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龙卷风》不静川

39、番外3：智齿

　　“是智齿啊。”
　　医生检查仔细检查了口腔，很快下了定论：“牙冠周围都肿了。不过这个年纪长智齿很正常，保险起见，拍片子看看龈下情况，可能要拔掉。”
　　仙道仰着头，看不到妈妈，灯光很刺眼，他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用舌头顶了顶发痛的地方，觉得自己还真是倒霉。
　　“麻烦您了，那就这样办吧。”
　　妈妈的声音好像很紧张。
　　什么嘛，顶多不过拔掉一颗牙齿而已，这么兴师动众的，仙道觉得有些难为情。
　　在诊所约好了拔牙的时间，仙道和妈妈一起回家。国中最后一年，他的个头足足蹿了12公分，正式登顶成为一家三口中最高的人。于是现在的他只能看到妈妈的发顶，然后想象她的表情。
　　“没关系啦，拔一颗牙而已，会打麻药的，我又不怕痛。”
　　他伸手将妈妈的肩膀揽在怀里，安慰她。
　　仙道纱和忍不住埋怨了儿子一句：“医生说都发炎了呢，今后若有身体不舒服，要早点告诉我们呀。”
　　身高的变化最容易让小孩产生幻觉，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摆平一切。但幻觉就是幻觉，哪怕是和一颗牙进行战斗，仙道彰也必须要依靠父母的力量。
　　这么一比，还是打篮球比较尽兴。只要仙道愿意，他可以谁也不靠。
　　6月的神奈川，气温已经很高了，没走两步脊背已经汗湿。仙道余光瞄过路旁的自动贩售机，不由心下懊恼。智齿虽然小小一颗，疼起来却很要人命。为了避免因为神经痛影响到比赛，这段时间他不得不拒绝所有冰饮。
　　一鼓作气，拿下县内第一吧。
　　然后赶快把这颗牙齿拔掉。
　　他如此想道。
　　拐过十字路口，不远处是个滨海小公园，篮球撞击水泥地坪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仙道看了一眼手表，对母亲道：
　　“我约定的时间到了，您先回家吧，我会在晚饭前回去的。”
　　仙道纱和仰头看儿子，面露无奈：“即使这样也要打篮球吗？”
　　“明天就要打八强赛了，和队友约好复盘今天的练习呢。”
　　仙道挠挠头：“请假的时候教练很不情愿，他对明天的比赛很重视啊。”
　　比起国中时加入的篮球社团，陵南篮球队的教练和球员态度都异乎寻常地认真，田冈教练的执念是让陵南篮球队打进全国大赛，而与自己同级的越野宏明和植草智之，在入队第一天就非常真诚地介绍自己的目标是“在一年级结束前成为球队正选球员”，真是干劲十足。尽管仙道本人的风格与以上诸位大相径庭，但对于自己参加的第一次县内高中篮球赛，他也并不想输。

　　越野宏明和植草智之已经先到了，两人正在公园里的篮球场中练习定点投篮，同时煞有其事地讨论眼前这个破烂篮球架上的铁圈儿，到底是倾斜了3度还是5度，以至于每个打板的投球总是会滑出篮筐外。仙道在贩售机买了三罐饮料，向他们走了过来，顺便将弹过来的皮球捞在手中。
　　“久等了。”
　　他将饮料递了过去。
　　越野道了谢，仔细观察他的脸，迟疑问道：“你的牙痛，真的不会影响参加比赛吗？我怎么觉得你的左脸……好像有点肿？”
　　仙道下意识舔了舔发痛的智齿，摇摇头：“还好。打完比赛去拔牙。”
　　“我听奶奶说，长智齿的人智商会突然上升，变得更有智慧。”
　　植草带了些钦佩神色：“听说你的功课成绩很好，怪不得会多长牙齿。”
　　“所以牙齿越多就越聪明吗？我才不信呢。”
　　越野反驳了一句：“书上说蜗牛有两万颗牙齿，难道它世上第一聪明吗？”
　　“我说的是人，不是动物！”
　　植草忿忿：“你在抬杠喔。”
　　“就算抬杠吧，”越野冲仙道要球：“今天教练讲的防守要点，二打一，我来试试你的智慧。”
　　虽然只有一年级，但仙道已经在短短几个月间成为球队众人都心服口服的小前锋，他的加入令往年实力只能堪入全县八强的陵南篮球队在今年选拔赛中的成绩十分亮眼，很多人都在说，陵南那个一年级的生面孔，才是球队真正的王牌。
　　在国中的时候，仙道什么位置都打过。教练说仙道的球感是一等一地好，更难得会动脑筋来打球。可是仙道很不习惯队友问他“这个进球你是怎么思考的”。在他看来，在打球的时候，一切思考都是如影随形，如同呼吸一样理所当然，如果进不了球，无外乎两个原因：或是思考水准配不上身体条件，或是身体条件无法执行思考所得。只要同时修炼这两点，在篮球场上自然会所向披靡。
　　所以他能非常轻松地断掉越野的球，毫不费力看穿植草拿分的所有手段，也理解田冈教练安排自己打小前锋的用意。在球场上得分，对仙道而言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他总有办法。队友的失误，对手的进攻，一切拉扯所形成的沟壑，都可以用得分来填补。
