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月天歌》温暮生

2、雪夜

　　天歌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对那样的一个乞丐产生恻隐之心。

　　这一年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刚过了腊月，大片的雪便日日夜夜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夜之间覆盖整个皇城，约莫在地上积了有半尺深。平日里喧嚣的闹市如今早已沉寂，街边一个个失去商贩的闲置摊位散乱地歪斜在雪地里，更显得凄凉落魄。

　　刚出了萧太尉的府邸，还来不及罩上御寒用的雪雕披风，天歌便瞧见了蜷缩在街角的孱弱身影，瑟瑟寒风中只穿了件破布衣裳，手脚抱成一团，不住地哆嗦着。他身前那只有半边的陶瓷碗碟里，匍匐着两个盖着灰的铜板，还不知是多久之前别人扔给他的。

　　“小姐，该上车了。”身边的丫头小玉出声催促道，也难怪，这般冷的天，又出来这么久了，她现在只想回到凤仪阁的浴房去好好用热水泡泡身子，不然非给冻出毛病了不可。

　　想到凤仪阁出了名的牡丹澡，小玉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这皇城内外，谁不知凤仪阁“花浴”的盛名？每年开春的时候，老鸨楚长芩便会广撒银钱，高价购进各种新鲜花瓣，亲自带着她们这些手脚利索的丫头挑选，凡是有一丝干涩破损，色泽不够艳丽，亦或是香气不纯净地，一概不要。再五瓣十瓣分开用小坩埚研汁，加入草果，龙脑，麝香，三蒸三煮酿出花浴“原汤”，最后分坛送入地窖保存，坛子也是精致的银坛，原汤盛在里面可久不失味，若是拍开坛口封泥，那浓郁的花香会在顷刻之间溢满整个屋子，浸人心脾，三天都散不去。

　　这可是个精细活，容不得半点差错，而且制作过程尤其繁琐苛刻，往往忙活整个春天也只能制得五坛，除了一坛会秘密送入宫中孝敬皇后娘娘，一坛分盅高价卖个皇城各个名媛贵妇，一坛楚长芩独自取用外，剩余的两坛则专供凤仪阁内鼎鼎大名的十二花魁作养肤之用，外人若是有心想讨得一点来，还得由着楚长芩的脸色，不然哪怕一掷千金，也弄不来这琼浆玉液一勺。

　　原本她小玉只是个丫头，是万万用不起这“花浴”的，怎料天歌素来慷慨，每次自己取一勺，便会分给小玉半勺，别人在嫉妒小玉如此好命的同时，也会常常背地里暗损天歌不识好歹，暴殄天物。

　　车夫已经在小玉的招呼下赶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自己面前，天歌想了想，还是转过头，朝小玉问道：“方才萧大人打赏了多少银钱？”

　　小玉一笑，说：“萧大人出手一向阔绰，给了咱一百二十两银子，除去交给妈妈的一百两银票外，还有二十两是给小姐额外的赏钱！”说罢，她还特意抖了抖系在腰间的钱袋，锦绣制成的红布囊里，两个敦实的银锭子正咕噜咕噜发出响声。

　　天歌想也没想便探出手道：“给我一个。”

　　小玉愣了，“小姐你这般心急做甚，还是赶快上车赶回去吧，若是迟了，耽误了下拨的客人，妈妈可会生气呢。”

　　天歌秀眉轻微皱了皱，“给我一个，剩下十两赏给你了。”

　　听见这话，小玉立刻眉开眼笑，好似突然忘记了刚才让她抱怨不已的严寒，忙不迭地拉开钱袋，一边说着谢谢小姐，掏出一锭白晃晃的银子就交到天歌手里。

　　天歌接过，转身便朝着那乞丐的方向走去，停在他身前。迷蒙中乞丐似乎注意到了眼前站着个人，但他依旧是没有抬起头，只是闷哼般地问了一句：“何事？”

　　“无事。”天歌淡淡地应着，蹲下身子将那锭银子轻轻放在乞丐身前的破碗中。

　　乞丐斜眼瞟到了碗中事物，轻道了一声：“嘿，姑娘你出手好生阔绰！”他终于是微微侧过脸，只是本就脏污的脸更被蓬乱的发丝挡住大半，看不清五官，“你可知道这锭银子足以让一个人吃香喝辣地过上一个月，你不好好收着，就这般便宜我这乞丐啦？”

　　小玉小跑着上前来，瞧见这一幕，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大惊道：“哎呀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啊，若是让妈妈知道你给个叫花子这么多银子，我还不得被扒掉一层皮！”说完，她就要去将那银子拿回来。

　　天歌一把抓住她。

　　小玉挣了两下，没挣脱，急道：“小姐！”

　　“我们回去。”天歌波澜不惊地说着，语气淡然地穿插进寒风中，不容违逆。

　　小玉恼恨地目光不断从乞丐与天歌之间游移着，她跟随天歌多年，自然知道她的脾性，是以至此，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益，唯有狠狠地瞪了那乞丐一眼，搀着天歌往回走。

　　“嘿嘿，那叫花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乞丐笑着，伸出乌黑的手，抓起那锭银子裹进怀里，才站起身，冲着天歌的背影嚷了一句：“姑娘，我拿人钱财，也就替人消灾，奉劝你一句，有时候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总比时时刻刻瞧人脸色行事好。”

　　天歌没什么反应，倒是小玉回过头来，朝那乞丐呲牙咧嘴地比了个鬼脸。

　　乞丐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两枚同伴依旧盖着灰匍匐在破瓷碟里，就这般的被人遗弃了。

