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东风借力 ...

  •   年年春景最宜人。东风乍起,满城新绿,郊外春草绒绒,黄花吐蕊,而三年一度的京城会试为这春景又增添了文华气象。初到京城尚是雪后阴寒的天气,一月后已然春意沁人。会试便在这冬春交替之际有条不紊地结束了。

      话说三年前大考前夕,京城里曾闹出多名监生凭借朝中门路贿赂官员被人匿名揭发的大案,当年的主考礼部尚书胡滢以及一干同考官员都差点牵连下狱。正因那次事件,今年的大考格外严谨,从各地申报参考生员到答卷审阅,一律匿名。前科阴影之下,胡滢谢绝了主考之职,推荐素以耿直廉洁闻名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王文。

      北方早春昼暖夜寒,风大时更是十分干燥,东方炎身子单薄,又不喜北方饮食,初来时甚是水土不服。丘胤明虽不忌这些,但因久居南方,也不太习惯。幸得来得较早,有足够时间休整。初试在二月初九,其后两试皆间隔三日而行。十年寒窗为博龙门一跃,至此最后关头,亦有难关重重。太祖时立下定制,会试沿袭唐宋旧规,分为三场,第一场考《四书》,有\"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判”,“诏”,“表”,第三场为经史时务策。

      既然接受了东方家的好意,丘胤明便郑重其事,将多年积攒的文墨淋漓尽致地挥洒在贡院的考场之上。从初试那日怀揣假行文入场时的忐忑不安,到最后一试的淡定自若,他简直快忘记自己是假举人的事实。九日大考之后,两人驱车郊外,在西山古刹中小住了几日,回来的这天,正是发榜之日。

      刚进城门,似乎就能感到一丝特别的热闹气氛,渐至闹市,便看见许多参加会试的举人监生成群议论,有哭的,有笑的。二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相互没有说话。东方炎双手合握,脸贴车窗向外张望,丘胤明端坐车中,双手置于膝上,却忍不住揉着衣襟,竖起耳朵。

      只听人群中有人说:“知道吗?新科会元姓东方,叫什么东方炎来着。”

      这时,墨竹也回头欣然道:“他们在说你呢,少爷,你考中了会元!”话音未落,王镖头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朝他们呼道:“大少爷,丘公子,你们都中了!少爷高中会元,丘公子第六名。”

      车窗外闹哄哄的,东方炎兴奋地对丘胤明道:“听见了么,你考中了!”那神情语调显然比得知他自己考了第一还激动。

      丘胤明此时却说不出话来,这来得太突然了。虽说举人是假,可一旦进了考场,期待便也如野草一般抑制不住地生长起来,若说起先这份期待还有些模糊,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触手可及,真实得让他感到恍惚,听东方炎在一旁道:“接下来我们可要好好准备殿试了。”他只是点了点头。

      王镖头穿过人群走到车前,说道:“张榜的地方挤得要命,你们不用去了。这真是大喜临门呀!大少爷,我看得赶紧回去通知老爷和太老爷。丘公子,恭喜,恭喜!”

      东方炎笑道:“不忙,不忙,我们先回客栈。还没考完呢,等殿试后再回去通报不迟。”

      刚回客栈没多久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官差。官差亮出礼部公文,原来三月初一殿试前一日,新科贡士们还要到礼部学习进宫面圣的礼仪。二月廿八一早,礼部尚书胡滢一脸荣光地面见了一百五十三名新科贡士。胡尚书七十多岁了,是位三朝老员,温文尔雅,说话很慢。仪制司的官员花了半日将进宫殿试的规程,礼仪,服饰等等向贡士们仔细讲习了几遍后方散。

      初一清晨,紫禁城外承天门前,所有贡士肃立于门外等候进宫,前后有礼部官员督视。丘胤明慢慢转眼打量着皇城正面,承天门高大宏伟,朱红色的城墙在朝阳中巍峨雄壮,堂皇夺目。想自己月前仍是一介江湖草莽,如今却伫立于天子门前,机缘奇巧,如梦似幻,不禁令人遐想连连,冥冥之中,可有定数,忽又想起母亲生前所愿,一时里心澜澎湃。

      正遐思间,满是铜钉的朱漆大门“吱呀呀”地敞开了,走出几名内廷官员,没人说话,众人开始缓行向内。长而宽阔的甬道边端立着御林军,神气威武,黑缨长枪刃尖雪亮。众人目不斜视地鱼贯而入,缓缓走过端门,午门,皇极门,经过武英,文华二殿,又从皇极殿旁经过。

      皇极殿高立于汉白玉石阶之上,华柱林立,金黄色琉璃瓦下,朱蓝彩绘绚丽非凡,皇家气势倾然压人。一行人进入建极殿,殿中早已设好矮桌,蒲团,笔墨纸砚。一百多人依次立到桌边。随行的官员退出门外,只有礼部尚书胡滢仍立于前。建极殿虽然大门敞开,但并不明亮,正前方几级台阶上一张宽大的红绸乌木大椅便是御座,两边青色垂幔及地,紫铜雕花炉里青烟升腾。所有人屏气敛容,垂手而立。

