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异闻录》沧溟子

19、顾家公子

　　麦克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其他三个黑衣人过来把他扶了起来，周围的人早就四散奔逃，街角有两名刑侦司的警探正在观望，支援来到之前不太敢行动。

　　“我们走。”麦克说着，带人爬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绝尘而去。

　　没有交通工具的刑侦司警员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完全没有追人的打算。

　　而卡尔所上的那辆马车中，拳脚功夫了得的羽织男子手上不知怎的多了一把长刀，不时从窗户探头回望，等到马车转了三条街才缩回头来。卡尔此时也调整好了状态，两杯烈酒下肚，至少呼吸已经均匀了，没有继续大喘气。

　　马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用的是绮罗语，还带一点麓山口音：“公子，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羽织男子把刀收回刀鞘，放在马车坐垫下面，想了想，看向卡尔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卡尔缓了缓，一拍脑袋：“今天有个警察跟我一起瞎逛来着，我们得去看看他的情况！”

　　羽织男子却摇了摇头：“大可不必。苏落，去商会离这最近的据点，差人去看看。”

　　卡尔此时也回过神来，如果这伙人是打算杀了自己再去杀杰克，那么如今任务已经失败，他们不大可能继续去杀杰克。如果这两场刺杀都是同时进行，现在去肯定已经晚了，最重要的是，如果这只是有人单纯来杀自己，现在跑去找杰克反倒是害了他。

　　羽织男子的做法显然更加合理，差人过去，有事帮忙，无事也做个提醒，求个心安。

　　“那我没什么特别需要去的地方了。”卡尔呼了口气，也不再担心杰克的安危。

　　羽织男子点了点头，开口道：“去索尔顿夜宵俱乐部，他们今天有场争辩，我感兴趣。”

　　马车夫翻了个白眼，他是不知道听人吵架有什么意思，不过这个叫俱乐部的地方有免费的餐点可以吃，所以不懂归不懂，他还是很快活的回应：“好嘞！”

　　然后顾姓公子看向卡尔，卡尔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自己能处理吗？”

　　他没有问是否需要帮助，甚至没有问怎么回事，但了解这位顾公子的人都清楚他的意思：你不能处理，我帮你处理。

　　卡尔笑了笑，用娴熟的绮罗语回应道：“还可以。”

　　这倒不是卡尔逞强，他方才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仇家，其中能在埃尔兰德组织这样的行动的无非是因为查案刚刚得罪的妖犬案幕后势力和某个名为“玫瑰黑十字”的组织。这样推算刚才的黑衣人应该基本可以确定是妖犬案背后的埃尔兰德本土势力，毕竟如果是玫瑰黑十字来杀自己，绝不可能想着一开始用小刀悄悄解决自己，他们肯定会直接使用□□甚至转轮机枪，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可能会在巷子出口处布置一门加农炮。

　　如果是妖犬案背后的势力，他巴不得多来几次，毕竟做的越多，破绽越多，这次不过是因为毫无准备，一开始低估了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所以差点马失前蹄而已。而这位顾公子虽说是自己的朋友，也有些背景，但在这埃尔兰德也是异乡异客，他不太好意思在这种地方把他拉下水和本土势力针锋相对，卡尔交心的朋友不多，顾公子便算一个，不能当成工具人来用。

　　顾公子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顾公子名顾安流，是南大陆绮罗帝国麓山顾氏的二公子，现在是顾氏商会在西洲大陆的贸易负责人，其实也就是挂个名号，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在办。

　　说起这位顾安流公子，在顾家时就跟卡尔在普西兰盾家族一样不让人省心，和他温文尔雅的大哥顾扬灵不同，顾安流从小戾气就重，特别喜欢打人。一般权贵子弟喜欢打人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彼时绮罗乱世初定，牛鬼蛇神四散乡野，流寇丛生，好武反倒是好事。关键是他从小就很能打，每一拳打在人身上都是深入骨髓的痛，同龄人跟他一起玩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哭鼻子，而且脾气特别坏，芝麻大小的事就要打人，导致没什么人喜欢跟他玩。