　　球场上的对抗练习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有个路人，径直走进了篮球场，要来加入他们。
　　说“加入”也算不对，因为那人只冲着仙道喊：
　　“喂，那个扫把头高个子，我和你一对一怎么样？”
　　越野率先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
　　仙道下意识看向越野。他搬来神奈川没多久，认识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这位突兀走进球场的陌生脸，他没见过。
　　但越野见过。
　　“你是武里的……你是武里高中的草薙前辈！”
　　虽然被称为“前辈”，但名叫草薙明的男生看起来是个很好打交道的自来熟。他将扣在脑袋上的棒球帽随意扒拉在手里，走到仙道面前，微微抬起下巴：
　　“你打球很不错，哪个学校的？”
　　仙道直视对方的双眼，同时感觉口腔中的疼痛一跳一跳地，激活他本来趋于恹恹的精神。
　　“陵南。”
　　“啊，高中生，高一的吧？”
　　草薙明咧嘴笑了：“看着还很嫩呢。一起玩玩吧？”

　　那天，仙道没有在饭点前赶回家。迟归的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饭，像头饿极了的小豹子。
　　仙道纱和打量着他的神色，由衷觉得儿子是真的爱篮球，不过几小时的功夫，整个人突然变得精神奕奕，干劲十足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
　　“下午打球，还好吧？”
　　仙道点点头，眼睛亮亮：“我遇到一个没见过的对手。很厉害，很难缠。”
　　母亲闻言，不由苦笑：“我是说……牙痛好些了吗？”
　　仙道：“……”
　　奇怪，好像不痛了。
　　他伸手揉了揉脸，摇摇头。
　　因为注意力全部放在那场对抗上了吧？突兀出现的草薙明，拥有非常扎实的防守技巧，中距离投篮的准头更是绝佳，是个很麻烦的家伙。与这样的人对战，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不服输的火苗会自动从四肢百骸中收集薪柴，让斗志熊熊燃烧。
　　那场对抗终结于一个女孩子的到来。女生在场边大声喊哥哥，草薙明立刻停了攻势，扭头看过去。
　　“要走了！”
　　那个女孩子冲场中使劲挥手，大声道：“车要来了！快点！”
　　鉴于一对一质量相当上乘，越野和植草在场边观战了大半个小时，连眼睛都不舍得眨。此刻见人似乎要走，越野抓紧时间问关键问题：
　　“草薙前辈，你为什么不参加这次的县内篮球赛？”
　　武里高中的草薙明，三年级，是篮球队的核心球员，能力全面，尤擅中投，非常克制陵南一贯以来擅长的区域联防战术，更恰好规避了鱼柱学长的篮下威胁。田冈教练在队内训练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夸奖过他在篮球场上的表现，说他的防守技术“比女生做针线活更细腻”。陵南篮球队在过去两年都是武里的手下败将，在将陵南篮球队拦在神奈川县四强开外这件事情上，草薙明可以算得上是“居功至伟”。
　　但是今年的选拔赛赛程中，草薙明竟然一次也没出现。
　　草薙明闻言微怔，继而挑眉：“果然，你们是陵南篮球队的吧？看来陵南今年很强呢。”
　　他嘟囔了一句，将视线转向仙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仙道自报姓名：“仙道，我叫仙道彰。”
　　“哥哥！快点！”
　　女孩子无视哥哥的社交努力，冲进场中去拉他：“车要走了！”
　　“好了好了！”
　　草薙明拿起放在长凳上的帽子，随手扣在女孩脑袋上，然后冲众人挥挥手道别：“回见了各位，期待你们的表现喔。”
　　越野与植草一时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只听仙道简短回应了一句：
　　“赛场见。”
　　这话让草薙明的妹妹突然顿了脚步。棒球帽将她脑袋盖了大半，于是她只能仰了脑袋，去看高出他很多的哥哥。
　　她的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抬起手挥了挥。