      站了约有一刻,只听身后靴声响动,两排红衣白靴,腰挂五彩绣刀的侍卫从后面走进殿来,分列于大殿两侧,大约就是锦衣卫。同时,一行绿衣监使从殿后陆续走进,最后面走着一名手持拂尘的司礼太监,尖着嗓子道:“跪迎圣驾——”

      众人跪下,双手扶地,丘胤明附脸细听四周的响动。过了半晌,方听见丝袍相擦的声音从殿后由远及近,司礼太监高声道:“圣上驾到——”

      众人不能抬头,但听胡尚书道:“臣启奏陛下,本科会试共取贡士一百五十三名,现于殿下敬候陛下赐题。”

      皇帝道:“胡爱卿平身,赐座。”

      那嗓音有些单薄。丘胤明跪着什么都看不见,只觉殿里安静了片刻后,有人从玉阶上走下,胡尚书起身接过什么东西,想必是皇帝亲笔书写的考题。果然,听胡尚书朗声道:“景泰五年殿试,御笔亲赐试题,曰:虞庆诎匠而屋坏,范睢穷工而弓折。求实者,古今一也。明主治国,借古之精义,衡天下万事。试问何以变通?行以功用为的,试借一二时事论之。文题自拟,字数不得过五百,两个时辰为限。”

      读罢,皇帝宣道:“开考。”

      所有贡士齐呼万岁,起身入座。在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丘胤明的目光很快地划过龙椅之上,其人不过三旬,面容白净,略带忧愁之色。

      大殿中一片沉寂,没有人敢咳嗽一声,静得仿佛能听见御座旁沙漏的声音。方才听题时,丘胤明已有了文章的大概,心中有几分惊讶,这题出得相当出人意料,生恐笔下有疏漏,仔细揣测了好一会儿才立笔而书,字句精工。

      一个多时辰后,便不断有人起身交卷。丘胤明文章将成,却没墨了,于是借磨墨之时扫视身旁,见人已去大半。抬眼又看,坐在前面的老兄背后衣衫都湿透了。谁都知道殿试无人会落榜,这么紧张有何用?或许是今年的题有些出人意料罢。他没理会,添上墨几笔写完,将文章通读一遍后,起身上前承于礼部尚书,又向皇帝叩拜三下倒退出门。司礼太监见他虽低着头,但毫无维诺拘谨之相,不免朝他多看了几眼。

      次日一早,墨竹上街买回早点,东方炎多睡了一会儿,才漱完口。墨竹进屋,早点还没来得及放好,就口若悬河地说起了在街市上听得关于昨日殿试的传闻。原来外面谣传说今年殿试的题目是现任太子少保的兵部尚书于谦向皇帝建议的,有意别出心裁。结果有趣了,近一半的人考得焦头烂额,但也不乏自鸣得意的。参加殿试的人相互打听,似乎能给自己添些底气。居然短短半天时间,就有不同的人对试题作了五六种解释,还争论不休,真是前所未闻。

      说来也奇怪,按惯例,殿试后三鼎甲的名次在传胪唱名之前就由礼部通知本人了,但今年似乎没有。殿试后三日正午,入榜进士身着礼部供给的清一色礼服跪于建极殿外迎接圣驾。丘胤明穿着那身极为宽大的青色罗袍,跪在右边第三,东方炎跪在第一位。没猜错的话,这也许就是一甲三进士的次序。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五味翻涌。

      白石地面上阳光刺眼,每个人背上都晒得热乎乎的,就这么看映在地上的人影渐渐变短,忽然音乐声响起。奏乐的是建极殿正前六十四名教习太监,立于大吕乐律演奏的方位,以琴,笛,箜篌等合奏。每次“传胪大典”之前都要演奏这样的礼乐,四平八稳的乐声响彻殿宇,人心随之绕梁。

      不多时,乐声渐止,余音未落,殿前忽有司礼太监高声道:“圣上驾到——”细乐声又起,与方才韵律不同。只听主持大典的礼部尚书胡滢,会试主考王文,连同三四名礼部官员带头高呼万岁,所有进士亦一齐扣下头去,齐声道:“万岁!”

      宝座上略显苍白的皇帝微笑道:“王文。”

      “臣在。”

      “你来宣读一甲名册。”

      皇帝身后的太监立即捧出一本红面金册,王大学士双手接过,谢恩起身,走出殿外,翻开金册。殿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文沉下一口气,高声读道:“景泰五年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东方炎。”

      这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

      “一甲第二名进士,楚骏。”

      丘胤明深吸一口气,果然没猜错。

      “一甲第三名进士,丘胤明。”

      他全身一紧,听见自己的名字在皇宫大殿前被这样宣读出来,恍如梦中。

      “一甲进士出班迎榜——”在司礼太监长长的声调中,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起身出班,在赞礼官的引导下踏阶上殿。耳旁乐声萦绕,四周金翠华美,丘胤明走在最后,仿佛被无形的绳子牵着步入大殿。忽念当初,道长有意无意地指引他常习些科场文章,当时不以为意,何曾料到竟有今日。

      三人入殿,向圣主天子深深地叩首。东方炎接过金灿灿的新科进士皇榜,带头在音乐声与太监,官员们神色各异的注视下退出建极殿。胡,王两位大典主持亲自将三人送出午门,其余一百五十名进士尾随其后。早有应天府尹在午门外迎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端门。