　　好在他的哥哥顾扬灵并不嫌弃他，这位大公子风流倜傥交友甚多，对于弟弟的教育也不含糊，知道这弟弟听不来圣贤道理，便跟他讲一些街头智慧。加上顾家家风优良，这位自幼喜欢张牙舞爪的二公子也就成为了“看起来挺文静的一个人”，犯了冲突从来不骂人不囔囔，只是冷不丁一拳解决问题。父亲看出了自己儿子问题很大，也看出了他的武学天赋，便找了一位从绮罗和草原边境上退役的武校官教授顾安流刀法，随着火器的普及，绮罗的刀术宗师其实也不多了，不过军队里还是有一些好手，毕竟骑兵近身了或是子弹打完了就轮到肉搏战了。

　　这也使得在顾安流成了以书剑闻名的麓山顾氏里唯一一个刀客，以他父亲的说法：书和剑太软，压不住我儿子身上的戾气。

　　普通人总认为剑客风度翩翩潇洒不羁而刀客从来五大三粗污言秽语，这种刻板映像有一定历史原因，因为提刀在外往往是讨生活的，拎着剑在外游荡一般是吃饱了撑的，小说话本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毕竟后者遇上前者往往是被一刀了事。

　　顾安流就不同于常人，他本身就性格内敛寡言少语，给人一种清冷贵公子的感觉。而他所修习的苗刀是步战刀，优雅而修长，穿刺效果非常好，结阵可拒马，类似于极东的武士刀。顾安流佩刀就跟天子佩剑一样合适，让人觉得浑然天成，丝毫不突兀，只要那把刀还在鞘中，你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他是个暴力狂，可能真如他父亲所说，在战场上杀人的刀术中附着的冲天戾气牢牢压制住了顾安流心中的那股戾气。

　　练刀之后的顾安流在日常接触中让人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戾气，加之其俊秀清冷的面容，虽让人疏离却也得体的礼仪举止，只是当一个平平无奇的二公子也绰绰有余了。可是外表可以伪装，本性却无法改变，不安分的人，身体里流着不安分的血，终究要去做一些不安分的事情。

　　十七岁那年他离开家，带着一把刀开始游历，三天后他砍坏了他的刀，回到了家。父亲问他有没有砍伤什么人，他说没有用刀伤人，不过与人纠纷甚多，导致砍折了别人不少刀枪剑戟。于是父亲赠予他一把新刀，刀名“慎行”，然后与他讲了一番道理：每次拔刀都要想想是否值得，世间自有秩序，杀力越大越要谨言慎行，若是事事拔刀，无时无刻拔刀，刀鞘何用？

　　顾安流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点了点头，开始了自己惩恶锄奸的游侠之旅。恰逢绮罗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余波，裂土分疆的诸侯、占山为王的豪强都被逐一清剿，他们手下的狂徒化作流寇在各地杀人放火，麓山地区的治安也受到了威胁。

　　顾安流第二次回家是被人抬回来的，那时麓山地区已有“凡闻流寇作祟处，必有顾郎提刀来”的说法，不过这次顾安流身中数刀，其中一刀在脖颈和耳后根之间，几乎致命。这一刀最终在顾安流耳朵后面留了一道浅浅的疤，只是据说因为伤口下的肌肉不再运作，导致顾安流从此不能再笑或是做其他什么表情。顾安流本人对此倒没什么特别大的想法，顾家人却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放这尊太岁神出去和草寇搏命，在大公子顾扬灵的建议下，顾家人决定把顾安流送到顾氏商会在西洲大陆的分部，期望社会治安稳定的花花世界能腐化这位狠人那颗莽夫的心。

　　当然，这都是顾氏内部透露出来的消息，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可能只有帝国情报机构卧雪阁才能知道了。

