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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寒春信 ...

  •   在白云庄上住了一宿后,辞别祁慕田,丘胤明一路快马回到京城。进了西城门,缓缓地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中,看着四周围寻常的士夫走卒,农匠商旅,忽觉昨日之行犹如做梦。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大小姐从厅堂门口走进来时的样子,她喝茶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她优美的下颚,双唇的柔和曲线,眉间的天然态度。他想起她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就算她本领通天万夫莫敌,在他面前终究只是温柔腼腆,一丝甜甜的味道在浑身血脉中蔓延开来,竟自顾笑了起来,引得路人侧目。一路胡思乱想,魂不守舍,还好黑马识得回家的路,当他意识到马停了下来,才发现已经在自家门口了,猛然想起东方炎的病不知好了没有,便将马交给佣人,自己向东方炎的宅子里去。
      话说东方炎染了肺疾,卧病在床将近有一个月了,近些日子大有好转。丘胤明来到东方炎的屋子里时,见无为和东方麟也在。东方炎正披衣坐在里间的床上看书,东方麟和无为坐在外间摆弄着九连环。东方炎在里面听见丘胤明来了,笑道:“麟儿的新鲜事总是层出不穷,这么大的人了,又玩起小孩子的游戏来。”丘胤明走进暖阁,见东方炎有心思说笑,已知道他没有大碍,问无为:“予敬现在情况如何?”无为道:“依我看,药已不用吃了,我另开了个补中益气的方子,再卧床修养几日就可痊愈。”四人说了一会儿话,丘胤明和无为便告辞回府。
      次日十二月廿三,是小年,宫里就过年诸事已经准备停当。一大清早,朝房里生着几个大火炉,众位官员们早早的就聚集在屋里等候早朝。本来新年将至,照例皇帝要接受百官朝贺,并祭祀宗庙。可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知今日会不会出来。虽然许多大臣早已上疏建议皇帝早立太子,可拖了许久皇帝仍然没有册立东宫的意思。众人虽在人前不好妄言,可私下里早已议论纷纷。
      当年太上皇在太监王振的唆使下御驾亲征瓦剌,结果大军覆于土木堡,上皇被瓦剌俘获。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旋即拥立上皇的弟弟称帝,改年号景泰。可瓦剌国不久便主动提出交还太上皇,使得景泰皇帝十分不悦。原本这个皇位就是情急之下仓促之举,忽而上皇归来,落得甚是尴尬。于是太上皇归来之后便被软禁在南宫,而景泰皇帝迫于面子,丝毫不尽兄弟之谊。起初皇叔襄王还劝说皇帝应以格外的礼节尊重上皇,胡滢等大臣也曾表示太上皇生日时应率百官贺寿,这些全被皇帝一一敷衍了事。景泰三年,皇帝又降上皇的太子为沂王,立自己的独子为太子。可不久太子病逝,皇帝虽然曾有过复立沂王为太子的想法,可这无疑是给自己丢脸,于是作罢。如今皇帝病重,立太子一事自然又成了众臣议论的首要大事。
      这时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官员陆陆续续进来之后便三三两两聚在几处。丘胤明刚走进西边朝房便迎面遇上了工部侍郎赵荣和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两人,相互问安后,三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寒暄起来。丘胤明素知赵荣好与人争论,和朝中不少人有过口角,在同僚之中名声不佳。杨善当年和赵荣一同出使瓦剌迎上皇回朝,和赵荣脾气相投。以前在工部的时候,曾处理过赵荣吩咐下来的事务,丘胤明向来十分小心,遇事若有分歧,则面上从不提出,而是私下里吩咐手下的官员从快解决后再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赵荣对这个年轻的下属找不到什么数落的把柄,加之丘胤明说话办事都对他很敬重,于是赵荣对他印象很好。杨善比赵荣更加伶牙俐齿,丘胤明同此人未曾深交,可如今他是自己的上司。此时坐在二人当中,多少有几分不舒服。三人聊了一会儿各自衙门里的事,丘胤明忽然灵机一动,听说这杨善消息灵通,何不找个话题让他炫耀一番,这样一来杨善必定高兴,而自己则免得多说话,岂不两全其美。于是故作好奇道:“近来听闻内阁里为立太子一事,诸臣不合,杨大人可知一二?”
