道义出了一份力,贼人伏法,一切风平浪静。虽然至宝不曾复得,也算圆满。也有人说,这问剑阁的武学浪得虚名,几代阁主,一个比一个差,当年号称武林侠义第一人的老阁主白承飞还不是在玄都高人手下惨败,人家根本不稀罕什么秘籍。就如同现今,一个玄都的女弟子便能先后独战独臂天师和春霖山庄的宗师。看来武学这东西,还是要讲究天赋的,凡夫俗子,有一百本秘籍也不管用。还有人却说,武功怎样都在其次,名声在外靠的是经营。少林,武当向来有朝廷撑腰,自不必说,问剑阁几代门主都精通此道,讲的就是一个尊崇礼法,以德服人,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个门派能够坦言如此。话虽这么说,问剑阁已式微是有目共睹的,有人暗中议论道,反正现在他们的镇门之宝也没了,将大家招来聚一聚,尽个地主之谊,你们爱怎么闹也闹不坏他家,倒是倘若真的闹起来,他还能做个和事老,又得一番美名。话虽如此,可来客们并不知道,阁主白孟扬此时忧心忡忡。
      坐在问剑阁正堂的侧首,每有来客入内,白孟扬必一脸亲和亦不失威严地同来客寒暄几句,随后来客在祖师佩剑前上香,再寒暄几句客气一番,直到客人出门,一样的仪容说辞,一丝不苟,感觉他自己好似尊人偶一般。看着门外到来的江湖豪杰们各自为聚,有声有色地畅谈,心中竟泛起几分羡慕。这时,门外弟子向内报道:“大洪山三思院,陆先生到。”话音未落,紧接着又说:“九宫山飞虎寨,丘寨主到。”
      三思院紫霞居士似曾耳闻,不过隔得远,未曾来往过,倒是这飞虎寨,今日已是第三个了。听人说,七月春霖山庄的开山大会上有个飞虎寨主甚为了得,还是前辈高人上官鸿的弟子。方才已见过两位,都不是。白孟扬整冠起身,只见门外二人并肩而入,似乎熟识。
      陆长卿落落潇洒,尚未近前便早已笑容满面,踱步上前,不深不浅地作了个揖,道:“白阁主,幸会幸会。久闻不如一见,阁主果然标格出众,风华不群。小可山野之人,初来观摩盛会,还望阁主多多提点。”
      白孟扬客气地回了礼,又同陆长卿随意寒暄几句,无非天气风物,见旁边丘胤明站着不言语,甚有几分冷场,于是微笑道:“丘寨主,久仰,远道而来,一切可还习惯?”丘胤明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只道:“习惯。”那语气恁地让人不舒服。白孟扬甚有几分意外,可江湖人行事怪异也不足为奇,便没有理会,客气地让人上了茶,而后又和陆长卿探讨起龙井茶的优劣。
      丘胤明假意欣赏着正厅里陈设的各样器物,心中却是一阵阵翻江倒海。前些日子诸事纷杂,只是顺应机缘地来参加这场盛会,并未细想过面见仇人意当如何,直到近几日才将这纠结之事重新搬上心头。几番徘徊往复后,暗自决定就在这大会期间,寻个时机单独去质问他,到时候若动手就动手吧。从前忍,将来还要忍,何时才有尽头!耳边谈话声如风飘过,也不知他们在谈笑些什么,眼角余光里白孟扬那彬彬有礼,风度翩然的模样时刻如同目中刺一般,刺得人心里难受,丘胤明不由自主地将手里的茶杯捏了又捏,冷不防突然将杯子一把捏破,泼了一身茶。
      白,陆二人均是一惊。不待他人言语,丘胤明已起身,对白孟扬拱手道:“在下失礼,阁主不要见怪。”白孟扬不明就里,以为是自家茶杯有损,立刻让人来收拾,抱歉道:“丘寨主,招待不周。来人,快重新上茶。”丘胤明接过一旁佣人递来的手巾,并不再坐,低头欠身道:“不必了。客人多,阁主辛苦了,在下先告辞,等得空了再来拜访。”说罢便出门而去。
      阁楼外面的一方空地上已为大会开场安放了各门各派首座们的椅子。大一些的门户有三到五个座位不等,小一些的便只有门主的座位,南北间杂,大小交替,亲近的连在一起,有仇的尽量隔得远些,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安排。最显眼的莫过于东西两侧最上首的一排交椅,那是分别给西海盟和春霖山庄的位置。此时这里的座位都还空着,来客们聚集在阁楼两侧的回廊和几间卷棚内。