　　上了车，小玉将吊在车顶的暖炉取下，拿起火钳翻了翻里面泛着红光的木炭，又拿过一个小巧精致茶壶模样的手炉，取了两块红碳，放入手炉中，自己试了试不是很烫手，才递给天歌。

　　天歌将手炉抱在怀里，顿觉一团暖洋洋的热气充实到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再惬意地呼出来。

　　小玉掀起马车厚实的门帘，冲车夫道：“马叔，您别太急了，悠着点，这雪地里不好走，当心颠着小姐了！”

　　“好嘞！”马叔轻轻扬鞭，车身一晃，终是动了起来，悬在头顶的油灯一摇一摆，光线也是忽明忽暗。

　　“小姐，这地上积雪太厚，难免颠得慌，你要是坐着不舒服，我给你多垫几个垫子？”小玉打开放置在车角的一个藤编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实的软垫。

　　天歌淡淡应着，“不用了，你要是受不住便自己垫着吧。”

　　小玉轻应一声，坐在那垫子上，只觉得一阵暖和惬意，差点就□□出声。

　　天歌探出手，将窗帘撑起了一条细缝，顿时有寒风呼呼地吹进来，削在脸上一阵刺痛。

　　窗外事银装素裹的街道，正随着马车的前行而缓缓向后退着，天已经快亮了，但街边的住户依旧是家门紧闭，也难怪，这样的天气里，恐怕没人愿意跑到外面来吹风受冻，空旷的大街上，唯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幽魂一般地寂寥前行。

　　“小玉。”天歌忽然开口，“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小玉一笑，“八年了，小姐。”

　　“是吗，原来已经这般久了……”

　　天歌垂下手，窗帘重新落下，将寒风隔绝在外。

　　“我突然发现我有些厌烦现在的生活了。”天歌闭上眼睛，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白皙的脸庞轻触到上面细密的绒毛，泛起一丝暖意。

　　小玉歪着脑袋，望着似乎是昏昏欲睡的天歌，一时没想明白她那句话的含义，在她看来，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好的么，陪那些达官贵人们喝喝酒，吃吃饭，银子便如同流水一般哗哗地进入口袋，她不过是一个随侍丫鬟，生活便已如此锦衣玉食，更不用说正坐在她面前的天歌。

　　纵观皇城上下，哪个不知凤仪阁十二花魁，各个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靠着这样一块金字招牌，无数官家要员，江南富商，都可豪不顾惜地在凤仪阁一掷千金，相传两年前灵宝钱庄老板陈弋阳，为了聚齐十二花魁共舞一曲，在凤仪阁的正厅内摆上了一整箱黄金，足足千两，这等嚣张作风，除了陈弋阳本身就好张扬外，十二花魁，也确实值这个价。

　　而天歌，双十年华便在十二花魁中占有一席，其舞技，琴艺均属上成，虽比不上花魁之首，号称皇朝第一名妓的楚忆晴，但也不遑多让，拿出去，亦是响当当的名声。

　　因此，小玉怎么也弄不清，天歌的“厌烦”为何意。

　　马车拐了个弯，停在凤仪阁的偏门，守在门口的门童立刻迎上前，撩开门帘。小玉与天歌下了车，踏实地踩在地面上，凤仪阁为了方便宾客们出入，早在昨夜雪下起来时便差人不停清扫，因此别处积雪难行，而唯独这凤仪阁门口却干净清爽。

　　天歌进了门，带着小玉过了后院，一路走进西面的一座小楼，却在台阶上碰着了一个人。

　　“哎呀，天歌回来了！”楚长芩眼角描着上翘的丹青，恰到好处的遮掩去了细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花枝招展，“回来了就好好歇歇吧，金大人点名要你今儿个晚上唱曲，待会我让小玉丫头熬点银耳莲子羹给你送去润润嗓子。”她顿了顿，又说：“萧太尉怎么样，还好说话吧？”

　　天歌知道她话里隐含的意思，她眼角对小玉示意一下，小玉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银票，恭敬地交给楚长芩，说：“这是萧大人给的赏钱，足足一百两。”

　　“呵呵，萧大人出手向来是阔绰的，你们有没有好好谢谢他老人家啊？”楚长芩眉开眼笑地拿过银票，展开看了看，又小心奕奕地叠好收入怀中，轻轻摸了摸天歌的脸，“我们家天歌真是一个好宝贝，人人都抢着要呢，快去休息吧，今天晚上金大人若是高兴了，打赏兴许比萧大人还要多呢！”

　　“好的妈妈，我这就去休息了。”天歌微微一福身，越过楚长芩，领着小玉往楼上走。

　　回了屋子，小玉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泡澡去了，天歌倒了一杯清水，送至唇边，顿了顿，还是没有喝，缓缓地放回桌上。

　　丝锦的床幔已经放下，天歌取了些热水，卸去本就不浓厚的妆容，长长的发丝披散下来，盖在她的脖颈处，有种冰凉的温润。

　　“叮”

　　窗口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微微一愣，立刻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到门前，打开看了看，见左右都没什么人，才关上门走到窗边，取下了钉在窗沿上的一支细小的银矢。

　　银矢做工精细，刻着镂空的奇怪花纹，天歌叹了口气，轻轻拨弄着银矢尖锐的箭头，不多时，箭头叮当一声，掉了下来，露出卡在其中的一张纸条。

　　白皙的手指灵巧地将纸条抽出，展开。

　　她凝神看完，末了，幽幽叹出一口气，将那纸条置于一边的烛火之上。

　　不过刹那功夫，纸条立刻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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