      这一说正中杨善下怀,只见其眉头一舒,小声道:“丘大人所言不差。以杨某看来,这立太子一事本该无甚异议,复立沂王于情于理都是天经地义的。而如今尚有数位大人或执意否决,或不置一词。前日有人私下向萧大学士问起,你道萧老如何作答?‘即退,不可再也。’”
      赵荣道:“其中必有缘由。”
      杨善眯了眯眼,压低声音说道:“唉,想必众人皆心知肚明,只要于少保一天不进谏立太子,圣上就不会下诏。还有,听说王大学士居然说,‘安知上意谁属?’你们看看,这里头杨某觉得必有蹊跷。”
      杨善这番话不无道理,如今朝中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能够坐稳这龙椅,全靠太子少保于谦当年全力主战,击退瓦剌,保住京师。于是圣上对于谦言听即从。而于谦深感皇帝的知遇之恩,大展才干,同时亦藉着皇帝的特殊信任,在朝中一言九鼎,妒嫉不服的大有人在。于谦自然不希望立太上皇之子为太子,一旦皇帝驾崩,他在朝中将立刻失势。于是隐隐约约有人传言,于谦想劝说皇帝立藩王世子为太子。
      赵荣摸摸胡子,道:“杨大人言语还当谨慎为好,莫要说得太直白。”
      杨善道:“赵大人,于少保如此独断专行,早已大失人心。如此言语者何止你我?”
      这时已过了五更三点,仍不听见钟鼓声响,众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只见司礼太监郭公公走进来道:“龙体欠安,今日罢朝,众位回去吧。何日复朝再另行通知。”众位官员一阵言论之后纷纷向紫禁城外散去。出来的时候,丘胤明和樊瑛说了会儿话,两人相约二十九日晚上在丘胤明家中好好聚一聚。
      岁末将近,京城文武百官相互宴请频繁,走关系的,笼络人的,都趁着这个时候大摆酒宴。丘胤明虽不大喜欢这些台面上的客套,可既然身为御史,请客应酬是推托不掉的。这两天宴请新旧同僚和翰林院的旧识,又和樊瑛一同赴了石侯爷的酒宴,给自己的老师胡尚书和王大学士分别送了贺礼,连曹公公那里也打点了一番。每日忙于此间,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廿六日晚上,从赵侍郎家回来,丘胤明喝了不少酒,正准备回房就寝,忽见柴管家好像有什么事要说,便道:“明日再说吧。”柴班面露难色,双手递上一封请帖,道:“大人,太常卿徐大人府上送来的请帖。”丘胤明皱了皱眉头,拆开封条一看,太常卿徐彬明日在府上设宴。丘胤明叹了口气,这人特别好客,不去吧,辜负了人家的好意,说不定还惹人闲话。于是点点头对柴班道:“你去歇息吧。”
      说起这太常卿徐彬,也甚是有趣。那时丘胤明还在翰林院里做着侍读,时常到国子监去听讲。国子监坐落在安定门外,绿荫环绕,清雅宜人,藏书极为丰富,他每次到国子监都借着机会到藏书馆中坐上半天。国子监的藏书馆里除了太学生和翰林博士们,很少有其他官员光顾,不过太常卿徐彬是个例外。此人曾在翰林院中任职颇久,和一些老儒们关系熟络,平日极好下棋,于是经常来国子监中找几位博士切磋。一日偶尔在藏书馆中遇到了丘胤明,得知他就是那位众人皆知的新科探花,便邀请他切磋一盘。丘胤明尽管棋艺不佳,但见他热情随和,于是便没有推辞。谁知棋局未半,他便发现此人的棋艺竟然和他半斤八两,难怪那些博士们见徐彬前来都跑得不见踪影了。那一盘棋下得徐彬津津有味,于是从此以后,徐彬便常常兴致盎然的跑到翰林院里找丘胤明下棋。丘胤明虽然万分无奈,可那时徐彬比他位高数级,不便推托,就这样他和徐彬竟成了棋友。如今二人官阶相近,来往愈加自然起来,可丘胤明对下棋已经深恶痛绝。
      廿七日晚上,徐太常的府上烛火辉映,美酒飘香,一道道水陆佳肴陆续陈上。徐太常饮食讲究,每盘菜非但选料上乘,制作更是精雕细琢,炙鹿肉丝摆成朵朵菊花状,素什锦形如飞凤,鹅掌瑶柱如同缀玉珊瑚,装鲜果用的是玉盘,海参羹盛在薄如纸的瓷盅里,玲珑剔透。座旁有歌伎慢奏琵琶,清歌助兴。客人不多,除了丘胤明以外,还有杨善,赵荣,和另两位御史李贤和徐有贞。李贤和徐有贞两人丘胤明在朝堂上和衙门里天天见到,不过相互之间没有深交,只是见面寒暄而已。李贤的唇舌和杨善,赵荣有得一比,席间话语不绝,从山西的旱灾开始,丝毫不失逻辑地一直扯到广东的荔枝,如此口才不得不令人佩服。徐有贞的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听着众人议论,听到乐处,便揪着自己的胡子尖儿“呵呵”一笑。
      丘胤明曾经听说过关于徐御史的事情。此人原本名叫徐元玉,自幼聪明,天文地理,阴阳方术,无所不通,尤其善观星象。当年土木堡事发,当今皇帝那时还是以亲王的身份监国,召集廷臣商议对策。徐元玉急功近利,竟大言不惭道,验之星象,天命已去,唯有南迁可疏难。结果招致众臣反对,尤其是极力主战的兵部侍郎于谦怒道,言南迁者可斩!由于南迁的建议,从此之后徐元玉在朝廷中屡招人讪笑,无法,只得向于谦寻求门路,可是已经登基的景泰皇帝却对他嗤之以鼻。徐元玉又羞又气,背地里只道是于谦故意刁难他。后来听从少保陈洵的建议,改名叫做徐有贞。丘胤明就坐在徐有贞斜对面,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此人身材短小,须发疏淡,操着吴地口音,粗看的确有几分窝囊相,可一双小眼睛却炯炯发光。
      酒过三酐,座中的几人都多少有些醉了,言语也渐渐没了顾忌。只听李贤道:“诸位,人皆道,按功论赏。屈指算来,迎太上皇归还到如今八载有余,而你我可曾得半点功赏?”