      丘胤明一路走来,欲去寻找无为,东方麟等。自上次春霖山庄的开山大会以来,他这飞虎寨老大算是假戏真做,已成定局,这时侯,由不得他不将寻仇的心事暂且放下,因时不时便会迎面遇上几个相识。江湖人消息很灵,春霖山庄老宗主的座上客,已然扎眼,又有金刀门的人一眼看见他,便和周围的窃窃说道,这人如何在月前的寿宴上羞辱了薛常山,还有流言道,西海盟那个武艺高强近乎妖孽的大小姐和他相好。只言片语,各种眼神,让人不禁想起当初从开封府调回京城,初入朝堂时的光景。
      行过半条回廊,抬眼看见对面的敞轩里,东方麟立在中间,一旁无为,房通宝,刘立豪和乔三都在,而正和她相谈的除了那金华分局的姚局主,竟还有段云义。周围好几个镖师模样的一脸好奇地凑着听。不知这些人得见东方麟真身是何感想,丘胤明兴致忽起,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姚局主面露几分尴尬地笑了笑:“唉,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东方麟微微耸肩,有些无奈道:“请姚局主不要介怀,这武林大会本就是人人都来得的。如今虽然我给东方家添了大麻烦,可你们分局毕竟算是独自的门户,没这么许多规矩。”姚局主连忙道:“小姐不必这么说。这个,大家都是江湖人,像小姐这般人物,我等佩服,决不会多言。”乔三在一旁说道:“就是,当初在碧波寨那会儿,东方小姐那是英雄得很。”东方麟甚觉消受不得,勉强笑道:“当不得。我如今已是不肖之人,不敢自称东方家人,诸位还是称我林东方罢。”
      众人之中一个大汉道:“哎,当初林少爷可把我们都糊弄了好两年,道上早有名声,就算现在成了林姑娘,也没多大关系。”说话的正是如今在问剑阁茶园里安生的豹天王马廉。房通宝嘿嘿一笑,道:“马兄说得在理,英雄莫问出处。”
      此时,段云义已看见丘胤明朝这边走来,即退出众人,步至阶前,微笑抱拳道:“日前看见你的名帖,却没见你,近来还好吗?”丘胤明迎上前道:“云义,知道你新婚,未曾致贺,如今来贺,算不得太晚吧。”段云义一摇头道:“你我就不必拘礼了,也没什么好贺的。对了,月前我在武当时,见到诋报,又听掌门师兄他们议论过,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丘胤明道:“不提也罢。现今,我也要吃江湖饭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仰仗兄弟你呢。”笑了笑又道:“帮岳父打理这些俗务,真是委屈你了。”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他心坎上,段云义叹了口气,道:“胤明,说来奇怪,你我分别这么多年,倒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若不是舅父的一厢恩情,我哪里有这所谓成家立业之心,也无意要这福分。不求却得,有甚么意思。”丘胤明见他眉间那无可奈何的神情,心知各人皆有难言之苦,妄言无益,只能泛泛道:“云义,你想得太多了。有个家业总是好事,将来只要生计有着落,谁也管不了你。”
      二人回至轩中,这时众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大会上来了,方才听东方麟和无为说起老阁主的病情,纷纷猜测他执意出面亲自主持大会的缘由。姚局主见段云义陪着丘胤明进来,眼睛一亮,移步上前笑道:“丘公子,数年不见,还认得我不?”
