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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风陵托孤 ...

  •   从通州至洛阳,沿运河南下,经东昌府后,转道黄河往西,一路风平浪静,未曾耽搁,十月中即到洛阳。路上有无为调制的汤剂和药膏,丘胤明伤情稳定,日渐好转,出京几日之后已能进食,精神也一天好似一天。于是,日间空闲时,无为便和他细细地说起,如何同东方麟一同进京的缘故。
      这还要从四月间,密云堡集会之后,无为离京说起。
      虽说不愿去想,东方麟即将出阁的事实时常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无为的脑海中,原本意欲南下游历,可到底害怕离得近了,惹起更多思绪,左右盘桓后,忽然决定转头向西。当时他正行至开封府,于是沿着黄河南岸而行,经洛阳,陕州,潼关,到了西安府地界。
      无为一路均作游方道人打扮,路过州府大县便停留数日,行医卜卦积攒路费,过名山古迹亦随性流连。中原腹地人文集萃,昔年只从书中读来的地理风物,如今亲身领略,别是一番深入人心。行过陕州后,百姓多操关中口音,日常做派,饮食风味渐渐与河南相异,秦风愈浓。及近潼关卫,军屯渐多,无为便发现一些镇集村落里民风刁悍,常常为了些小事就聚众殴斗,于是匆匆路过,未加停留。过了潼关便是华州。
      华州北临渭水,南依秦川,城南十里外,西岳太华峰峦嵯峨,岩岩峭立。西岳美景无为从师父口中听过数回,早就心向往之,在集镇上打听了上山的道路,将马匹寄养在山下农户家,便兴致勃勃地进山游赏而去。
      时值五月末,山外骄阳炎烈,山中草木葳蕤,松柏间香风阵阵,阴崖下泉水潺潺。沿溪流而上,经五里关,回心石之后,山路变得陡峭起来,时而回旋直上须手脚并用,时而狭路自石隙中穿过,仰头只见一线晴空。峰回路转处,数次豁然开朗,但见远处山峰罗列如屏障,山岩白石裸露形容峻峭,苍翠树木点缀危崖,高峰奇石,鬼斧神工。午后登山,一路走走停停,除了一个樵夫,竟未遇见一人,傍晚时分,无为攀至云台峰顶,借宿道观。
      太华山自古便是道士修行的福地,亦是全真派一支,华山派的道场所在,由金代七真人之一,广宁子郝大通开创,历经数世,道众广布中原,香火鼎盛。无为曾听师父说过,自家师承最早乃自丘处机的龙门一派,不过早已离宗自立,但和华山派也算是殊途同源。可是,上回武当山的经历依旧让无为耿耿于怀,心中对这些名门的道士有些莫名的顾忌,于是上山前又换上俗人衣衫。
      次日清晨,无为一袭轻衫,信步出门而去。观中道人劝说,阴天风大,不宜前行。无为眼见四周群山间云雾如轻纱一般飘忽无定,天色青冥,烟升幽谷,好一派神仙世界,心中极是向往,于是谢过道人好意,兀自前行,经擦耳崖,步上苍龙岭。雾气甚浓,沿脚下模糊的石级缓缓而上,忽而山风凛冽,吹开眼前迷障,只见两侧皆是深渊,如行龙脊,衣袂舞动,心神飞扬。念及典故中说,韩文公当年便是在此地抛书而泣,得遇神人相助方才安然到达对面的山峰。无为心中一笑,阔步向前。行至一半时,日光渐亮,云雾消散,山头一片金红,让人怦然心动。
      自玉女峰顶下至山谷,有名观玉井庵,供奉着西岳大帝。房屋依山势而建,翠松环绕,清幽宜人。无为在观中讨了些井水喝,因远望落雁峰处浓荫簇簇,山势伟丽,凌于诸峰之上,于是向观中道童打听落雁峰上落脚之处。道童细想后告诉无为,小道观倒是有一个,不过甚是简陋,只有两三老道,游人一般不去那里借宿的。无为听后,觉得天色尚早,不如先去看看,不得借宿再下山也不迟。于是便一路攀山而上。
      及近峰顶,果然有小道观一座,屋舍陈旧,旁有一小畦菜地,一道士正在地里摘菜。无为上前施礼,说明来意,那道士倒也随和,只说屋中简陋,怕客人嫌弃。无为自然不介意,给了道士一些布施,在小道观里住了下来。落雁峰是太华山之巅,俯瞰众山连绵,云霞蒸蔚,磅礴之气,让人一意流连。
      一日晚间,独坐峰顶,看漫天繁星闪耀,清光散透寰宇,银汉迢迢,心海虚空。无为蓦然有所思。自从去年离开琼崖,虽然前前后后行走了数月,万里河山略见一斑,山野市井人情冷暖亦窥得一管,尘世间的喜怒哀乐是自己在琼崖二十多年来未曾体验过的。原以为,超然物外本就是自己的天性,清静无求便如每日吃饭睡觉一般,又何必要苦修而得。可见过一些人,一些事,慢慢地,便仿佛觉得,悲欢之极处,虽使人迷失,可何尝亦不是一种天然?譬如流水,缓处静流无声,激处惊涛拍岸,即便热极而升腾,终究化为雨露,又或抽刀断水,岂能断截其道?百川终归海,周而复始。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无为暗自叹道,只因心中有所顾忌,徒添诸般困扰,何如抛却宿念,随性而往?应其变而求其直,任其散而守其中,或可寻道。天籁之间斗转星移,风云变换,可终须是一片虚无方可包罗万象,人心深广亦无涯际,七情六欲不正是像那风雨云烟一般,若得心如虚谷,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想到此处,无为一阵轻松,索性躺下来,在星光中安然入睡。