      赵荣道:“唉,我等如今早已不得势矣。”
      杨善已经满面通红,带着醉意道:“将就着吧。当今唯有独断专权,又自命清高的某人方得圣上青睐,岂是你我可比?噫,今之世,何以较上皇在朝时!”
      宴席将尽,几人发了一通牢骚后,纷纷告辞回府。徐有贞临走时,徐彬送他到门口,道:“徐大人,你我相识多年,我最明白,你如今大材小用,且莫要悲伤,机遇来时自有天意。”徐有贞点头。
      丘胤明刚想说些感谢的话便可告辞,可徐彬见时辰尚早,不顾酒意,拉着他的袖子道:“丘大人,时候尚早,你我对弈一局如何?”丘胤明原本也料到,今日来此,陪他下棋怕是难免,也知道他棋瘾一来,如果不陪他下一盘,他必定心乱手痒,夜不能寐,于是答应了。
      徐彬喜笑颜开,连忙将他请进书房,唤人上了两碗醒酒汤。两人棋艺相当,不分胜负,直到两更天方才以平局收场。徐彬心满意足,丘胤明松了一口气,连忙告辞。出得门来,迎面一阵寒风,吹得他一激灵,瞬间困意全无。骑在马上回府途中,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最近在各个宴席之间耳闻目濡许多官员对于少保的不满。细想来,于少保也未免有些过于固执了。料他必定知道不立太子引来的人心不安与众口非言,为什么就是非要拖到最后关头?丘胤明隐隐约约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两天后的傍晚,樊瑛准时来到丘胤明家里。丘胤明早就吩咐厨房的老头拿出最好的手艺准备了一小桌酒菜。无为听说他有客人,不愿参合,已经到东方家去了。樊瑛一进饭厅便称赞道:“贤弟家的菜是越做越好了。”丘胤明道:“见笑了,哪里比得上嫂嫂的手艺。”丘胤明斟了两杯酒,二人不多礼,举箸而食。
      几杯酒下肚,丘胤明忽然问道:“近来朝中议论纷纷,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正南兄可有听说什么不同寻常的消息?”
      樊瑛脸色微微一变,道:“不知贤弟此话是指的什么?”
      丘胤明道:“迟迟不立太子,又没有人进谏,难道就这么拖下去么?”
      樊瑛略皱眉头,迟疑了一下道:“贤弟是个聪明人,我就不瞒你什么了。最近你可常有听人称赞上皇而贬时政?”丘胤明点头不语。樊瑛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怕……有人想拥上皇复位。”
      丘胤明大惊,低声道:“这可是天大的事,难道正南兄已经知道什么确切消息?”
      樊瑛点头:“前两天曹公公和石侯爷曾私下在北镇抚司会面。后来曹公公突然问了我一句,问我对立太子的事情如何看法。我当时不知他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便道,身为锦衣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圣上,至于立不立太子,或者立谁为太子,非我职责之内。曹公公听了,没有说什么,只道,这两天选择手下可靠之人,以备随时听命。我好奇地问起缘由,曹公公只说,圣上病重,怕有什么意外。事后我仔细推敲,若是圣上驾崩,群臣必定按常理拥立沂王登基,没有必要如此秘密地警戒,所以我怀疑他们另有企图。想来想去,也许他们想到了幽禁在南宫的太上皇。”
      樊瑛的一番推论不是没有道理。丘胤明仔细一想,道:“正南,其他暂且不论。若是真有人企图拥上皇复位,恐怕其中七成理由便是对于少保的不满。”
      樊瑛道:“我怕的就是这个。于少保耿直刚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真有宵小们借此机会从中作梗,于少保即便有再大的能耐,没有圣上这个靠山,只怕凶多吉少。”
      丘胤明垂目不语,少顷道:“这几天如果我有机会,会劝于少保尽快向圣上进谏,你看如何?”