      应天府官员捧上红带金花,三鼎甲穿戴一新,从承天门大门堂皇而出。远远看得见金水桥那一边的闹市口人头攒集,老百姓伸长脖子争相观看,沸腾的人声飘到了承天门上。应天府尹已派人将东方炎接得的皇榜飞马至长安街张贴于市。

      对于京都的老百姓来说,三年一度的簪花游街都是件盛事。这天艳阳高照,长安街上男女老少挤在街边的大小店铺前,侧着肩,仰着头,向紫禁城方向张望。唢呐铜锣声徐徐地由远及近,人群开始兴奋起来。二十多名官差奏乐前行,状元身披红绸,马头上系着红花,走在前头,榜眼,探花依次随后,在道旁百姓的欢呼拥挤中缓缓向前。

      丘胤明坐在马上,渐渐适应这份说不清是真还是假的荣耀。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金榜题名”阴差阳错地把他推向了仕途,让人惊也不是,乐也不是,或许真有命运天定。事既至此,身不由己,他盘算着日后的事情。无论如何,现已谋得正业,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也许真的有机会做一番事业。

      传胪唱名,迎榜游街,簪花饮酒,整整耗了一天。丘胤明和东方炎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好不容易待到日落时分,用银子打发走了应天府的官差,与榜眼告别后,两人步行回到客栈。谁知客栈里头早已结红绸,挂彩灯,客栈的主人亲自赶来为状元与探花庆贺。大厅中摆下一大桌宴席,许多店中的住客都来为二人敬酒,折腾到很晚。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炎代表所有新科进士在早朝时上表谢恩,其文采精华,让所有在场馆员叹服。皇帝当即将东方炎授为翰林院修撰,榜眼楚骏与丘胤明同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散朝后所有新科进士在会同馆大宴一场。

      东方炎这下可忙坏了,王镖头已飞马回南京报喜,身边只有墨竹与另一位李镖头。即将到翰林院上任,可连个住所都没有。丘胤明也很为难,要在京城安家了,不知从何下手。宴会上得知楚骏亦是只身一人远自贵州而来,于是三人约定一同先去拜见老师王文。

      从会同馆出来,三人带着拜帖到王尚书的府上。府第不大,坐落在大明门外棋盘街边一条颇为清静的胡同内,旁边多是中户人家的宅院。走到门前时,只见门口停着一顶官轿,似有人在访。三人商议了,还是递上帖子。不一会儿仆人回出门外说,主人有请。

      庭院中摆着些盆栽,青瓦白墙极是素净,几名灰衣家丁穿梭其中。房柱已有几处掉了漆,藕白色素绢糊窗,绿纱幔,木珠帘,清雅简朴。三人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入二门,在一间书房前止步。仆人敲门进去,门开的瞬间,房中传来谈笑声。即时仆人回出来道:“三位老爷请进。”

      三人整整衣冠,跨步入内,抬眼看见正面便椅中两名五十多岁的人正在饮茶。其中一人是王文,另一位身着便服,三股长须,双目有神。三人一同座上二人作礼。

      东方炎开口道:“学生拜见老师。未知有贵客在访,多有打扰。”

      王文笑道:“不妨。你们不认得这位?”一边指着身旁的中年人道:“他就是兵部尚书于大人。”

      三人一惊,赶忙恭敬作礼。

      于谦的名字早有耳闻。大约六年前,瓦剌国太师也先攻破了边关,当年的英宗皇帝听信太监王诚的谗言,御驾亲征,结果被也先于土木堡一战中俘获,瓦剌大军南下,眼看北京城危在旦夕。当时于谦任京师五军都督,不顾许多大臣反对,坚决死战,终于保住了皇都。后来也先兵败,英宗被救,都拜他的功劳。而且于谦为官刚正清廉,也是朝野尽知。三人今日得见其人,都庆幸来得正是时候。

      依次就座,王文饶有兴趣地问起三人的家境,入学等等。丘胤明虽然真心不愿欺骗这位和气近人的王大人,但实在不可以实相告,只得编造了一通。榜眼楚骏的家乡在山东,家道中落,只有老母与妻子在家,这次变卖家产进京赶考,千辛万苦总算不负有心人。王文对三人甚为赞赏。于谦在生人面前不苟言笑,但看得出他对今年的一甲进士挺满意,陪在一旁寒暄了一杯茶的功夫方起身告辞。

      王文得知三人在京城尚无住所,于是马上招来老管家,吩咐帮他们在翰林院附近安置宅院。

      闲谈了近一个时辰,三人方辞别王大人,从府中出来,楚骏自回客栈,丘胤明与东方炎一路闲谈在街中缓行。东方炎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道:“王大人想给你做媒,你为何谢绝?怎么说你也早该成家了。”

      丘胤明岔开话题道:“你没想过,万一礼部回江宁府去通报,再一详查,查出什么端倪来,我麻烦就大了。”

      “嗯,这倒也是。”东方炎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丘胤明道:“先把官做起来,真的出事了再说。我自有脱身之法。”

      第二日一早,王大人的管家便送来了租房契约,房子果然很好,大小正合人意,离翰林院只有两个街口之遥,三户近邻,其中两户还是左右相连的。丘胤明和东方炎便选了相连的宅院,而后又邀楚骏一同登门拜谢王大人,不在话下。

      丘胤明的房子最近街口,推开大门,正面是间空空的客厅,左右各有两间耳房,房子看起来尚有七成新。正环顾间,忽听有人在身后叩门,转头一看,门外站着个黑黑瘦瘦,三十来岁的人,满面堆笑问道:“请问你是丘大人吧?”