      又在山中盘桓数日,将太华诸峰各处胜景尽览之后,这天早晨,无为神清气爽下山而来。天色有些阴沉,不多久下起了毛毛雨,山道湿滑,走得慢,午后方攀下了千尺幢。将到回心石,忽听道上有人语声。
      不远处,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拉着一个年纪小的女孩子,三步两回头,气喘吁吁地往山上跑。女孩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歇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少年伸长脖子回头望了望,擦擦汗道:“好吧,就一会儿。他们很快就该追上来了。”女孩如释重负,低身支着膝盖喘气。
      无为仔细看去,这二人衣着鲜亮考究,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少年背上竟还背着一把单刀,难不成是江湖上大人家的孩子,遭人追杀?心里惊奇,犹豫着是否该主动上前去问问,于是放慢了脚步。正在他想着如何开口时,忽然远远望见山下好像有数人正快速而来。
      那少年似乎也看见了,一把拽起妹妹道:“不好!他们来了!”说罢拔腿就拖着她向山上跑。刚跑出没几步,抬头看见一人正缓步下山,心急叫道:“借光让一下。”脚下不停,欲从无为身边挤过去。
      “哎,等等。”无为一把将他拉住道,“小哥,你们这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少年跺脚道:“你谁啊?放开我!”一面欲将胳膊甩开。无为稍使力气仍旧将他抓牢,问道:“那些人是来抓你们的?”少年意识到无为力大,脸上一惊,即将妹妹护在身后,瞪眼道:“你是什么人?”
      “我,”无为有些语塞,“我是好人……可以帮你。”
      二人纠缠间,山道上陆续奔上来四个人。领头的四十来岁,身后三名劲装汉子,各有兵刃。少年见状,朝无为扔了一句:“那你帮我照看下她吧。” 一把将妹妹推给无为。无为措手不及,扶住小姑娘,来不及拦住少年,只见他跳上前去,一把抽出刀来,朝那四人喝道:“狗贼,我就和你们拼了!”
      领头的迎了上来,手执单刀,功夫尚可。山道狭小,二人对上手后,其余的人只能站在下面看着,插不上手去。少年到底年纪小,明显不是那领头的对手,几招过后,后肩被刺了一刀。领头的跳开一步道:“马少爷,别做傻事了。跟我们回去,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当家的也不会为难你们。”
      少年咬牙怒目道:“休想!”随即双手握了刀准备再战。这时,忽见眼前人影闪过,少年定睛一看,方才那拦路闲人竟飞身而来将自己挡在了身后。
      “你是干什么的?”领头的被无为的身法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横刀胸前,面色有些紧张。
      无为抱拳道:“叨扰了。我是过路人,敢问有什么过节,偏要和小孩子过不去?”
      那四个人将无为打量了一番,领头的拉着脸道:“阁下身手不凡,请问尊姓大名?我们是延安府洛川县飞龙堡的,和他们家有世仇。阁下既是过路的,就照顾下江湖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无为道:“在下无名小卒。不过你们四个大人欺负两个孩子,是什么江湖规矩?我既然遇上了,那就得管。”
      四人互递眼色,领头的抿了抿嘴,喝道:“一起上!”
      话虽这么说,可狭小的山路哪里容得下五个人,充其量只能轮番上阵。无为占尽地利,不费吹灰之力将三个劲装大汉一个个扔进了山道旁的溪流中。虽已盛夏,可溪水还是冷得刺骨,三人大叫不迭。那头领见对手着实厉害,一心想撤,冷不防无为迎面一掌,好不容易躲了过去,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马家兄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头领一脸晦气地爬了起来,对无为道:“大侠好身手,我们认栽了。走。”
      眼见四人下山而去,兄妹俩忽地跪下,朝无为一拜到地,少年直道:“多谢大侠救命!”无为慌忙上前扶起二人,道:“别这样。我只是……路过而已。”少年起身问道:“大侠尊姓?”“我复姓上官。”无为觉得‘大侠’二字听起来实在别扭,便又道:“不是武林中人,称不得大侠。对了,你们为什么往山上逃?”