      樊瑛道:“我也有此意,不过方才你我所说的话,千万只当没说过。”
      丘胤明点头。
      这顿饭吃得两人心中各有所思。樊瑛饭后便告辞了,丘胤明思索了一番,于少保不是个乐意听取别人意见的人,要向他进言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此次极可能事关重大,若樊瑛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不知会是如何的场面。于少保多年来为国为民,功不可没,任何心地正直的人都不希望看见这样的忠臣蒙难。不过这建议该怎么说呢?他想了大半夜,最后决定给于少保写一封信。于是立刻铺纸磨墨,起草了一封简单明了的书信,信中提到了锦衣卫千户的建议,并几处暗示事态紧急,唯独没有点到太上皇。
      第二日已是除夕,宫里传出消息,皇帝病重,罢元旦朝贺,何时复朝有待通传。丘胤明立即差人把信送到了于少保府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等待。
      除夕那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如鹅毛般从天而降,晚上丘胤明和无为到东方家做客。自从丘胤明回京在都察院任职后,平日里很少见得到他,过年前又免不了四处应酬,好不容易待到新年,四人才得齐聚在东方炎家里,暖酒赏雪,清闲了十多日,不知不觉已是正月十五了。自那封信送出去后,丘胤明心里一直不踏实,不过樊瑛还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一面希望自己和樊瑛只是多虑,一面也希望于少保真的能够及时进谏。刚刚得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皇帝病情好转,十七日复朝。看来一切都如常,可他脑海中仍旧无端的翻来覆去,心神不宁。
      傍晚,无为穿戴整齐地来找丘胤明。柴管家捧着茶盘从书房里出来,见无为身着新做的银灰色窄袖长袍,外罩天青色丝缎对襟褂,脚下鹿皮短靴,神采奕奕,笑道:“上官公子今天真光鲜。” 无为略带腼腆地笑了笑,问道:“大人可在?”
      “大人在书房里。”柴管家道,“快要复朝了,想必在准备一些奏表。”无为谢过,走去敲开书房门,见丘胤明正埋头理案。
      “胤明,外面点灯了,好看得很,东方和他哥哥邀我们去赏灯。”
      丘胤明见无为特意打扮得如此体面,微笑道:“且安心,我还有些东西没写完,你们先去,一会儿我就来。你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无为轻叹:“唉,师父若看见我这副打扮,不知会如何说。上次帮东方上河南办事,她硬要谢我,让人给我做了几套衣服,还非要我穿,拗不过她。我们待会儿到正阳门外的得月楼看焰火,你快点来啊。”
      无为出了门,来到东方炎家中,见兄妹俩已整装待发,问起丘胤明,无为道:“他还有东西要写,说过一会儿来找我们。对了,我看他这几天老是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东方麟点点头:“朝廷里总有些烦心事的。我们先去吃点心吧,天冷,饿得快。”
      东方炎的妻子王氏此时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于是便不随他们一同外出观灯。三人出门来,夜幕刚刚落下,城中华灯初上。
      温暖的烛光照着人们喜洋洋的脸,爆竹的味道流动在新年夜晚清爽的冷空气中,解散了许多人的烦闷与忧愁。这样的日子里想到的总是快乐。彩色蜡纸在艺人手中变化出各色新奇图样,今年的元宵又多了许多新风景。街市中大小店铺灯火通明,百姓们照例破俗地举家外出,男女老幼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大户人家门外搭起高台,花样缤纷的彩灯争相辉映,有的请人设下趣味灯谜,引来众人争相竞猜。亲朋好友相逢,喜谈一年大小乐事。孩童提着兔子金鱼荷花灯嬉戏在人群中。饭馆酒楼小吃铺自是生意兴隆,店小二们脚底抹油,忙得满头大汗,喉咙冒烟。也只有在上元节才看得见年轻女子们穿起漂亮的衣裙,三五结伴穿行于街市。一些顽皮的的毛孩子在人群中冷不丁地点上几个响炮和地老鼠,惊起一阵阵叫骂。
      三人漫步人流灯海。东方麟拉了拉东方炎的衣袖道:“哥哥,你看今年的上元节比起去年的如何?”
      “好像更热闹些,可今年却冷呐。”东方炎病愈不久,穿着暖和的狐皮裘,捧着小手炉。照中原习俗,年轻女子在上元节好着白衣,大约源于白色与月光相近,正应了,万籁清辉,遍洒人间。东方麟身着轻盈的灰鼠皮袄与松江白绫裙,挽了个家常发髻,配上一支红珊瑚发簪,明亮出众。
      “如此夜色,哥哥可有诗兴与否?”东方麟笑眯眯地问道。
      “呃,不敢献丑。”东方炎道,“问无为吧,他的学问可好着呢。”转头道:“无为,怎么不说话?”
      “哦。”无为仿佛刚从哪里回过了神,转脸笑道:“没想到京城的上元节这么热闹。”
      “无为,”东方麟道:“你倒是说说,古人写上元节的这些诗词中,你最欣赏那一首?”