      丘胤明尚未习惯“大人”二字,觉得别扭,只是点了点头。那人立即道:“小人柴班,王大人家的刘管家说,大人府中缺人手,介绍小人来的,这是刘管家的推荐信。”说着,急忙将一封帖子递上。

      丘胤明展开书信,尚未读罢,听柴班又道:“小人在京城官家做事已有十六年,有口碑的勤快人,大小家务,收支记账,里里外外俱能包办……”丘胤明先见那信并不是专写给自己的,这时听他滔滔不绝地自夸,心中几分好笑,便故意打断他,问道:“慢着,你倒说说,为何来我家?你是专门来我这儿的,还是各处去碰运气混口饭吃?”

      柴班愣了一愣,丘胤明质问的眼神令他突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又打了躬,道:“不是的,不是的。刘管家虽未跟我指明来丘大人家,可我听说了,丘大人和另两位新科老爷都是远道而来的,而丘大人更是单身一人,举目无亲,故此先来丘大人家。”

      “哦。”丘胤明见他一脸老实相,实有些好感,却有意打趣他,似笑非笑道:“看信上说,你之前也是做管家的,可真会挑人家,专挑人少好打发的。”

      柴班果然窘了,慌忙解释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先前在池太医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二十来口人呢。”

      “那为何不在他家做事了?”丘胤明追问道。

      “唉。”柴班叹了口气,“怪我太多事太啰嗦,被太医家老夫人嫌弃,说我整日东跑西跑没事找事,日子久了自觉没趣,就出来了。”

      丘胤明不在意这些,既合眼缘,心下已应了,不再言语为难,点头道:“你就先留在我家吧。只是家里的确没人,怕你嫌冷清。”

      “不嫌,不嫌。”柴班没料到他这么爽快,面露欣喜,嘴咧得老大,躬身笑道:“多谢丘大人青眼,小人一定倾力效劳。”说罢,伸头朝屋里瞧了瞧,又道:“房子倒是好房子,不过什么都没有,真要好好地来布置一番。”

      丘胤明道:“我也才来,不如你跟我一同去看看,哪里缺什么劳你去置办。”

      柴班跟在丘胤明身边,殷勤地推开每一扇门让他巡视,嘴里不停地说着:“看,这间客厅里的桌椅都是好木料,这里可以放几盆花,这里挂张画方好。那外头可以让佣人住。大人当心门槛。啊,这间可做书房,这边有间小厅,那两间是厢房。哎,再进这门,你看,这是内院,卧室。那墙外头是厨房。这儿还有个小马厩。大人若嫌地方太小,后门外还有些小户可以一并租下。”丘胤明道:“不用,已经够大了。我一会儿要去吏部,你先看看各处缺什么,开张单子。”

      柴班答应着兴冲冲去了,丘胤明立在中庭,心想:起家是桩麻烦事,这自找上门的管家虽是啰嗦了些,倒的确帮了大忙。不多时,柴班一路小跑,捧着张单子回来了,双手递上道:“这是即刻要用的家什器皿等物件,共五十八样,其余的可日后慢慢增添,大人请过目。”丘胤明接过一瞧,那单子上密密麻麻,分门别类,相当仔细,比他自己能想到的完善得多,当下便不再多虑,将采买物件以及雇佣人的事全都交给了柴班去办,自己则邀了东方炎同去吏部领取官服印信等物,例行公事后,回来已是上灯十分。

      刚走进胡同,就看见自家门前围了好些伸头探脑的老百姓,柴班正指挥两名脚夫朝屋里搬东西,脸色甚有几分尴尬。丘胤明快步踏进门,将柴班拉到门后,问道:“怎么回事?这些人在看什么热闹?”

      柴班支吾了一下,回道:“有人说,这宅子里闹鬼,三年没人住了。”

      “荒唐。你信?”丘胤明斜睨了一眼门外兴致盎然的围观百姓。

      “我不太信这些。”柴班道,“在大户人家做事也有十来年了,闹鬼不是头一回。就怕,佣人们知道了,不愿留下。大人要不要先见见下人?”未待丘胤明回答,便向里喊道:“哎!所有人出来一下,见过丘大人!”

      只听脚步声响,两名家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围着围裙走来。柴班将三人的名字顺口溜般说了一遍,又道:“大人,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再去物色几个人来?”丘胤明道:“不用了,我又没有家眷,你们都去忙吧,各处布置好擦干净了就行。”

      柴班答应了,领着几人手脚不停地忙到二更天,空屋已然打点得有模有样。丘胤明心里对这个勤劳的管家很满意。家丁是北京城郊的人,厨房烧饭的老头儿是乡下来的,菜炒得不错。两名家丁听说有鬼,显得有些惶恐不安,那老头儿倒一直乐呵呵的。

      晚间熄灯后,丘胤明静静躺在床上,耳边不时地听见树枝哔叭作响,于是坐起,推开窗户向外环视。原来这内院里的两棵龙爪槐年岁久了,老枝错杂,月光下若磷爪之影映在生有绿苔的地上,起风时晃动似有生机。空屋阴森,邻里一传便成闹鬼。

      翌日清晨,丘胤明将簇新的官服仔细穿好,来到东方炎的家里。东方炎亦整装待发。二人头一天上任,什么都觉新鲜,天色明朗,心绪高昂。

      东方炎对丘胤明道:“承显啊,听说你的宅子里闹鬼?”