　　神奈川县的四强争夺赛，陵南战胜了津久武，平了球队在县内的历史最好成绩。那场比赛的观众很多，大多都是慕名来看陵南那个能够一人独砍湘北高中47分的一年级篮球新秀仙道彰的。县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风格的高中生了，个人得分能力实在全面又恐怖，已经远远超越了“打独球”的级别，俨然成为能够带动全队的进攻核心。与之相比，陵南篮球队擅长防守反击的传统优势战术不再成为重点，反而只能算得上锦上添花的存在。突然冒头的新秀扰乱了县内既定的强者格局，于是众人都很期待接下来的冠军之战。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吸引眼球的新闻。四强之一武里高中的知名球员草薙明，虽然缺席了之前的县内选拔赛，但是在武里闯入县内四强之后，他回到了球场。据说他因为个人原因要转学，其实已经提交了退部申请，但或许是不想在最后一次夏季赛中留有遗憾，所以最终推迟了离开球队的时间。
　　这个夏天，有横空出世的新秀，有走向落幕的强者，其实每年的情景大多相似，不过对于其中任何一个当事人而言，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仙道彰的出现让县内的冠军争夺战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但最终还是没能撼动海南和翔阳的王者格局。与之相比，更加激烈和胶着的对抗，是陵南与武里的三四名排位赛。双方的比分一度咬得非常紧，胜负之数在比赛终了的哨声响起之前才堪堪落定。
　　最后一球，是鱼住纯的灌篮，2分，陵南反败为胜。
　　仙道与草薙同样汗流浃背，相对而站，气喘吁吁。
　　“最后一球，传得很好。”
　　草薙对他伸出大拇指，很欠揍地咧嘴一笑。
　　今天比赛甫一开打，仙道立刻意识到，那天与草薙的一对一，或许从战术层面而言，是一种失策。不似海南与翔阳，这两只球队在与陵南的比赛中，尚进行了几次针对仙道的试探性战术调整；而武里显然是提前测算清楚了仙道的实际杀伤力，从头至尾坚持了对他的包夹战术，而且实行者一看就是擅长防守的老手。
　　锋利的尖刀终于劈进了棉花里。
　　仙道看了一眼尘埃落定的记分牌，用舌头顶了顶后槽牙。
　　比赛一结束，来自牙齿的痛感立刻见缝插针地钻进脑袋里寻求存在感，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喂，仙道。”
　　双方球员握手致礼的最后，草薙出言叫住了他。
　　“你明天有空吗？”
　　他问。
　　“离开神奈川之前，和你再打一场球，可以吗。”

　　第二天打球，地方是草薙定的，离仙道家并不太远，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工厂东南角，有一个无人光顾的篮球场，非常标准，采光也好，质量很不错。
　　草薙的身高和越野差不多，臂展数据也并不算出挑，摸清了球路之后，其实在与仙道的单人对抗中占不了多少便宜。
　　但他很稳定。从一开始到最后，他的表现都非常稳定，非常精准，从篮球运动的轨迹上，完全看不出持球者是否疲累或懈怠。突破的速度、投篮的时机、防守的尺度甚至进球的落点，永远维持在篮球高手的水准线之上，任何一次进攻和防守，都让对手无法分神哪怕一分半毫，更别说心存片刻侥幸了。
　　这是需要集中精力全力应对的战斗，要比仙道这几个月参加的绝大多数球场对抗更痛快。虽然他并不反对田冈教练严格的日常训练安排，但不得不说，有很多时候，属于篮球社团的时间会显得分外寡淡无聊，如同置身一条持续流淌却鲜有浪涌的河，没什么能让人格外提得起精神的。
　　两个小时后，篮球场安静了下来。两人坐在场边，沉默着各自喝水。过了一会儿，草薙先开了口：
　　“这个工厂，是我爸的。”
　　仙道闻言一愣。
　　武里高中距离这边很远，难道草薙前辈的家，竟然在这附近吗？
　　“我爸很喜欢打篮球，工厂里一些叔叔也是，所以有了这个球场。我打球也是我爸教的。不过在我妹妹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妹妹和爸爸一起生活，我跟着妈妈搬了家。”
　　草薙躺倒在球场中，毫不介意全身会沾满尘土。巨大的窗子已经斑驳发黄，于是投射而入的阳光像镀了金子一样，矜贵非常地降临在这片空旷异常的巨大房间里。
　　“前不久，我爸去世了，工厂也完全停止了运营。没有人在这里打篮球了。”
　　草薙这样说着，然后从裤兜中掏出一串钥匙，丢给了仙道。
　　“我要和妈妈、妹妹搬去京都了。丢下这片篮球场，真的很可惜。你家应该离这里不远吧？这是工厂的钥匙，有空的话，来这里打球吧。”
　　他看向有些懵然的仙道，继续道：“反正合同里说，两年后银行才会回收这里，在这之前，随便用它没关系。”
　　突如其来的“赠予”令人意外。仙道拿起那串钥匙，觉得自己正在做梦买一种很奇怪的彩票。可是牙痛做不了假，他用手背揉了揉脸，向草薙道了谢。