      无为略思道:“自是辛稼轩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犹有道家心境,绝妙。”
      东方麟笑道:“原来呀,和了你的胃口,不过那句的确好哩。”又转头对东方炎道:“哥哥,你可是状元才子,作首诗来不难吧?”
      东方炎道:“你这滑头,好像我作诗都像你翻墙那样容易。不过,今天大家高兴,我就献丑了。”于是微微摇着头,低吟片刻,笑道:“有了,不过即兴之作,只供一笑。”但听他缓缓颂来:“宝镜临霄汉,清光皓紫极。夜来千家暖,星点漫城熙。舞焰频欺袖,飞花欲沾衣。亲朋共此乐,笑语总相宜。四野闻社鼓,何处听玉笛。烛晕团笑面,灯影绕长堤。山水远故里,月色当依依。唯愿人长久,岁岁同相期。”
      东方麟点头叹道:“好一句‘唯愿人长久,岁岁同相期。’哥哥,我们都不在家,爷爷定会寂寞。”一时里三人都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东方麟才又微笑道:“不是说先吃点心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宁波汤圆铺。”
      东方炎一听,笑道:“你一定先去吃过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东方麟没否认,又问无为,“你可知道,宁波的汤圆?那比起京城元宵来,好吃得多啦。”
      无为摇头。东方炎笑道:“麟儿是我们家出了名的好吃鬼。走吧,快带我们去。”
      三人有说有笑来到了汤圆铺。铺子不大,厨房就对着街口,看得见店家在里面做汤圆,也备有炒菜茶酒。店门外搭着木棚,四个方桌已坐满了三个,三人赶快占了座位。店小二见三人衣冠楚楚,招待格外殷勤。东方麟作东点了三碗芝麻板油汤圆。不多时汤圆上桌,东方麟道:“我带你们来的地方,准保没错。”无为舀起一个雪白晶莹的汤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点头道:“真的很好吃。”
      东方炎道:“无为,我考考你,知道汤圆的来历不?”无为想了想道:“书上没见过。”
      东方麟道:“原来也是个书呆子。听好了,这汤圆说来和我们东方氏颇有渊源呢。话说,汉武帝的时候……”东方麟说得津津有味,这汤圆也越发的好吃了。铺子地段极好,正巧在最热闹的两条街交汇之处。三人品尝汤圆美味,看着来往行人,不亦乐乎。突然,东方麟指着一边道:“快看快看,那不是祁慕田吗?”
      无为扭头望去,果然是他,身边还有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雪白狐皮袄,桃色挑丝绣金阑裙的娇小少女,面若芙蓉,清艳绝伦。她一手提着灯笼,好奇地左顾右盼,另一手拉着位年龄稍长,高挑挺拔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高鼻深目,穿得比较单薄,微风下衣袂飘动,更显其身姿窈窕。这两个女子行到处,周遭的人群无不窃窃私语,投来惊艳的目光,一些好事之徒更是尾随其后。不过两名女子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均是五十来岁,挡开了好事之徒,那些轻浮子弟只能在老远的地方对那两个姑娘评头论足。
      “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东方麟赞叹道。
      这时祁慕田也远远看见了无为他们,点头致意。
      东方麟问无为道:“你可听说祁慕田有女儿?亲戚?”无为摇头道:“没听说过,胤明也从未提过。”“祁慕田是谁啊?”东方炎并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东方麟道:“是丘兄的朋友,一个很神秘的江湖人,听说是西北武林中的大人物。” “啊?承显怎么从未和我说过。”东方炎吃惊道。“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呀。”东方麟没提杀手头目的事。
      三人和众老百姓一起目送这几个人走过去,继续吃完汤圆,付了帐,一路溜达向大明门去。得月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因齐集了东南西北的好厨师,所以是有钱人请客聚会喜欢的去处。另外,此楼俯瞰京城最繁华的的大街,满城华灯尽收眼底,是晚上看烟火最佳的所在。时候尚早,三人在附近街上闲逛。十五夜所有店铺都通宵营业,六部门前的棋盘街中多古董字画珠宝玉器,东方炎趁这机会在字画行中不慌不忙地赏玩,东方麟物色着嫂嫂想要的衣料饰品,暂且不提。
      话说丘胤明将手头的事做完,便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径自出门而去。这些天为了樊瑛所说的事左思右想,心中烦闷,又不想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来,于是便想在上元节的晚上独自一人到闹市当中走走。
      要说最拥挤热闹的地方自然是东城的灯市口。这时街道两旁的市集全部摆了起来,搭着帆布棚子,本就不太宽阔的街道显得更是拥挤。集市上大都卖日用百货,便宜的首饰珠宝,有钱人很少上这儿来挤热闹,街上走着的都是普通的京城百姓,可若要说看花灯,这儿可是一等一的去处。
      数不尽的绢纱,烧珠,明角,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偶尔还有西域风格的羊角,玻璃灯。老百姓的灯比起达官贵人家的灯来更是活灵活现,生动有趣,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鲤鱼跃龙门,龙凤戏珠,鹤蚌相争,颜色鲜美,妙态传真。糕点铺,布店门口尤其喜爱挂灯,上面绘有古代传说与时新故事,诸如女娲补天,姜子牙遇文王,红拂李靖虬髯客,玄奘取经,三国英豪,隋唐侠客传奇。人们摩肩接踵,喧哗声不绝于耳。百姓们举家出游,拖老携幼,丘胤明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的确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倒觉得轻松自在,这种时候该忘的就让它去吧。
      “嗳——瞧一瞧看一看呐——今年新货绝无仅有!”