      丘胤明微笑施礼道:“当然认得,局主好气色。”
      姚局主哈哈一笑:“真想不到,在这里能遇上当年故人。”指了指乔三道:“谁能料到,乔兄弟如今跟了你。听他说,这里头发生的事真不少,有机会,还望你不吝给我们叙说叙说。”
      丘胤明未置可否,东方麟却道:“姚局主,你若是早几天来,四处听一下,丘兄的传闻可不少。”姚局主自嘲道:“别怪我孤陋寡闻,我们平日里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大事逸闻倒都疏忽了。不瞒你们说,我连春霖山庄,西海盟这两家的事,都是昨天晚上才偶尔听到的。”
      正闲谈间,一名穿戴鲜亮的少年人急匆匆跑来,向段云义招手道:“师叔,王大哥请你过去,说是西海盟的人马朝这边来了,阁主恐怕忙不过来,请你去帮忙照应一下。”众人看去,那少年脸色白里透红,穿者簇新的绛红绸衫,身后露出一缕锭蓝的剑穗,上缀一串五彩珠,煞是亮眼,原来是武当小侠田文孝。
      田文孝尚未立定,眼神一转就和站在段云义身旁的丘胤明四目相对,忽地有几分羞怯,强挤了个笑容向众人施礼。段云义朝众人致歉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在下须去接应,且让文孝代为奉陪。”说罢便急辞而去,留田文孝在众目睽睽之下。
      方才听见田文孝称段云义为师叔,姚局主笑呵呵地问道:“原来少侠也是武当派的,昨天见过一面,我还以为你是问剑阁的哪位公子呢。敢问是哪位道长的高徒?”
      被姚局主这么心直口快地一问,田文孝更不好意思了。以他的资质,本来断是没有代表武当派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一席之地,不过籍了是掌门程道长的小徒,软磨硬泡一番竟然跟了来,这几日一直跟随段云义在问剑阁里外帮忙,事事卖力,混了个眼熟。可各路来客众多,田文孝一时想不起这白胖汉子究竟是谁,也不知如何称呼人家,只好搔首道:“大侠见笑了。师尊是紫霄宫的程道长。这位大侠,怎么称呼?”
      姚局主笑道:“我姓姚,就是个开镖局的,称不得大侠。这边几位那才是人物。”方欲转身来介绍,却听东方麟道:“我们都曾见过的。”田文孝这才看见,有个男装姑娘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随即认出了她就是东方小姐,可再看,却又好像另一个人。东方麟见他疑惑,便道:“我们见过两次了。去年随段大侠一起监视西海盟祁先生的可不就是你。”田文孝又瞥见了立在一旁的无为,恍然:“你是……和上官公子一道的林公子!”东方麟点了点头,对姚局主道:“这位田小侠可是胆量非凡,曾独自一人去西海盟驻地探查,还能全身而退呢。”
      田文孝听得面孔通红。无为知道东方麟故意打趣他,微微摇头。姚局主等人不明就里,连声赞叹。丘胤明看着好笑,有心解围,便问:“田少侠,听说你们武当来了不少人,怎么不看见?”田文孝正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总算松了口气,道:“师父,祖师叔,和众位师兄们这几日都在别院里落脚,想必一会儿就来。”
      独臂天师也来了。无为听言,心中一动,这老道长上次和他熟络得让他受宠若惊,如今又要见面,实有些令人无措。只听田文孝道:“上官公子,我几次听祖师叔和师父说起你,这次能见到你,他必然高兴得很。不过,今晚他不来。他老人家不喜欢热闹。”
      姚局主道:“田少侠,你的师叔祖,可就是那位江湖人称独臂天师的,常道长?”见田文孝点头,便笑对镖局的人道:“这回能见到这么多大人物,果然是不虚此行啊!对了,听说常道长已退出江湖多年,这次倒仍旧来了。”
      田文孝此时已不认生,接着话头道:“来的路上老是听祖师叔说,上次在密云堡同西海盟的大小姐切磋时被人打断,一直耿耿于怀,这次特意前来,就是为了和她再切磋一番。”姚局主满脸惊讶。田文孝却一本证经又道:“那场切磋段师叔和上官公子他们都亲见了。真是厉害!后来听段师叔说,那个大小姐和春霖山庄那位不知姓名的老宗师也打成平手!”
