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宦》阿逢

1、第 1 章

　　太和殿上，百官临朝。
　　殿中文武官员泾渭两分，难以计数的发顶心冲着殿上金銮，凝成两道黑魆魆的鸦羽，生生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拖得黯淡无光。

　　龙椅上的少年瞧着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还是未经人事的年纪。
　　朝服上的金丝龙章皱皱巴巴地拧着，任由歪斜靠在座上的少年帝王压皱。冠冕上的玉藻垂落，将将掩住天子困倦得几近阖上的眼。

　　殿中此时静得可怕。
　　百官垂首含胸恐惊天厌，恐的却不是那个睡得几乎要从龙椅上摔下来的少年。

　　而是龙椅一侧，站立的黑袍人。
　　——盛朝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宦魏郯。

　　宦官服上的银丝衮成蟒纹，窄袖遮住骨节分明的手，腰带将劲瘦的腰紧收，衣袍下摆飞瀑一般直直垂下。
　　他容貌生得极冷。
　　眉毛浅，淡墨似的一点染在尖锐的眉骨上，又被苍白到极点的脸色压了一层，几乎显不出颜色。眼睛倒是好看的，轮廓深且细长，眼尾高高吊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再漂亮不过的桃花儿眼——可消瘦的脸颊和眼窝又教那股子笑意中多了几分抹不掉的嘲讽和轻慢，总能让人想起耍弄猎物的鹰隼，嗜血而冷酷，只消一眼对视，便叫人遍体生寒。

　　尤其此时更甚。
　　他眉头紧压着眼，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缝，深渊似的眼瞳里藏了化不开的寒霜。

　　*

　　后边随侍的魏七捅了捅身侧的魏五，朝他挤了挤眼睛。
　　魏五瞥他一眼，没理会。

　　直到魏七捅到了第八下，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鼓出来了，魏五这才终于受不住疼，无可奈何地摁住了魏七进攻的手肘，小步朝着魏郯走去。
　　“督公大人。”魏五低声道。

　　——没动静。

　　魏五又上前一步，凑到了他跟前，低着头再唤了一句。
　　“千岁？”

　　——仍没动静。

　　魏五迟疑了片刻，抬起头来。
　　魏郯生得高瘦，向来脊背又挺得直，就是魏五这样武人出身的，也要矮他半个头。这会魏五一抬起头来，正见到自家的督公眯着眼盯着太和殿屋顶上看。

　　眼里的光刀子似的利。

　　魏五顺着魏郯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太和殿制式恢弘，大殿由九道龙柱支撑，顶上更是筑了九十九道小梁，乍一打眼上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在那繁复的横梁上，不知是不是幻觉，魏五似乎瞧见一块阴影颜色格外沉，可当他凝神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了。
　　他只当是自己在这雕栏玉砌的大殿上花了眼。

　　眼见着魏郯仍出神地盯着屋顶，魏五终于大着胆子凑到了他耳边。
　　“督公？”

　　这回声音离得近了，魏郯终于回过神来。
　　他像是从大梦中醒转，习惯性地捻了捻袖子，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怎么？”

　　魏五重新低下头：“方才正说到今年蒲甘朝贡不足。”
　　魏郯撩起薄薄的眼皮，视线从殿中百官的脑袋上凉飕飕地一过，落到龙椅上正打盹的小皇帝身上。

　　他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压着性子走到龙椅边上，捻着那道金灿灿的衣襟一扯，干脆利落地将陈胤从梦中拽了出来。
　　“嗯？”骤然被拉直身子的少年仍懵着，双眼都没了焦距。

　　“皇上，”魏郯沉着嗓子慢吞吞地开口，“鸿胪寺卿赵蹊赵大人呈，南境属国蒲甘遇大荒，朝贡不足。”
　　陈胤对上魏郯那双蛇一样冰冷的眸子，瞬间便醒了神：“都依……依督公的意思，着……着手办了就是。”

　　魏郯轻轻地哼笑一声。
　　“皇上是天下之主，属国朝贡要务，自当由皇上定夺……”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少年，细长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琉璃，让人瞧不进深处去。
　　“……微臣怎敢逾矩？”

　　陈胤微张了张嘴，怯懦地瞧着魏郯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魏郯近几年耐性越发地差，现下瞧见小皇帝不成事的模样，好歹才掩饰住了脸上的不耐。

　　他松开了手中的龙袍，转向殿下。
　　“皇上昨夜操劳政事，今日乏了，诸位大人若有启奏，便先由内阁拟了折子再呈上来吧。”他嗓音略低，不似普通宦官那样尖利，更像是火星子被捻熄在灶灰中的哑，尘扑扑的闷嗓子。
　　声音不大，也不响亮，可仍叫满朝文武听了个清清楚楚。

　　鸿胪寺卿赵蹊低着头，向前站了一步：“皇上，那蒲甘朝贡一事……”
　　“不过少了些无关紧要的玩物玉器，咱们大盛地广物博，也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魏郯慢悠悠地打断他，“……自然没必要追究那几车玩意的罪责。倒是藩国闹饥荒，咱们不管却不大合适。”
　　“赵大人着手拟一份赏赐蒲甘的礼单，按照往年正常朝贡赏赐回礼的数目再加……三成吧。”话音落了一会，魏郯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紧不慢地再添了一句，“皇上，这样办可还成？”

　　陈胤梗着脊背，小小年纪硬是将嗓子压低，作出稳重模样熟练地点了点头：“甚好，便按照督公的意思办。”
　　赵蹊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魏郯，却发现对方连眼角都没留给自己，只微微仰着头，视线固定在宫殿顶上一角。

　　似乎只有魏郯一人能看见。
　　此时殿角的一处横梁上，露出半张白生生的人脸来，朝他轻轻眨了眨眼。

　　*

　　随着魏七清亮的一声“退朝”，百官开始退散。
　　小皇帝走的先，临到了魏郯面前，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声“朕去澄鉴阁念书了”，半晌没等到魏郯的回音，便也在小太监们簇拥下走了。

　　等到这太和殿中彻底空了，魏郯却还站在原地。
　　魏五与魏七对视一眼，走了上去。

　　“督公大人，该走了。”
　　魏郯拖着调子“嗯”了一声，眼睛仍没从那梁柱上撤下来。

　　魏七没忍住，走了过来：“干爹是在瞧什么？”
　　魏七今年刚十七，嘴甜胆大年纪轻，七年前净身入宫，后拜了大自己九岁的魏郯为父，私下无人时一口一个干爹叫得顺溜。

　　等的魏七都开始觉得尿急了，魏郯这才开了口。
　　“给我拿把弩来。”

　　“啊？”

　　开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