      丘胤明笑道:“房子好得很,只不过多年前有人不明不白死了,所以才有此等谣言。”

      东方炎道:“那些人说,我们两家宅子原是一家,后来隔断了。李镖头昨日想去雇几个佣人来,听说闹鬼,都不肯来。真是可笑!承显,过些时日我家会派人来,到时我派几个给你。”

      丘胤明摆手道:“不必了。昨天,有个管家自荐上门,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竟没有一个老百姓注意他们。京城的官家太多,即便当了状元,也就风光一两天,之后只不过是个刚入流的小官。二人均身着青袍,上面绣有小杂花,乌角带,黑靴,毫不起眼。

      至翰林院,与其他官员相互见了面。翰林院位于会同馆南,从大明门路经太医院便到,长长的十多进院落,汇天下藏书,经史典籍珍本杂卷应有尽有,规模壮观。据同僚所言,这所谓领天下文坛,集才华于京师社稷的地方,乃是京城第一清闲的官府。大小官员每日撰写编修文书史册,若遇上盛大的政事典礼,才有些起草时文奏表之类的差事。先朝太宗皇帝为宣扬大明的繁荣强盛,召集天下文士编撰《永乐大典》,大典既成,翰林院已随后清闲了近四十年,如今可谓与世无争。二人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听一些小官讲,每届新科三元进翰林院,大多在两三年内就升迁或外调,大都不会长居此地。

      午后回到家,丘胤明刚进门,柴管家便急急跑来道:“大人,我昨天说得没错,那两个小厮一早就跟我讲,昨晚吓得一夜没睡。你看,刚才就走人了,我得赶快再去找两个人来。”

      丘胤明却慢条斯理道:“过一阵子再说吧。不过,若下人都呆不下去了,你呢?”

      柴班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要我留下,我自然不会走。”

      丘胤明笑道:“放心吧,没鬼。明天去找些工匠来,把旧地砖都换了,树木花草找人修剪一下。”

      柴班还是有点不放心道:“大人有所不知,街坊邻居都说这屋子不吉利,若是翻砖动土的,恐怕……”

      丘胤明瞪了他一眼:“怎么?还要我请道士捉鬼不成?”

      柴班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可怕,踟蹰不语。丘胤明语气缓和道:“别怕,有我在。明天按我说的去做,我给你双倍月钱,别人讲什么,随他们去。不过,不许再谈神论鬼。”说罢,自己倒茶去了。

      柴管家暗自唏嘘,这个探花老爷不得了。

      第二日早起至翰林院中正式上任。小官杂吏们来得很早,每日的奏章,诏书等不断地从宫中送来,六部的公文也在此汇总收录,日照窗棂的时候,绿衣小吏们已各就其职。

      丘胤明的工作便是将上面传来的文书分类编理,以便抄入史册。他手下有待诏,侍书各一人,昨日已见过面。公务室中左右皆是一人多高的大书架,实录史册整整齐齐的上下排满,案头新进的文书堆积如山。

      原来编修的职位已空缺近两月,小吏们乘机偷懒,见到新上司,个个都装模作样地卖力起来,大清早便埋头执笔。楚骏告假回乡接家人来京,丘胤明手头的事务自然加倍。刚坐到案前,便有小吏捧来两叠一尺来高的奏章,都是昨天送到的。大家没空讲话,忙了一个早晨,才做完了案头公务的四分之一,丘胤明还想让手下的人再干到中午,岂知几人皆不买他的帐,纷纷找到借口脱身喝茶去了,最后只剩下丘胤明一人,对着一桌散乱的公文,连个磨墨的人都没有。他心中有气,翰林院清闲是幌子,上头的学士是供着的,下头的小吏是混饭的,自己夹在当中算是什么?百般无奈,眼见日上三竿,他走出公务室,来到放有茶水的偏厅。

      尚未到门口,就听里头聊得正带劲儿。

      “你们看那新来的编修大人怎样?”