      那是个卖灯的摊子,围了不少人,架子上挂着的大小花灯的确与众不同,鲜艳精致,有鸟雀狮虎,有花瓶葫芦,还有大肚子和尚,矮墩墩的财神爷等等新奇的灯笼。好多小孩子吵着要买。
      卖灯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嫂,操着山西口音,嗓门洪亮,能说会道。只听她大声道:“嗳,这位大叔,看这财神爷和你长得多像呀!”周围一阵哄笑,原来是绕着弯儿说那人胖。
      “呀,快看快看。”这时站在丘胤明身边的老百姓忽然都望向那个卖灯的摊子。
      “多漂亮的姑娘呀。”几个大婶啧啧称赞道。
      “莫不是皇宫里出来的吧,像仙女一样啊。”有人猜测道。
      “胡说,皇宫里的人能随便出来?我看一定是富商家的小姐。”
      丘胤明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一眼望见恒子宁正伸手指着摊子上的一盏孔雀灯,对身后的祁慕田道:“祁伯伯,我要这个。”卖灯的大婶看到恒子宁,马上笑得合不拢嘴,万分殷勤道:“小姐真是好眼光啊,这只灯配上小姐这样的人物,月宫里的嫦娥也要逊色三分呐。”祁慕田立刻掏出钱道:“好了,我们买它,不用找钱了。”
      大婶接过钱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一手将孔雀灯递给恒子宁,又拿起另一盏莲花灯递向恒子宁身边的人道:“这盏送给这位小姐。买卖总要成双才吉利。”
      丘胤明愣住了,她就站在那里,雪白的绢衫在盈盈灯火中犹如莲花一般,浓密的黑发间编着一根橙色丝带,随着发丝自然垂落肩上,时来的微风又将它吹起绕在了她的脖子上,纠缠不去。她微笑着谢了大婶,伸手接过那盏玲珑剔透的莲花灯笼。
      “承显,你怎么也在这里。”祁慕田见丘胤明从人群中穿出,目不转睛地朝这边走来,便上前两步笑着向他作揖。
      “丘哥哥。”恒子宁也很热情地朝他招呼。
      丘胤明朝几人拱手道:“真巧,我随意信步至此,不想众位都在。”
      一旁赵英笑道:“大人,怎么一个人在闲逛,多冷清。”
      祁慕田也问道:“无为道长怎么不在?”
      丘胤明道:“他和东方家的两个朋友先出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耽搁了,就独自走走,一会儿再去和他们会合。”说罢看了看赵英身边那位面色红润,五十多岁的妇人,问道:“这位想必就是赵伯的夫人吧?”
      赵英道:“正是我的老伴儿。”
      妇人向丘胤明作礼道:“久仰大名,日前未得见到,今日有幸。”说罢把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遍,看得他很不自在。
      这时,祁慕田忽然对恒子宁道:“啊呀,子宁,伯伯忘记了,刚才走过了那家先前和你提起的烤肉店。唉,算了,下次再去吧。”恒子宁一听,不依:“啊,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好了今天就带我去的。”祁慕田故作犹豫,想了想道:“好像还没走远,你可愿跟我再走回去?”