      少年道:“我们慌不择路,骑着马乱跑,也不知怎的到了山脚,眼看就这一条路,只能上来了。”说罢又急道:“也不知道母亲怎样了,一定被他们抓走了!”女孩子拉拉哥哥的袖子道:“你的伤怎么样啦?”少年这才想起肩上的刀伤来,摇头道:“没事。我们还要想办法去救娘啊。”
      无为见这少年武功虽差,可却很勇敢,心生好感,说道:“这样吧,反正我也没事,不如你们把事情前后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们。”“真的?”兄妹二人听得此言,又要下拜。无为连忙劝住,点头道:“走吧,边走边说。”
      从少年口中,无为得知,兄妹俩哥哥叫马腾,妹妹叫马茜,家住渭南县,父亲名叫马正,西北道上人称虎天王。据马腾说,父亲早年绿林出生,干的是劫富济贫的营生,后来拜到西安府管老爷子门下,便在渭南县建起家业,有良田千顷,庄客众多。马腾自己也说不清家里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只知道素有些仇家。但那管老爷子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听家里大人说,父亲是他手下的一把手,他们马家在这一带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于是向来很是自豪。谁知,数日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原本富足而安宁的生活。
      那天晚上,跟着马正出门办事的丁管事突然闯进家里说,马正回家途中遭仇人伏击,受了重伤,而仇人现在正朝渭南县来,欲对夫人和两个孩子下手,马正托他捎信叫他们赶快离家避难。夫人见丁管事和另两个随从灰头土脸,满面惊恐,衣衫上血迹斑斑,当即乱了方寸,没有多想便带着兄妹俩收拾了一些细软,连夜往华州避难去。谁知,第二天路过华山脚下时,突然有人拦住去路要劫持他们,那丁管事竟跑得不见踪影了。这时夫人才意识到,大约上当了,混乱间将兄妹二人推上马,这才误入华山。
      无为听后,问道:“那飞龙堡是个什么来头?”
      马腾摇头:“没听说过。大概是父亲从前的仇家吧。”
      无为略思,看方才那个头领的口气,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大概是想绑架他们母子三人,然后可以向马正要挟。这时,马腾又道:“现在母亲一定是落到了飞龙堡的手里。怎么办呢?”无为道:“我看,你父亲可能并未遭到伏击,这丁管事说不定早就和飞龙堡串通了,现在抓了你母亲,正谈条件呢。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三人下了山,无为到农家取了马,一前一后将兄妹二人驮在马上往渭南县去。
      靠近县城时天已完全暗了。马府在城外五里处,尚离得远便闻到一阵阵焦烟味,无为催马快行,焦味越来越浓,三人赶到门口时,惊呆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一片废墟焦土,砖墙倾塌,瓦砾满地,只有几根被烧焦的大柱子还勉强立在那里。马腾惊叫一声,跳下马来,朝废墟堆跑去,无为把马茜从马上抱下,亦跟上来。这时无为看见,废墟里头还有人在走动,有个提灯笼的朝马腾迎了上去。听见马腾喊道:“李叔叔,这是怎么回事!爹呢?”
      “少爷!你没事啊!谢天谢地。”提灯笼的又看见无为牵着小姑娘,回头叫道:“老爷,少爷和小姐回来啦!”
      只见一个身影出现在灯光里。来人四十上下,生得长大威武,嗓音洪亮,上前一把抓住马腾道:“唉呀,我正担心你们呢!”抬眼望向无为,问道:“他是谁?”马腾道:“我和妹妹逃上了华山,是他把飞龙堡的人打跑,救了我们。”
      马正闻言连忙上前低身拱手道:“在下马正,家逢不幸,幸亏有英雄相助,实在是无以为报啊。英雄何方人士?”无为回礼道:“哪里,在下上官静,读书人,出来游历四方的。”马腾在一边道:“父亲,这位上官大哥武艺超群,我和妹妹亲眼所见。”无为一脸谦虚地笑了笑,心想,既然这虎天王没事,自己也已将兄妹俩送回,江湖上的浑水或许还是避开的好。他正欲找个由头告辞,马正却道:“上官公子,天色已晚,我家虽然被整成了这个样子,一顿饭还是招待得起,今晚就留下吧。”无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道:“那就,打扰你们了。”
      马正和数名手下方才已将废墟中的一些死人抬了出来,大都是佣人家丁,有被刀砍杀的,还有的是命丧火场。马正手中攒着一封署名飞龙堡主邓铭的信,信里说,马正的妻子孙氏现在他们手里,让他七日之后单独至风陵渡赴约。马正月前受管老爷子所托,往陕南的宁羌卫办些事情,今日早上刚回到西安府向管老爷子复命,却被告知,家里的房子在昨夜被人踏平烧光了,听闻后他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中午便收到了飞龙堡的信。
      将废墟清理之后,天色已晚,众人便在边上搭了个窝棚,准备过夜之后就先回西安府和管老爷子商量,谁知一双儿女竟安然无恙地被送了回来,马正心里暂时松了一大截,吩咐手下去县城里买来好酒好肉,和无为攀谈起来。
      原来,事情比无为想象的要复杂。
      飞龙堡和马家从前的确有仇,可飞龙堡主邓铭这个人马正很熟悉,功夫一般,胆子也没那么大,莫说如今马正在道上的地位,就是当年他也未必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挑衅,更不用说杀人放火。听侥幸逃生的家人说,昨日深夜来了一队快马,黑衣蒙面,直冲马府,见人就砍,随后数十桶火油一浇,烈焰四起,前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马府踏平。这样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哪里是那延安飞龙堡的架势!这里头定有蹊跷。
      马正眉头紧锁道:“上官公子,我这回是遇上棘手的对头了。不管是谁,这就是要我死啊。”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不再言语。
      无为虽然从方才的一些交涉中已明白,马正是个混□□的,但眼见这人是个直爽汉子,如今这般无奈,倒是动了恻隐之心,问道:“马壮士,你仔细想想,到底有谁这么恨你?”
      马正冥思了好一会儿,依旧摇头道:“想不出来。这些人不但厉害,还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连我身边谁能买通都清清楚楚。飞龙堡是他们拿出来的幌子。唉,现在我没有办法,只能明天先去和老爷子商量商量吧。”
      “恕我无知,”无为问道,“这管老爷子是何许人也?”