　　“我昨天就很好奇了，你经常揉左脸。”
　　草薙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问他：“这动作是在缓解紧张吗？还是你受了伤？”
　　仙道闻之无语，半晌，才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牙痛，长了智齿。”
　　“智齿？”
　　草薙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确实，听说长智齿之后会很痛，不过长智齿意味着长智慧——”
　　他带了些慨然之色，看着仙道：“看在牙齿的面子上，我这个前辈，就送你一些智慧吧。”
　　智慧？
　　仙道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仙道，你的确很厉害，若论及单打能力，绝对是县内顶级水准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即使这样，陵南仍然会输给海南和翔阳呢？”
　　“你或许会觉得，是因为其他队友还不够努力，但这是错误答案哦。”
　　仙道看着他好整以暇的样子，想了想，回答：“是我，问题在我。”
　　他抢在草薙开口之前补充：
　　“——我的位置不对。”
　　草薙微张着口，一席话被堵回了嗓子眼。
　　他说得没有错。陵南之所以会输，最核心的问题，不是队友水准有限，也不是仙道努力不够，而是仙道被“用错了”。
　　仙道彰的个人能力非常出色，一旦出手，几乎不会落空。但如果用合适水准的人看紧了他，隔绝他与篮球接触，再强大的优势，也会突然划归为零。目前的仙道彰之于陵南，只是为球队多提供了一个胜利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长了智齿的家伙果然不一样。”
　　草薙赞叹道：“你脑袋很好使，真可惜，武里没有这样的人。”
　　他拿起身边的手表看了看：“啊，时间到了，我得去接妹妹，边走边聊吧。”
　　和仙道一样，草薙也很喜欢买《SLAM》杂志，看ESPN的篮球节目，两人自然而然聊到了NBA的篮球运动员们，听仙道说很欣赏约翰逊，草薙不由了然：
　　“的确，如果你的位置是控卫，陵南整体的进攻方式会很不一样。”
　　“没办法，现在的控卫是赤塚学长，他是队长，与中锋的配合也磨合得很不错，我刚进球队几个月，打控卫的条件不成熟。”
　　仙道挠挠头：“不过我也的确太轻敌了。回头想想，有好几个球，不该那么处理的。”
　　草薙却在想另一件事：“如果你打控卫的话……海南大附属的牧绅一，翔阳高中的藤真健司，他们也是控卫选手。哇，这么想想，未来两年的县内比赛可真是太精彩了。”
　　他站在路口处，停下了脚步，长呼了一口气：“真的很难想象，明年会否还有更加让人意外的新星，出现在神奈川的球场上啊！”
　　在两人视线之内，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走在远处的人行道上，其中一人看见了他们，突然脱离人群跑了过来，是草薙的妹妹。
　　小姑娘将国中校服扎在腰间，额上绑着粉色的发带，单肩斜背着个充电大喇叭，还扛着一支胳臂长的应援小旗子。她兴高采烈地冲到草薙面前，兴奋大叫：
　　“是富丘！是富丘国中赢了！我就说有流川枫在一定会赢的！他一个人就拿了32分！！！他太厉害了！！！”
　　“啊，真的吗？你的男神果然全宇宙第一棒，是我小看他了。所以下午你想吃什么啊，我请客。”
　　草薙苦笑着回应妹妹。然后转向仙道，向他道别：
　　“仙道，和你打球很尽兴。继续加油吧，再见。”
　　“再见。”
　　仙道说：“那片篮球场，我会好好使用的。”
　　他们面前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了海边。没有了建筑的遮挡，热烈海风骤然扑面而来，如同人生道路上肆意狂奔一去不回的青春。站在高中起点和终点的人，虽然在年龄上只相差短短两年，却已经可以相隔很多、很多的东西：
　　一些尚待追寻的胜利，和一些最终错过的完满；
　　一些或可实现的可能，和一些尘埃落定的现实；
　　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相遇，和一些命中注定的别离远走。
　　至于牙齿的创痛，无论是否能带来智慧，对仙道而言，它更像一枚路标。在回溯记忆河流时，会让人恍然确认：
　　对，没错。就是它存在的那一刻。那一刻，才是所有交集，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