      “不太像个好说话的。”

      “哎,新官上任瞎卖力,翰林院里头折腾些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新科探花!不过……听说刚安家就住了幢鬼屋,哈哈哈。”

      ……

      丘胤明听得很不是滋味,走到门外轻咳了一声,里头六个人一愣,那张着嘴的待诏也不言语了。四个小杂吏见他脸色不好看,马上朝他点头哈腰笑笑便溜了。那年轻的侍书赶忙放下茶杯,低头出了门,待诏见人都走了,也整整帽子向外走。

      丘胤明沉声道:“办公时候谁让你们聊大天的?”待诏不说话,擦擦鼻子回公务室里去了。丘胤明自己倒了半杯茶,一口喝下便往回走,刚走过公务室窗下,又听那待诏在说:“他当他是谁呀?都察院御史?有本事跳出翰林院去……”丘胤明真想闯进去把那个待诏给揪出来,可一想,这样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于是忍着气,轻轻推开门道:“知道我不好说话,就少说两句。”扫了一眼紧闭着嘴的待诏,四目相对,待诏赶紧移开目光,拿起笔抄写起来。

      随后相安无事,直到午后丘胤明才让他们各自休息吃饭。一天下来,堆积的文书已处理掉大半,回到家时,天都黑了。

      柴管家在门口等他回来。白天工匠来过,按照之前吩咐的重新铺过砖。丘胤明身心疲惫,看也没看便自己向厨房去了,留下柴管家暗自纳闷,这家里可真冷清,恐怕很长一段日子就剩他和厨房的老头儿大眼瞪小眼。

      次日,东方炎在去翰林院的路上向丘胤明抱怨,说手下的小吏都不把他当回事。丘胤明解释了半天,东方炎仍旧不满意。丘胤明只得劝他道:“那你给他们些厉害的脸色瞧瞧。”东方炎知道丘胤明是混迹过江湖的人,会动粗,只能摇头道:“厉害的样子我实在作不出来。唉,官不好当啊。”

      这天过得顺当许多。丘胤明将工作分门别类,分派给手下的六个人,费神的自己揽下来。几个小官吏见他这样,也便不好意思借机脱逃,规规矩矩安坐在桌前,果然成效很高。丘胤明也摆出些好脸色,中午故意让他们多闲聊了半个时辰。

      翰林院里每日如一,半个多月过去,丘胤明从不和手下的人谈笑,早去晚归,专心公事,一丝不苟。侍书与待诏亲眼所见,便不好意思再马虎,另外四个文书自然也十分听话,都知道这位丘大人若板起脸来,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手下的人调理好了,手头事务有条不紊,日子渐渐清闲起来,丘胤明这才真的体会到翰林院的无聊。朝廷里治理天下的事轮不到这里,身在京城,老百姓的甘苦却一点也插不上手。

      一日下午,丘胤明将公务料理完后,便邀东方炎换上便服到闹市中散步。离日落尚有一个多时辰,街上的生意正红火。时下已是三月末,满街许多卖鲜花,卖风筝的,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竹器店里新货堆到门外,铁匠铺中叮当作响。两人步至热闹的十字街口,见一所酒楼门口不远处,围了好些人,不时听见起哄声。两人好奇,便走上前去。

      人群当中一名身披皮袍的西域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十几把雕刻精美的弓,其中一把尤为出众,弓把上镶有象牙,比其他几把稍大些,色泽乌青。众人起哄也正是由它而起。原来许多人看中这把与众不同的弓,但举起欲试却拉不动。

      西域人哈哈大笑:“京城这么大,却没有勇士,一把弓都拉不动。”不服气的年轻人很多,摩拳擦掌,不断有人上前试弓,没一个人能拉满。

      东方炎小声对丘胤明道:“你去试试,他看不起我们。”

      丘胤明摇摇头道:“我又不玩射箭。”

      西域人嗓门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忽然后面有人大声喊着:“来,来,让开!”众人在五六名衣着鲜亮的小厮左右推挤之下让出一条路来,一位身着锦袍,挎着弓箭的白面公子从一匹黄膘骏马上跃下,大摇大摆走到西域人跟前道:“老头儿,这把弓不错,多少钱?”

      西域人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道:“拉满弓,我送你。”

      公子冷笑一声:“什么弓我没拉过。”一把拿过仔细玩赏。

      丘胤明悄悄向身旁的一名路人问道:“那是谁啊?”

      “他是前军都督张轩的独子。”那人轻声道,“有名的骄纵。”

      只听西域老头道:“看没用,你拉。”公子“哼”了一声,摆好架势,咬牙一拉,那弓真是硬得出奇,公子皱着眉,憋了一口气,狠命地再拉,怎么拉也只能将弓拉开一半。西域老头仰头笑道:“拉不动,不要夸口。”周围老百姓看着挺乐的。

      公子涨红了脸,抬着下巴道:“臭老头,你从哪里跑到这儿来扰乱街市?”老头儿一脸无辜摊开手道:“我,生意人,从火州来。”公子左右一瞧,见众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拧眉将弓向地下一掷,伸手把老头儿揪了起来,瞪眼道:“快滚!不然我把你送官。”老头儿不服:“我有通关文书,你不讲道理!”公子猛地将老头儿搡到地上,一挥手:“来啊!送官!”