      “他是我们的东家,整个陕西地界的大小门户都听他的。”马正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最大的东家。”
      “还有什么大人物?”无为很好奇。
      “公子,你听没听说过西海盟?”
      无为一惊,点头道:“知道。”
      “管老爷子是西海盟的一位大头领。”
      无为恍然,脱口道:“原来你们也是西海盟的人!”
      马正诧异,抬眼看向无为道:“公子此话怎讲?”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话已出口,无法遮掩,只能道:“不瞒壮士,我认得你们西海盟的另一位大头领,祁慕田,祁先生。”
      “啊。” 马正一拍大腿,“原来是自己人。哎,明天和我一起去见见管老爷子吧。你救了我的孩儿,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一定要让老爷子见见你。”
      无为张口想推辞,可一时词穷。马正再三相邀,无为实在挡不住他的好意,只能点头答应了。
      次日一早,众人将死者收殓后,骑马朝西安府进发。
      烈日如灼,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烟尘卷起阵阵热浪,让人时不时眯起眼睛,进了西安府的城门,无为迫不及待地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粘满了灰尘的汗水。马正道:“公子以前可曾来过长安城?”无为摇头道:“初次来。今天真热啊。”马正伸手遥指正前方高大宏伟的楼台道:“过了鼓楼再向东两条街就是管府了。”
      一行人并不下马,在城中缓行。虽已更名西安府,可当地人仍旧习惯了自古以来的称谓长安。曾经盛极一时的汉唐古都,如今处处现着衰颓之气,道路上的马粪驼粪无人清理,炎炎夏日里臭气熏人。路上来往的多是西北道上的客商,风尘仆仆。商铺生意萧条,房屋陈旧,有不少都关门歇业了,只有主街上的店铺还有人进出,时不时还看见一队队执枪巡逻的士兵。
      马正道:“公子或许知道,如今西海盟走北方的生意渐渐少了,将来都要往西往南去。这地方,实在比不得南边啊。”无为不语,心中却十分认同。自己从南方来,到过许多大城市,相比之下,这长安城真是令人失望得很。
      至管府门外,众人下马。早有人进去通报。无为抬眼望去,好大一座府邸,和不远处的秦王府竟相差无几,只不过没有雕梁画栋,简朴些而已。入了大门,便有下人一路指引,穿过天井,校场,到主厅。
      无为有些紧张地走在马正身后,众人将随身兵器搁到门外的架子上,随后在厅外十数个挎刀武士的注视下跨进厅堂大门。厅里有数人在座,只见正中宽大主座上端坐一位须发皆白的瘦硬老者。老者看上去虽已不下七十,可依旧双目有神,脊背笔挺,气度压人。
      马正率随从们快步上前,向老者恭敬作揖。无为有些尴尬,也跟着作了礼。抬起头来,见老者正盯着他看呢。马正连忙道:“老爷子,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琼崖来的上官公子。昨日多亏他出手相救,犬子和小女才能安然归来。公子武艺高强,还认得祁先生。所以我将他请来,让老爷子见见。”
      无为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晚辈上官静,见过管老爷子,久仰大名。”
      老者笑了笑,道:“既然是自己人,快快请坐。”
      落座后,老爷子将在座各人一一向无为引荐。路上,马正已同无为说了些管氏家族的背景。老爷子名叫管寿棠,当年凭一对生铁鞭打遍甘陕无敌手。管家上代人便是陕西一带绿林帮派的统领,隶属西海盟麾下,行走河西。管寿棠接班后,将家族的产业进一步巩固兴旺,引许多武林豪杰前来投奔。几十年来,西安府一带商道安宁,盗贼不敢肆虐,都仰仗着管家的势力。管寿棠的原配夫人生有一子一女,长子本是极有出息的,可惜二十岁上竟得了恶疾不治而亡。女儿如今是西海盟主夫人,面子虽大,但终究是别家人。续弦的夫人在他五十岁时生了个小儿子,当时皆大欢喜,可谁知,这小儿子恁不争气,十几岁时便尽和城里的纨绔子弟结交,斗鸡走马,赌博嫖妓,长大之后更是难以管束。如今偌大家业托付何人成了管寿棠最大的烦恼。虽恨幼子不肖,可老来得子,心里自是疼爱的,只能趁着身体还算硬朗,暂且不考虑。
      这时,管寿棠指着无为对面的锦衣青年道:“他就是犬子,赤虎。”无为向他点头致意,只见其人生得白净,二十五岁上下,五官端正,可再看却目有奸相。
      无为一面喝茶,一面听马正将两日间发生的事情向管寿棠细说。当说到昨夜的黑衣马队时,管寿棠点头道:“你说得对。飞龙堡这样的二流货色,断不敢这么做。”皱眉略思又道:“这七日之约,你打算怎么办?”马正道:“内人在他们手上,肯定要去的。不过,还想请老爷子派人到延安飞龙堡走一趟,看他们在耍什么花样。”管寿棠朝坐在左手边的中年人道:“老赵,你带人去延安吧。如果飞龙堡里还有人,全部给我抓起来。”中年人起身称是,又问:“何时启程?”管寿棠道:“即刻点人,尽早出发。倘若那里没人,你就赶到风陵渡和马头领会合。”中年人领命出去了。
      管寿棠望向无为,刚想开口说话,外头忽有人来报:“西海盟霍头领到。”
      众人皆注目门外。厅中忽然显得很安静,但见一人将黑袍前襟一捋,大步进来,身形矫健,落步沉稳。无为定睛看其容貌,丰额高鼻,一字浓眉,久经日晒的脸颊上淡淡浮着一层风沙磨砺的红色,寒星似的双眸让人一凛,这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走到厅堂中央时,顿时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其后,又陆续进来八人,形容皆彪悍,负手立于青年身后。
      青年人向管寿棠行了个礼,道:“管老头领一向可好?”管寿棠笑道:“霍头领光临,怎么也不先派人通知老夫?临时来了,都没什么好招待的。”一旁立即有人搬来椅子,青年坐了,道:“本来打算明天到的,可昨天错过了宿头,便一路快马来了。”转眼见无为在座,问道:“这位客人面生,可否引荐一下?”