      恒子宁点头道:“好啊,我正好有点饿了呢。”回头道:“姐姐,一起去吗?”还未待大小姐回答,祁慕田道:“大小姐哪里像你这么馋,她不是想去茶叶店么?还是我们去吃,让他们去买茶叶,待会儿到正阳门会合吧。”恒子宁又对丘胤明道:“你想去不?”祁慕田立刻道:“人家住在京城,不稀罕这个。”说罢,同恒子宁向丘胤明道:“你们先聊,我陪她去吃烤肉。”
      赵英满脸笑意地着看祁慕田带恒子宁走开,回头对丘胤明道:“大人啊,我老伴儿想去药房买些冬令进补的成药,你熟知京城,不如你陪小姐四处看看吧。”
      “赵伯,你……”
      大小姐一语未出,赵英的妻子立刻接着道:“是啊是啊,都差点忘了。大人见识广博,还是大人陪小姐游览为好。”说罢便拉了赵英的袖子,夫妻二人笑呵呵地飞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丘胤明心中绝倒,这三人果然老辣,竟合伙如此。转过头来,只见小姐脸色尴尬,微微低头看着别处。两人此时正立在人来人往的路当中,这样相对无言实在惹眼。丘胤明走近她身边轻声道:“走吧,莫管他们。”小姐点点头。二人随着人流缓步向前。
      夜色浓郁,灯火灿烂,街中游人愈加熙熙攘攘,喧闹声不绝于耳。两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一时间相互无语。丘胤明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可生怕语无伦次,过了许久方才打好腹稿,慢慢地向她讲述一些京城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从灯市口一路向南,路边的景象愈加繁华起来,时常看得见达官贵人的家眷结伴出游,绫罗锦缎,金银珠翠,让人目不暇接。小姐渐渐自在起来,遇到新奇的事物也会饶有兴趣地和他讨论一番。听着她的声音,四周的灯火也似乎更加宜人起来。市集上人流涌动,两人时常靠得很近,好几次微风撩起她的几缕头发,绕到了他的衣袖上,惹得他心绪荡漾。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了翰林院东边的玉河畔。平日里清静的河边此时也聚集着不少合家出游的京城百姓。精心打扮的妇人少女们手提花灯相携走桥却百病,欢声笑语回荡在河面。孩童们忙着在水边的小码头上放河灯,水面上烛光盈盈,借着倒影水中的明月,仿佛漫天星斗近在眼前。
      初来京师时在翰林院任职,丘胤明对此地还颇有些感情,想当时和东方炎二人进士及第,风光了几日后便至此,日日抄些奏表,偶尔写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清闲度日,踌躇满志。一转眼三年过去,虽已连升数级,众人皆说他前途甚佳,可他自己却时常怀念起当初的日子。此时隔河看着翰林院,丘胤明向小姐说起了自己和东方麟相识,而后认识了东方炎,在祖孙三人支持下持着假举人的行文做贼心虚地进了考场,却从此步入仕途的经历。又说到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曾为了掩盖属下失手打翻砚台的事,到刑部偷朱砂修改皇帝朱批。小姐笑道:“你可真会挑时候做好人。”
      丘胤明道:“好不容易谋到个正业,自然要处处留心,谋个长久。”
      小姐道:“大人可曾想过,若当初未遇到东方家的人,如今又会在哪里?”
      丘胤明笑了笑,摇头道:“没有。人生在世,顺其自然,过去的事穷究无益。小姐可曾想过,若当初令尊未送你去玄都,如今会如何?”
      小姐抬眼看了看他道:“赵伯如此多嘴,那天他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丘胤明道:“他说了你很多好话,说你的枪法惊天地,泣鬼神。他对令尊送你去玄都的事很是不满,还说,你比令尊好。”说罢,见她不语,又道:“可是你让他来找我喝酒的?”
      小姐立刻侧过脸去,望着水中的月亮道:“大人莫要胡猜。”
      丘胤明心知她被自己说中,也不再让她为难,只道:“你可曾怪令尊这么做?”
      小姐想了想,道:“小时候恨过,后来便不恨了。若不是去了玄都,恐怕早就死于他人之手。其实父亲他,有他的苦衷。西海盟这种地方,弱肉强食,没有实力便无法立足。即使这事当初看来残忍,若能换得众人平安,便也值得。”
      水面上的月光与烛火在她的脸颊,颈项之上浮动起明灭的光影。丘胤明不禁想起少年时海上亡命的岁月,一朝抉择便没有退路,唯有一心一意成为强者方得生存,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自己当年可以选择,她却是无从选择。更何况她父亲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宠爱非常,换作他人,岂有不怨的。她却说得如此淡然,一句“值得”,让人好生敬佩。看着她那形修美玉,如琢如磨的侧脸,敬佩之中又生出无限喜爱来,同四周的光影一起融化在心里。
      这时,小姐转过头来,问道:“大人既然有朋友,上元佳节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好不合时宜啊。”
      丘胤明回过神来,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小姐大概不知,皇帝病重,但迟迟不肯立太子,最近朝中争论日益激烈,好像有些不太正常,我担心会有大变故。其实别的也没什么,我担心一位忠臣会遭人陷害。”
      “哪位忠臣?”小姐问道。
      “兵部尚书于谦大人。就是当年瓦剌国攻城,领导京师保卫战,救了百姓的于大人。大人和当今圣上的关系很好,可圣上恐怕不久于人世,万一有变,当年被排挤的一干人定要趁机出头,加倍报复。于大人太过刚正,得罪了许多人,我怕他会遭不测。当然,也许是我多虑,可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方才一提瓦剌国,丘胤明又想起了也先遇刺的事,话锋一转道:“小姐,恕我直言,三年前刺杀也先的是否就是小姐?”