      两名小厮窜上前,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拿人。这时丘胤明看不过了,一个箭步上前,将小厮们扣住,正色道:“公子,老人家没罪,再胡闹,我不客气。”公子正想要发作,但眼见被他扣住的小厮龇牙咧嘴,周围大胆的老百姓也开始三言两语,另外几个小厮正在朝他使眼色。公子张嘴瞠目,但光天化日之下为这种事放肆确有些丢脸,咬了咬牙,一甩手臂道:“我们走!”回身上马带着随从飞驰而去,沿道百姓纷纷回避。

      老头儿没摔坏,拉好袍子,对丘胤明道:“谢谢,你,好!”围观的人们眼见无事,缓缓散去,有人嘀咕道:“还好张家少爷要面子……”东方炎对丘胤明道:“我们快走吧,万一有人认出你来可不好。”

      这时西域老头儿说话了:“哎,年轻人,你来。”丘胤明回头见老头儿朝他笑,便道:“老人家有何事?”老头伸手从皮袋里头捞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握弩机递给他道:“送给你。”

      丘胤明推辞道:“举手之劳,你不用这么客气。”老头嘿嘿一笑:“这个不贵,送你玩。”说罢将漂亮的弓装进皮袋,叽里咕噜不知讲了些什么外国话,又向丘胤明说了声:“真主保佑你!”便摇摇摆摆走了。丘胤明只好拿着那把弩机与东方炎一同离开了街口。

      老头儿送的弩机确实不好看,黑炭一样,摸着又粗糙。依东方炎的说法,那是卖不出去,乘机送人。两人路经铁匠铺门口,那铁匠正坐在小矮凳上招揽生意,见丘胤明拿着一把弩机,便问:“公子,我这里有新打的上好箭头,要不要进来看看?”东方炎对丘胤明道:“有了弩,顺便也买两支箭吧。”铁匠一听,连忙附和着:“这位公子说得极是,两位进来看看。”丘胤明拗不过,只得进去。铺子里各样铁器都有,除了农具,也有刀,剑,铁锤之类,弩箭铸得还挺好,于是便买了十几支,顺带着还买了个箭壶。走出铺子,东方炎笑道:“这下可以去打猎了。”

      两人一路往回,丘胤明又在东方炎家里喝了两杯茶方回到自己家。柴管家见他拿着弩机背着箭壶,很是稀奇,但没问。这些天来,柴管家发现他的新东家怎么看也不像个寒窗苦读的儒士出身,没准是个会功夫的。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入夜后,宅子里静悄悄的。丘胤明关上门,练了几路拳脚之后,忽然想起西域老头送的弩机。当初跟着铁岩的时候随身常备弩箭,如今却是多年没碰过了。今日西域老头竟然送他一把,勾起许多回忆,于是进屋取出弩机,借着微光仔细审视了几遍,走至庭院中央立定,将箭装上,对准房柱,扣下扳机,铮亮的箭头如同闪电般“嗒”地一声响亮地扎入屋柱,顷刻后只听“啪,啪”两声,好像木头裂开的声音。丘胤明大吃一惊,跑上前一看,箭头已深深没入柱中,上下两道裂痕豁然在目。试探着拔了一下,箭纹丝不动,他也不敢多用力,于是又步至庭中,再取一箭,对准青石台阶一角。一声碎响,箭到石裂,正中角落。他这才意识到,那西域老头是在糊弄他。转而细想,那老头确实聪明,若说这把弩机是个上品,自己怎么会接受得这么爽快。得了把好弩,可是柱子裂了,台阶也破了,还得叫柴班来收拾。丘胤明抱着弩机琢磨了一会儿,走去拉开院门,大声喊来柴管家。

      “来了——,大人什么事?”柴管家应声即到。

      丘胤明未待他站稳便道:“柴班,你进来。看见什么在外头别乱说。”

      柴管家发根一寒,跟在他后头走进内院,见他手把弩机,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腰上宽带紧束,不禁心中打鼓,一声不响走在后面。两人来到屋前,丘胤明若无其事地指着柱上的箭道:“你看,这柱子裂了,明天叫工匠来,看看能不能修好。”

      管家凑上前仔细一瞧,唬得倒退两步:“大人,你叫我跟木匠怎么说呀?”

      丘胤明想了想,回到屋里拿着把匕首出来,说道:“就说柱子裂了,修不好换一根。”一挥手将戳在柱面的半截箭齐根斩下,柱面依旧平整。柴管家嘘出一口冷气,只顾点头。丘胤明又道:“台阶破了,明天也补一补。”

      柴管家连连道:“是,是。”丘胤明走近柴管家身边,缓声道:“我练武的事,不许告诉别人。”柴管家见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亮有神,浑身一激灵,连忙说:“大人放心,我哪里敢。没事我就先去了。”丘胤明点点头,柴管家即刻一路小跑出了门。

      从那天之后,柴管家越发勤快。丘胤明将西域老头赠送的强弩挂在卧室墙上,便不再动它了。

      三五日过去,一天午后,丘胤明安排手下抄写日前从宫中下来皇帝批阅过的奏章,自己与东方炎一同至翰林院书库中阅读。自从公务清闲以来,两人每天必同去读书。翰林院的藏书极为丰富,有些珍本在别处根本看不到。

      读了一个多时辰,丘胤明自回公务室中察看,远远的就听见房子里头一片混乱,几个小吏慌慌张张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以为出了大事,飞步走去夺门而入。四个文书见他进来,便闭口不言了,垂手低头退至墙边,待诏与侍书慌忙扔下手中的东西。

      丘胤明一看,了不得,一只砚台倒扣在桌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几十册文本全部墨迹斑斑,待诏与侍书的衣服上也溅了不少。丘胤明仔细再看,事情大了,有十多本沾了墨的册子正是明日一早要送往工部的批返奏折。他拎起其中一本,翻开看时,立即眉头紧锁,好几处皇帝的朱批都沾上了墨,这若到了工部大臣手中,这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全都难逃干系。