      管寿棠道:“他是马头领的恩人,还是祁先生的朋友。”
      青年面露稍许异色,向无为点头致意道:“在下西海盟霍仲辉,幸会。”无为连忙微笑还礼道:“在下上官静。久仰。”霍仲辉即问道:“祁先生不是在京城么?公子远道而来?”无为道:“正是。我的一个同窗在京城为官,他和祁先生是至交好友,所以我才有幸认得他。”霍仲辉笑道:“原来如此。早就听说祁先生有个故人,还瞒着大家暗中追着他的行踪,追了两三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我看公子也非寻常。”无为笑了笑,没说什么,心中却暗自惊异,原来祁慕田竟跟踪了丘胤明这么久,到底有什么故旧?见无为不语,霍仲辉也不在意,又道:“我在门外已经听说,马头领家遭了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马正将事情复述后,霍仲辉道:“既然老爷子已派人去看,我暂时就不插手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手下这八人都可以留下。”又看了看管赤虎,道:“最近要回一趟临洮府,所以顺便来望望老爷子。宁羌那里的事务,恐怕要请管兄弟多多代劳了。”管寿棠道:“这是自然。本来盟主就是让他监工的,这小子倒好,三天两头往家里跑。霍头领尽管去,我让人好好督促他。”管赤虎有些不以为然地朝老爷子看了一眼,不过却十分恭顺地对霍仲辉点头道:“霍大哥吩咐,小弟怎敢不从。”
      又说了一会儿话,管寿棠忽道:“哎呀,你看这么热的天,大家干坐着多不舒服,还是到花园凉棚里去说吧。来人,快去把冰窖里的乳酪拿出来,再洗些瓜果,大家到后面去凉快一下。”
      众人一齐离开大厅。无为出门时有意无意地朝那搁兵器的架子上瞥了一眼,只见一排刀剑当中赫然树着一把寒光闪烁的青龙戟,心中突地一跳,这想必就是霍仲辉的兵器。这样的武器现今已罕见,即便是练功时偶尔学到,也几乎无人会将此种极难使好的兵刃作为随身之用。方才见霍仲辉的脚步气势均异于常人,其武功似乎深不可测。忽然想到了月前威震密云堡的恒大小姐,心中感叹,西海盟真是藏龙卧虎。
      当晚,由管老爷子作东,将无为好好地招待了一番。无为心中过意不去,救马家兄妹只是举手之劳,马正和管老爷子如此热情,令人颇为动容,于是暗自思量,帮人应该帮到底,如今马正的夫人尚被仇家绑架,又有不明身份的强人蓄意插手,马正的风陵渡之行隐约透着重重危机。席间,无为也注意到了,马正的脸上始终罩着一层阴云。
      是夜,宿在管府。
      白天的烈日将地面晒得滚烫,入夜之后仍旧有热气不断地升上来,一时里难以入睡,无为轻摇蒲扇,在客房外的花园里慢悠悠地散步。耳边虫鸣声此起彼伏,一弯弦月如金钩。正低头任思绪任性飞散间,忽听有人从内院方向往花园而来。无为循声望去,见半月门前一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是管赤虎。
      管赤虎四顾而来,冷不防见无为出现在花园小径当中,面上一惊,尴尬笑道:“上官公子,你,还没睡啊?”无为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几分狐疑,点头道:“天气热,花园凉快,所以出来走走。管公子,这么晚了,还来拜访谁?”管赤虎道:“我来找霍头领商量些事,不打扰你了。”说罢告辞,急匆匆往霍仲辉住的屋子去。无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什么事情白天不能说,偏要深夜偷偷摸摸前来?必非好事。不由得想跟过去瞧一眼,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家的地盘,不可轻慢,只能暗暗留个心眼。
      次日,无为找到马正,直言愿意陪他一同前往风陵渡赴约。马正感激着接受了,免不了亦有些意外,对无为愈发赞赏,几日间待其亲厚。
      飞龙堡来信中说,约马正在六月初十日落时分,单独到渡口西北七里的河滩索取夫人。从长安城到风陵渡有几百里的路程,马正依言,并未多带人手,只同数名亲近手下,和无为一起在初九日拂晓出发,一路快马,傍晚便到渡口的集镇。巧的是,日前派去延安的管府管事赵鲲已带着人回来了,亦在差不多的时候到了镇上。
      两拨人马落脚之后,赵鲲细述延安所见。当日一行人快马疾行直冲飞龙堡,可却扑了个空,堡里竟一个人也没有,找临近村子的人来问,说半月之前就全出去了,连女人小孩都走了个干净。村里人也纳闷,不过倒挺乐意,说这飞龙堡强占了许多田地,官府也奈何不得他们,如今突然空了,农民就盼着他们别回来了。
      听赵鲲这么说,马正道:“哼,猜得没错。邓铭哪里有胆子和我们作对,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他们这次倾巢而出,我看就是怕我们找上门去。”赵鲲道:“非但指使,我看还给了他不少好处。否则,他肯这样卖命?”马正疑惑道:“老赵,你说这西北道上,谁有那么大的能耐?”