      小姐并不忌讳,道:“那是我在西海盟的第一次任务。”说起这个,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那时我刚离开玄都,父亲让我和祁先生一同去的。祁先生足智多谋,我只是有些武力罢了。”
      丘胤明道:“如此说来,小姐也是中原百姓的恩人。”
      小姐摇头道:“哪里。那时的瓦剌国早已不似当初那样上下一心,即使也先不死,也没有可能再次举全国之力进攻中原,刺杀他不过是结束了他国内的政权之争。对于西海盟来说,这些就是谋生手段罢了。我……也没有办法。”她轻叹道,“这种日子虽然不是常人过的,可至少能养活各路头领和手下人马,让大家相安无事。”
      丘胤明见她似乎有些低落,连忙不再提这事,转而道:“你在京城也住了些时日,可还喜欢?”
      小姐微笑道:“这里当然好,气候温和,物产又多。这次随父亲来,才体会到,那些北方民族为什么老想着进军中原。父亲这次集结人马同来,一是清理门户,二来,更主要的,是想找机会结识一些大帮派和世家的首领。我们在西北根基深厚,领地广大,如果能借着中原和西番的商业来往,拓展一下生意,的确是件好事。前些日子父亲还和我说,想认识东方世家的人呢。”
      丘胤明一听,笑道:“令尊眼光不错。倘若我那东方家的朋友愿意,倒可以先请祁先生和她谈谈。”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快看快看,那边放焰火啦!”
      果然,玉河往南的天空之中突然闪现了几道光焰,继而金光四射,如菊花一般绽放开来,又闪烁着落下,如同天女散花,引得众人喝彩,河边放灯的孩子们更是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向放烟花的地方跑去。二人也随着人流向正阳门方向去。
      愈往前走愈是火光灿烂,大大小小的烟花相继绽放,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丘胤明无意间转过头来,看见小姐和周围的老百姓一样,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睛被五彩的焰火照得分外有神,满是新奇地抬头看着漫天坠落的星火,忽然念头一动,靠近她耳边道:“那天,你坐在屏风后头,说着说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真想把那个屏风推开,看看你的表情。”
      小姐脸上突然一红,随即故作镇静道:“你胆大包天。谁敢像你这样放肆,那天为什么老是盯着我看,害得我,害得大家都……”说着声音又变得很小,索性扭过头去,自顾看焰火。丘胤明心中大笑,分明是她表现在先,不过如今也不必去戳穿了。
      过了一会儿,见她脸色恢复,丘胤明道:“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我叫雨还,雨水的雨,归还的还。”小姐轻声道。
      丘胤明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小姐可否让我尽书信之礼?”
      恒雨还犹豫了片刻,道:“我若是不让,你岂不又要生事。”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枚寸许高的印章,递给他道:“这是西海盟的印信,只要在封条的火漆上盖上章,交给宝顺钱庄就行。”
      丘胤明接过印章,还未言谢,只听有人喊道:“姐姐,姐姐,我们在这里。”是恒子宁的声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祁慕田等四人正站在街对面。恒子宁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朝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到了眼前。恒子宁拉住恒雨还的手道:“你们怎么才来啊。咦?姐姐不是去买茶叶了吗?茶叶呢?”
      恒雨还不知如何作答,只说:“没找到。”
      恒子宁向她扬了扬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油纸包:“你没和我们去,太可惜了,我给你带了些回来,真的很好吃。”又看向丘胤明道:“丘大人,你可有怠慢我姐姐?”
      丘胤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笑道:“我怎么敢。我还有朋友要去会,今日就此别过吧。”
      恒子宁小声嘀咕:“量你也不敢。”
      丘胤明看了看恒雨还,见她抿嘴微笑,于是只当没听见,正色向她姐妹二人作揖:“二位慢走,改日再会。”恒雨还稍稍向他欠身,道了声保重,携恒子宁朝街对面走去。
      待他们一行走远,丘胤明展开手掌,只见印章底部刻着一个古朴的虎纹,印章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将那印章攒在手心,回头向得月楼而去,心里却还念着:雨还,雨还……
      得月楼此时已座无虚席,东方兄妹和无为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聊天,桌上已摆了好几个精致菜肴,还有两壶暖着的酒。见丘胤明快步走上楼梯,东方炎招呼道:“承显,烟火都放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东方麟也道:“谁叫你不和我们一起出来,错过了京城最好吃的宁波汤圆。还有,我们看见祁慕田了,他带着两个好漂亮的姑娘……”
      窗外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市上花灯缤纷,光彩炫目,远远望去正阳门前满目的白绫袄儿,银蛾雪柳,是众多少妇争相在摸门钉儿,祈求来年早生贵子。忽而爆竹声响,火树银花喷然四溅,数道焰火腾空而起,空中绽放五色华光。而就在楼前不远处,不知又有谁点燃了一大批烟花,霎时间繁花盛放,青如霜,紫如电,绯如霞,白如雪,照得黑夜如昼,更有余焰纷纷坠下,万众仰头赞叹。顷刻间,身旁万事皆化作漫天星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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