      “不是快来了吗?那我们也快去看看。”这时镖局有人说道。
      “走,跟我来。”田文孝在前面带路。
      无为和丘胤明一同走在后面。见他不怎么言语,无为轻声道:“刚才见过白阁主了?别多想。”丘胤明有几分黯然:“还好陆长卿也在,否则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胤明,听我一句,师父说得对,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恩怨。你若真要去和他旧事重提也罢,但此番过后,无论怎样,就让它去吧。”
      “嗯。”丘胤明看着前面一伙人有声有色地谈论,微微皱眉道:“我的事暂且倒没什么。昨天晚上我去不择园,盟主留我吃了顿便饭,说起那春霖山庄的老宗师,说他似乎有什么秘密,直等在这次大会上搬出来,看他们兴师动众的架势,想必是大事。还有,你也见过西海盟的霍头领,也就是雨还的大师兄。他这次前来似也别有目的。我怕近日会有变数。”
      无为点头道:“那霍头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胤明,你是不是要加入西海盟?你这不是要往龙潭虎穴里闯么。”丘胤明垂首少顷,继而转头看着他说:“既然已是浪里行舟,又谈何辛苦。欲求骊珠,须探龙窟。”无为会心一笑:“你啊,到哪里都还是这样。”
      听说西海盟的人来了,众宾客不约而同聚集到问剑阁正门外的开阔场院两边翘首期待,议论纷纷,好不热闹。乍一望去,此时武林中说得上名号的门派皆已在场,门徒们各自为阵,相互交好的掌门则三三两两聚在几处,神色各异地低声攀谈。还有不少不知名号的江湖闲散之辈间杂其中,一副猎奇好事的模样。这时,不知人群里有谁大声说了句:“看!春霖山庄的人也来了!”攒动着的人头齐刷刷地向一处望去。
      “噫!西海盟主和老宗师原来有交情。”有人呼道。
      只见大道上蜿蜒而来数十众,衣冠肃整,袖带生风。细看去,竟是两家人马错综并行。顶头前行的是一架八人大肩舆,红漆描金,锦缎铺陈,抬的人身着春霖山庄的暗红短衣,而上头却并肩端坐着老宗师和西海盟主两个人。宗师身着月白宽袍,峨冠博带,目中精气四射,时而侧首同盟主言语几句。盟主则是一贯的乌袍金冠,不怒自威。肩舆两侧稍后紧随着两家精英。虽然春霖山庄的人数稍多,但最惹人瞩目的还是西海盟一众绝顶高手。早已在路口等候的段云义和问剑阁弟子们迎上前去。
      这时,和姚局主一同站在前面的东方麟回头问丘胤明道:“丘兄,这春霖山庄是不是很有钱啊?搞这么大的排场,你可知他家到底做什么营生?”丘胤明不曾将夷陵郡王的事说出来,此时只道:“不法的营生。”抬头望去,见段云义已同宗师与盟主相互见礼,引着众人直往问剑阁去。人多口杂,也听不清楚各人说的什么,只看得出两位贵客气势相当,威武逼人,而段云义也非等闲,有礼有度,不失大家风范。
      围观的人群已然沸腾,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西海盟主身后,那个同盟主一样身着黑袍的青年人。
      “这是谁啊?以前从没见过。”
      “没见过。”
      “没见过。”众人面面相觑,猜测不已。
      “恐怕是比那个大小姐更厉害的。”
      “这怎么说?”
      “这不是嘛?你们看,大小姐都走在他后面。”
      东方麟回过头来,一脸好奇地问无为和丘胤明道:“他就是那个霍头领?好神气。”无为道:“就是他。他可是玄都的大师兄,武功高不可测,恐怕还不是个好人。”转头觑了一眼丘胤明,见他负手端立,若有所思,便也不去打扰,径自和东方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四周议论声嘈杂,几不可辨。“哎呀,你们瞧。那大小姐旁边的小子好俊俏,是个姑娘吧。”有人说。一旁立即有人笑道:“没眼力的。那不就是前些天大闹灯市的主角儿,西海盟奇货可居的二小姐!”
      “难不成真的嫁不出去了,到这里来招亲?”
      “天下高手他家十之八九,还要到外头招什么。打扮成个小子来看热闹是真的。”
      “嗳?不是说大小姐在外头找了个相好的吗?在哪儿?谁见过?”