      赵鲲不语半响,有些惴惴不安,道:“不是我多心,可这事完全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地为老爷子办事,老爷子心里明白,他对你怎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爷子再英雄好汉,到底年纪大了,手下这几路人马,总要找个靠得住的人来接手。”马正听他如此说,心里清楚。老爷子对他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好。从前倒没什么,可如今管赤虎年纪渐长,对他这个一把手的位置觊觎已久。转念一想,管赤虎虽心里不甘,可却也没这胆子和能耐和他马正明目张胆地较量。此时只听赵鲲叹道:“倘若大少爷还在世就好了。”
      无为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忽然想起几日前,管赤虎深夜去找霍仲辉,不知怎地,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怀疑,可自己对他们家的事只是略知一二,便不好说什么。这时,赵鲲又道:“不过我看,小少爷虽然不听老爷子的话,小姐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到时候跟着盟主,年纪大些或许还能成些气候。”他口中的小姐自是管寿棠的女儿,管赤虎同父异母的姐姐,如今的盟主夫人。马正道:“是啊,不止小姐,他对霍头领也是言听计从的。”一转话头又道:“哎,你说,霍头领将来会不会接盟主的班啊?”
      赵鲲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啊。若盟主有这个心思,说不定早就招他做女婿了。不过,也难说,能当西海盟盟主,靠的是实力和手段。想当年,盟主多心恨手辣才坐稳了这个位子。我看那霍头领也是个有能耐的,不是个省油的灯。唉,我们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为妙。你看咱家老爷子就很聪明,关键时候跟对人就是了。”
      马正点点头,却又有些担忧道:“可我总觉得,这霍头领有些……太过嚣张。”好不容易找了个词,又觉得不对,只道:“反正,让人不大敢倾心相交。你看,西海盟的大头领里面,谁最有权势,最有头脑?还不是祁先生。可祁先生最看重谁?大小姐。这里头的缘故,我是说不清楚,不过一定有缘故。”
      无为听言,想起见过恒家大小姐时的情形,想必祁先生看重的是她宽厚为人,心想:祁慕田是杀手头目也罢,江湖人行事虽你死我活,可也是一样的人情冷暖。说到底,大家都是为生计忙碌,各有其道罢了。
      夜深后,派出去探查的人回报说,集镇上和渡口附近都没有见到可疑的人马。马正吩咐下去,继续埋伏在周围观望,一夜无话。
      次日傍晚,一行人按时前往相约的地点。
      风陵渡自古就是联通冀,陕,豫三地的要津,官府设有巡检司和船政司,每日间都有皂隶兵丁在集镇和渡口监督来往黄河两岸的船只。此地河面宽广,两岸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时,一轮红日西沉,远处山丘的轮廓在暮霭中渐渐模糊,渡口上还有最后一条渡船在下人卸货,人声远远传来。经过渡口后,有手下来报,在约定的河岸处发现有两条船在河心,看不清船上的人,估摸着天黑时分将要靠岸。众人猜想那船上必是飞龙堡的人,稍事商议,即按计划行事。马正单独至河岸迎接来船,其余的人绕路至河岸后方,隐蔽在昨日连夜挖好的壕沟中,若有变故即可上前相助。
      天暗得很快,不久前还是烟霞漫天,转眼便夜色四合,乌沉沉的河面上亮起火光,两条船一前一后地朝岸边驶来。无为聚睛望去,较近的船上立着十几个人,火把摇曳间,一名妇人双手被反绑,必是孙氏。
      “邓铭!你给我下来!” 马正早就气得面红耳赤,一把抽出刀来指着船头上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吼道。
      “马头领,对不住啦。”那汉子回道,“要救你婆娘,就把刀放下,和我们回去。否则,我们可没耐心。”回头使了个眼色。押着孙氏的手下二话不说,拔出匕首往她肩上就是一刀。孙氏的嘴被塞住了,喊不出来,痛得想蹲下去,又被强拉了起来,肩头一片殷红。
      马正咬牙切齿,握刀的手紧得发抖,怒目道:“狗贼,实话说来,是谁指使你的?
      邓铭负手胸前道:“无可奉告。你来还是不来?”