      他镇静了片刻,环顾屋内的六人道:“这是谁弄的?”四个文书不言语,眼睛瞄着待诏与侍书。侍书满头是汗,提起袖子掖了掖,顿时成了大花脸。丘胤明走上前去,盯着两人问:“你们搞成这样的?”侍书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大,大人,这……”一边面如土色的待诏见状,低着脑袋小声说道:“大人,是,是我,拿砚台,不小心,翻,翻了。”丘胤明一拍桌子,笔砚都跳了起来,六个人不寒而栗。

      过了好一会儿,丘胤明才说道:“知道吗?这事说大了就是欺君之罪。你们准备如何?”六人面面相觑,一个文书终于忍不住了,哭丧着脸道:“大人,你给想想办法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担当不起啊!”丘胤明没说话,低头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六人道:“这样吧,你们现在全都回家,这事我来办。”六人一愣,战战兢兢向外挪步子。丘胤明催道:“快走,明天早上再来。千万别多嘴,懂吗?”

      待手下的人走光之后,丘胤明插上门坐在桌前,将染了墨的朱批奏折全都整理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墨迹都不是很大,或许还有补救之法。他垂首苦思,纹丝不动地坐了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抽出一幅桌布,将十几本奏折包裹起来,夹在腋下离开了翰林院。他并不马上回家,却绕了远路至刑部门口徘徊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回家,吃过晚饭便早早关门休息了。

      天黑一个时辰以后,丘胤明换上青衣,推窗而出,越过后墙,一路往刑部而去,靠近刑部大院,路上的行人渐少。刑部后头乃是天牢,向来有重兵把守,而前面的大堂待官员回家后便空无一人,只有资料库有人连夜看守。他靠着刑部院墙缓步走向大门,见门口只有四名兵丁持枪而立,放下心来,一看左右无人,飞身跃入高墙,几步闪进大堂。他夜闯刑部不为别的,只为弄些朱砂。除了皇帝用朱笔,京城里也只有刑部大堂用朱笔勾死囚。果然不出所料,大堂正案上有一小盘朱砂。他掏出一条绢子将小盘包上抓在手里,很快从侧墙而出,抄小路回到家里。

      第一次模仿他人的笔迹,却偏是皇帝的朱批,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得自认倒霉,谁让他碰上这些不知好歹的手下。他点上两支大蜡烛,摊开奏折,细细研究起皇帝的字迹。听说皇帝体弱多病,果然笔锋柔软,不大容易摹仿。他练习了好一会儿才敢用一支小笔沾上朱砂,小心翼翼地将墨迹遮盖的朱批描上。整夜挑灯伏案,收工时外头已敲了四更,赶紧又去刑部将朱砂盘还回原处。

      天亮之后,他带着奏折至翰林院,侍书待诏与四名文书已在公务室中等候多时了。看见丘胤明从桌布包裹里取出昨日的奏折,六人面露惊恐,不敢说话。丘胤明猜出他们的心思,便道:“一会儿工部的人来了,在外头看不见奏折,必上这里催。到时候,你们一个也不许讲话。”六人点头。

      不出半个时辰,工部提取奏折的小吏脚步匆忙地跑进公务室来,对丘胤明道:“编修大人,前日下来的奏本可抄录完了?上头催得急呢。”

      丘胤明装出一脸的歉意,起身道:“奏本前日并未到此,是昨日傍晚后送来的,你看。”从案头取过沾了墨的奏折递与小吏,又道:“宫里头不知是谁打翻了砚台,连朱批都沾了墨。圣上真是勤政,亲自改好后才送到这里。我们方才抄录完,早饭还没吃呢。”丘胤明观他脸色,故意凑近很小声地说:“依我看,圣上自己打翻了砚台。”

      小吏一听,觉得此话在理,为难道:“我回去怎么说?”丘胤明一脸诚意道:“就照实回报,谁敢责备圣上?”小吏想了想,对他作礼道:“多谢大人,告辞。”快步出去了。待小吏走远,丘胤明回头对莫名惊诧的六个人道:“没事了,各干各的吧。”

      几日过去,没听说那十几本奏折出事,丘胤明才安下心来,六个手下对他服服帖帖,每天整理公文更是一丝不苟,再没人借机偷懒了。那待诏更是对他五体投地,端茶送水,铺纸磨墨,随叫即到。

      这时东方家派来的丫鬟佣人已到达京城,东方炎的宅子里热闹起来,听说不久后东方老爷子和东方麟,携同少夫人也要上京来。人气一旺,这片宅子闹鬼的传言也不再有人提起。于是丘胤明让柴管家去雇了几名佣人,每到晚间仍是一人独在内院。柴管家心知肚明,一切料理得周到。

      丘胤明在翰林院小官中间口碑极好,待楚骏回京上任之后,不出两个月,他便被提升为从五品侍读,不再监管抄录等事,难得起草一些供皇帝参考的文书,有时随翰林学士一同驱车往国子监听讲。翰林老儒们迂腐不堪,丘胤明平日里不愿与他们为伍,便常在国史资料库中翻阅新近收录的各部奏本。疆土广大,各地良莠祸福形态万千,一言难尽,身处翰林院中,可望而不可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