      “不认识……”
      日色西偏,场院里,楼阁中陆续亮起灯火,场院四周火把通明,和白天不一样的光彩鲜亮,宾客们锦衣盛装,手中杯盏里佳酿摇光,还有无数光亮的额角面颊,整一片天南地北,人物缤纷。原来依照旧例,这问剑阁武林大会第一日的傍晚是主人迎客,来客相互熟悉的一场台面,各家自是鼓足面子,极尽排场。此地紧挨杭州府城,江湖人须收敛行藏,皆不带兵刃,于是远远望去俨然是世家宴饮场面。而次日方在城外远郊正式开场切磋武艺。两位贵客同来,白阁主郑重非常,亲自下阶来迎,礼数周详,不必细说。直至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时分,众门派首领依次落座,门人比肩接踵地围立在场院四周。
      丘胤明独自一人坐在一排交椅的当中。前面还有两排椅子,座中有认得的,也有没见过的。可笑的是,大约主人家并不知晓三个飞虎寨主,到底谁是春霖山庄的座上客,竟干脆将三名寨主排在了一起,此时他左手边坐着湘北常德的葛亮,右手边坐着四川眉山的袁刚,相互已都认识,倒也自在。东西两侧的上座西海盟和春霖山庄各占一边,虽然盟主同宗师看似相敬,可两边的人恁谁都看得出来,虎视眈眈,互不相融。
      一道茶上过之后,众人皆窃窃道,这隐逸多年的老阁主究竟何时才现身。切切察察,人声不断。正此时,白孟扬带着几名弟子上前,周围方稍稍安静下来。白孟扬四下先向众人行了礼,步至中央,朗声道:“各位武林同道,蒙先祖荫庇,赖众家信任,我问剑阁四代延绵至今,已八十八载,历尽江湖风雨沉浮,劫难重重,今日能再次齐集大众在此讲武论道,实属幸中之幸。白某先在此谢过诸位!”场院中仍旧嗡嗡地有人低语。
      “想必诸位都已知晓,家父要亲自前来主持今日盛会。”白孟扬面色凝重,稍作停顿,道:“家父年事已高,久病不治,本不便出面,稍后将由白某代为宣读家父之言。请诸位包涵。”
      话音还未落,满场的人忽地一静,目不转睛地向一处望去。
      只见从阁楼后面由数名家人缓缓抬出一张卧榻来,榻上盘腿坐着一名干瘦老翁,后面鱼贯跟随着问剑阁的所有男子,参差竟有几十人。众宾客如同定住了一般,没人说一句话,怔怔看着一行人行至阶前,众家人弟子按次序立定,垂首不语。
      白孟扬似乎也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场面,愣了片刻,方才躬身向老阁主道:“父亲,你这是……”
      老阁主白承飞示意身旁的家人捧出一只木盒,打开递给白孟扬,抬眼环视场中众人,也许是老病交加,行将就木,已看不出他有任何神情,只听他颤声道了句:“念!”
      白孟扬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里的文书打开,不安地看了老父一眼,缓缓开口念道:“天地先师为证。罪人……”语出掷地,字字绕场,周围突然沉寂下来。
      “念!”
      “罪人白承飞,于此青天朗日之夕,群英聚首之际,坦诚布告四方贤士豪杰。鄙仗剑半生,自诩仁义公正,无愧当世,然因一席私念,滋生恶果,终成大错。二十年闭关思过,犹不能解,始知善恶皆有报。余自知罪孽深重,无可饶恕,今欲将事由始末公之天下,虽不能偿罪过,但求后人以此为戒。”
      这横空而出的话语令在场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如此一出实是始料不及,一时里鸦雀无声。白孟扬怎么也料不到,父亲让他宣读的竟是这些话,再往下看去,神色刹地一变。众人见了,也不约而同地一阵惊诧,继而人声四起,嘈杂无比,一浪高过一浪。几位德高的掌门领袖纷纷立起身来,招呼众人安静。费了好大功夫,场中才渐渐平静下来。
      白孟扬满目震惊回头道:“父亲!你……你……这……”拿着文书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念!”白承飞攒着卧榻的扶手,用尽力气说道。
      白孟扬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念起,声音颤栗:“宣德四年春月,问剑阁大会后,《十方精要》失窃之消息,实为余一手捏造!”
      此语如同惊雷一般,将众人击得猝不及防。事过已久,别人或许还需回忆一番,可丘胤明却是一下子僵在了椅子上,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不去也咽不下,周围的人都模糊开去,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半死不活的老翁和白孟扬手中的那张纸。四周人声如潮水般涌起,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他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余之弟子岳云溪,悟性超群,学艺精湛,力克群雄,实为本门第一人。然余因其身为女子,且不服管束,与外人私定终身,背师出走,心生怨恶,”白孟扬此时已吐字艰涩,吞吐半晌方继续念道:“当是时,鄙身为问剑阁主,论武败北已然无颜于世,弟子争荣,更添妒恨,一念之差,遂诬其伙同外人窃取秘籍。”
      “不用再念了!”
      一声怒吼突如洪钟般响起,激得众人周身一凉,只见左边首座上一条月白色的人影徒长,瞬间已欺到白孟扬身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文书,扯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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