      这时,隐身壕沟里的人也很紧张。这次马正带了五个人,加上赵鲲的十二个人,还有无为,双方人数相当,真打起来飞龙堡的看似占不了便宜,可眼见他们对孙氏毫不留情,出言狂妄,事态似乎不妙。无为也注意到,后面的那只船只在离岸丈余远的地方停着,船上也无灯火,不知暗藏了什么诡计。
      只见马正把刀抛到了河滩上,对船上道:“你们要我怎的,来吧。”
      邓铭道:“好。马头领确是条好汉。”对身后四个人道:“你们去把他绑上来。” 四人得令,跳下船来,淌水上岸后,把马正绑了个结实,便往船上带。
      无为看了一眼赵鲲。赵鲲轻声道:“快了,快了。等他们到船边上……好了,他们分神了。就现在!射!”两边匍匐着的□□手早就将弩箭上膛,听一声令下,强弩直射船头飞龙堡的人。与此同时,赵鲲率其余数人和无为一道从壕沟里跳出,直向岸边的船冲去。
      无为轻功卓绝,一马当先跃到船舷边。方才的箭射中数人,邓铭手臂上亦中了一箭,船上已乱了阵脚。无为几拳将押着马正的人打翻在水里,即刻帮他松了绑。赵鲲带着人此刻也围攻上来,飞龙堡的人急于招架,船上顿时一片混乱。正在马正推开数人,欲救孙氏的当头,突然几条黑影掠过,不及眨眼,数道寒光破空,马正大叫:“小心暗器!”闪身急躲,还是被一把飞刀划破了肩头。听身后数声叫唤,回头一看,有好几个人中了招,二人倒地。
      定睛看去,来者全数黑衣蒙面,一共六人,手握一样钢刀,出手快准,身法灵敏。来不及回神间,其中三人已挥刀砍向马正。马正倒抽一口冷气,此时手中并无兵刃,情急之中,拉起搭在船舷边的绳索,权且应敌。
      无为踢开挡在面前的飞龙堡打手,冲赵鲲喊道:“快去帮马头领,这里我来!”赵鲲点头,随即虚晃一招跳了开去,无为飞身上前,数掌将那黑衣刀手逼退至船边,那人见状,便不恋战,竟自己跳入河中。无为回头,另两名刀手一同攻了上来。这些人功力不弱,无为不敢怠慢,空手对白刃的确要吃力一些,虽频频将二人逼退,可霎时二人便又折了回来,甚是缠人。空隙间,无为瞥向马正那边,方才跳河的一人却不知何时又从另一边爬上了船,马正和赵鲲以二对四,岌岌可危。无为心中着急,一咬牙,硬着头皮使出了伤人的手法。不出数个回合,一名黑衣人被他重重一拳打飞出去,倒地不起。
      另一人见状,立马拔脚就撤,从地上拉起同伙,佯装欲跳河逃生。可就在无为放松的一刻,竟抬手射出一把飞刀,不向着无为,却直直飞向躲在桅杆边,仍旧被绑的孙氏!无为大叫不好,可已经迟了,一刀封喉,孙氏倒了下去。
      马正见孙氏中刀,心下大骇,手中一松,顿被黑衣人一刀刺中。赵鲲自顾不暇,险象环生。无为来不及去看孙氏,即刻过来相救,左右开弓,招招皆实,两名黑衣眼看就要落败。这时,忽听赵鲲惊呼道:“老马,你撑住啊!”无为心惊,恰好看准一处空档,一脚飞起将对面的黑衣人踢飞到河里,转眼望去,只见马正捂着身体左侧,指缝间鲜血如泉涌,而对手一刀即要劈下。此时真恨自己没生了三头六臂。他只得先晃开对手,挺身过去将离刀锋寸许的马正一把推开,小臂被刀尖划出一条口子。来不及喘气,即刻双拳齐出,取黑衣人头腹。黑衣人只得顾其一,被无为一拳打晕。
      无为随即回过身去,想着尚有二人,心中焦躁,抬头一看,却见方才和赵鲲对手的黑衣人此时已兀自撤了,另一人也闪了身形,扶起晕倒的同伙,向对面船上打了个手势,即刻一同跳水而去。再看马正,却已倒地不起。
      赵鲲奔上前去扶起马正,一看伤口,抬起头,脸色怆然向无为道:“不好。这血大概止不住了。”无为哪曾见人流过这么多血,强忍心中不适仔细看去,方才一刀竟刺入了主血脉。马正身下的船板粘满鲜血,其脸色已灰白,神志似乎也渐渐模糊了。无为一时失语。赵鲲亦手足无措。
      “老大!老大!”马正的一个手下跑了过来,见马正如此,愕然道:“赵管事,那……邓铭怎么办?”说罢轻轻一指。那边,邓铭和飞龙堡的余党被全数擒获。赵鲲看也不看,愤然道:“还多问什么,全都砍了!”
      无为听言,虽心中不忍,可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勉强不去听身后传来的声声惨叫,伸手去掐马正的人中。片刻,马正回过神来,微微睁眼,问道:“我老婆……老婆,怎么样了?”无为犹豫片刻,摇头低语道:“对不起,没能救下。”马正闭眼,叹了口气,又睁眼道:“我不成了。上官公子,若不是你,我们今天都要死在他们手里。我……我拜托你件事。”无为直点头,道:“说吧。”
      “我家两个小的,不能再留在老家了。我有个弟弟,叫马廉,在河南登封,有个山寨,叫……天丰寨。请你……送他们……去。”一句话勉强说完,马正再没了力气,昏死过去。
      赵鲲道:“上官公子,马廉我知道的,回去再商量吧,此地不可久留。”
      众人将尸体草草掩埋后,抬着马正和伤者,孙氏以及三个自己人的尸体回到镇上。马正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当夜便一命呜呼。赵鲲回想方才一怒之下将飞龙堡的人全数杀了,却错失追查真凶的线索,后悔不迭。
      两日后,一行人回到长安城。管寿棠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抚尸沉默良久,召集手下几位头领,与无为,赵鲲一同入内详谈。赵鲲陈述始末后,老爷子满脸悲伤,靠在椅中一语不发。几位头领亦无头绪,面面相觑间,管赤虎忽然起身来,自告奋勇说,愿意担起追查真凶的任务。无为见状,心中疑惑,方才看见马正夫妇的尸体时,只有他面色不惊,此时如此主动,难说他和这事脱不了干系,想起日前马正和赵鲲的谈话,心中疑团更浓,便悄悄地朝赵鲲望去,只见他低着头,无甚表情。最后管寿棠一脸倦色地答应了管赤虎的请求。众人散了。
      出得门来,无为一眼便看见马腾和马茜兄妹哭倒在父母的遗体前。马腾抬头见无为走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袖子,哽咽道:“上官公子,是什么人杀了爹娘?我一定要报仇!”
      无为心中不忍,轻按他的手道:“杀你爹娘的人已经死了。你爹,托付我带你和妹妹去你们叔叔那儿。”虽然知道害死马正夫妇的另有他人,可对孩子来说,知道了只会平添困扰。
      当夜,赵鲲着手安排马正夫妇的后事,亦将马正弟弟马廉的事告诉了无为。其实,当夜马正说到“天丰寨”时,无为一下便有了印象。那不就是去年和东方麟一起追查被神偷门窃取的宝物,向当地绿林头领打听虚实,梁表头去拜访过的天丰寨么?寨主就叫马廉。原来,马正是他兄长。得知无为听说过马廉,赵鲲更是放心了,于是另安排了两个马家的老仆,同无为一起送兄妹俩去河南。
      筹划妥当之后,众人各自安歇,无为实在忍不住,悄悄问赵鲲道:“赵管事,你是不是也觉得,马头领的事,可能是内鬼?”本想提到管赤虎,可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赵鲲目光闪烁,沉吟半响,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光凭管府里的人,没这样的能耐。不管是谁在背后相助,我看都不是我们管府能惹得起的人。老爷子年纪大了,还是别难为他了。”片刻,又兀自叹道:“看来,我们这些老的都不中用咯。”
      五日之后,是马正夫妇去世后的头七,管府上下齐出,将二人在郊外厚葬。之后,无为便带着马氏兄妹往河南去。
      一路无话,七月头上到了登封县。
      随东方麟造访登峰已是去年的事,无为并不知道去山寨的路,只知道在嵩山的青牛岭,于是几人先在县城落脚,隔日一早无为出门去打听。谁知,到了山下一问,却被告知,就在今年春天,天丰寨被官兵围剿,寨主早就不知去向了。无为一下子没了主意,倘若找不到马廉,要怎样安置马氏兄妹?
      左思右想,唯一的办法是去问问附近的江湖同道,或许他们有消息。这嵩山上除了天丰寨之外,就只有少林寺和神偷房秀才了。少林寺这样的禅门正宗,又怎会和绿林人物来往,只能先去房秀才家碰碰运气。
      找到达法王寺后山脚下房秀才的田庄时,已将近黄昏,看守田庄的老头儿说,秀才到洛阳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无为很是失望,正欲告辞离开,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入秋了,雨水渐多,天色暗沉,不知要下到何时,无为只好在庄上暂歇了一宿。
      次日早晨,天还是阴沉沉的,无为想着事无着落,不知该怎么办,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低头发呆。正愁思间,忽听有人喊道:“上官公子!”无为一惊,抬起头,便看见房通宝正推开柴扉走进院来。
      无为旋即起身上前。房通宝作揖道:“多时不见,什么风把公子吹来了?房某有礼了。”无为回礼道:“我受人之托来拜访天丰寨主马廉,昨日方知山寨被围剿,便想来向房兄打听,却得知你去了洛阳。”房通宝叹道:“我回来得真巧,我们到后堂细说。”
      二人进屋,房通宝沏了茶。无为方才知道,原来,房通宝从洛阳回来将要去杭州,路过登封,想到许久未曾去拜访法王寺的住持,这才回田庄上来休整一下,明日就要走的。一听无为来找马廉,一脸惋惜道:“唉,马寨主是条好汉,得罪了贪官,结果引来这祸事。那天我正好路过,便引着他往我山洞中避难。过了风头后才知道,山寨许多兄弟都被官府杀害了。”
      “那他现在何处?”知道马廉没死,无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山寨散了,他没有着落,便想着弃暗投明,往杭州问剑阁去了,说是去投奔正道。两个月后托人带信给我说,问剑阁主是个好人,给了他个看管茶园的差事。”房通宝笑道:“依我说,他如今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无为没料到竟是这样,转念一想,如此甚好。兄妹俩年纪小,江湖险恶,若是从此能在问剑阁的庇护之下生活,倒是令人放心。
      得知无为要带着马家兄妹去杭州,房通宝即道:“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可与你们同行。这次本是专门去找司马公子的,顺便也去看看马廉吧。”
      “司马公子?”无为不解,“他不在洛阳?”
      “我去洛阳本是找他,可李夫人说,前些日子他在京城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如今一来为了谢罪,二来问剑阁老阁主病重,他们是亲戚道里,于是夫人便着他去为老阁主医治调养,所以最近一直在杭州。”
      “哦。”无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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