　　顾氏商会在西洲的生意主要集中在洛伽，这就使得顾安流结识了同样被家族外派的卡尔，因为同样的遭遇和同样对未知事物具有的强烈好奇心，两人一见如故，并一同游历过西洲大陆南部的不少国家，卡尔的绮罗语是顾安流教的，相应的，卡尔也教会了顾安流通用语。两人的友谊始于对西洲大陆这个新世界的浓厚兴趣，不过顾流安的关注点往往在这里新奇的哲学思辨和各类成体系的社会理论，对各国的军备发展也有很深的理解，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野心，纯粹是兴趣使然；卡尔则更为注重自然科学领域的书籍，他比较倾向于真实、可靠、能证明、有数据的知识，一旦出现经济和政治这类并无定论，却又有助于管理家族的知识他就会摸出一本类似《马铃薯种植技艺》的书籍洗眼睛，就像把“我不想继承家族”写在自己额头上一样。

　　顾安流数月前跟随商会来到拉阔尔常驻，卡尔此番来寻找的故友正是这位顾家二公子。

　　路上到了顾家商会的势力，苏落草草与他们说了杰克的事，让他们去沿河新街23号看一看，然后马车继续行驶。

　　虽说已有将近一年未曾见面，卡尔却依然毫不见外：“白天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和你有点像的人，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警察，你们两都不喜欢说话。”

　　“嗯。”顾安流也不接话，只是点点头。

　　卡尔习惯了他的性格，自顾自说道：“不过你们也很不一样，只能说都是怪人。”

　　顾安流还没说话，马车夫不高兴的声音传来了：“怎么说话呢？我家公子怎么就是怪人了？钱也不带就跑出去周游列国，你不是怪人？”

　　“嘿！”卡尔马上反击，“你敢说你没去？你家公子没去？你们是不是怪人？”

　　顾安流面无表情，只是对马车夫说道：“苏落，不要贫嘴。”

　　说完他又瞅了一眼卡尔，意思很简单，各退一步，中止无意义的争吵。

　　卡尔撇了撇嘴，不再和名为苏落的马车夫拌嘴。不过卡尔也没有生气，事实上这正是卡尔佩服顾安流的一点，对于一般人来说，为了个嘴贫的马车夫警告自己的朋友是不合理的，万一这个朋友太在意面子，他可能会无法忍受，觉得在顾安流眼里自己和马车夫一般低贱，再怎么说也算是拂了自己面子。

　　但是顾安流不同，他没有训斥或是袒护苏落，无论是苏落还是卡尔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关系亲疏或是地位高低而改变态度。不过这也造成顾安流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很多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对错，让人感觉有些绝情寡义，和他交朋友基本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好在卡尔的择友观并非利益至上，他两只是兴趣使然的朋友，这也是卡尔可以和顾安流这位冰山公子交朋友的重要原因。

　　“对了老顾，你在这边做生意，认识安东尼·罗斯塔尔这个人吗？”

　　顾安流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听说过，没接触过。”

　　这个回答在卡尔的预料之中，他继续问道：“那你听说过北帮吗？”

　　顾安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马上回答：“知道。”

　　卡尔挑了挑眉，说道：“详细谈谈。”

　　顾安流点了点头，然后敲了敲马车，说道：“你都听到了。”

　　帘子外传来苏落的叹气声，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

　　“北帮和远东联合会、南境互助会以及黑骷髅党合称王都四大□□，其中成型最晚、势力最大的就是北帮，这里边可有的聊，您真要听？”

　　“说说看。”

　　“先说最早的黑骷髅党，他们本是远东航线上的游荡的私掠船主，前身是‘北海私掠船联盟’，知道啥是私掠船不？唉~就是海盗，听说以前还获得过拉阔尔官方的支持，不过后来拉阔尔人占据了海洋的主动权，尤其是那些铁甲船开始下水，海盗们彻底没了活路。不过由于他们还知道不少航道，就干起了走私的买卖，并在王都组建了黑骷髅党，领导人被称为船长。”

　　卡尔对这段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没有表达不耐。

　　“远东联合会的成员大多数都是拉阔尔殖民地的移民，开妓院、开赌场、贩卖人口的就是这些人，素质极差。”

　　顾安流面无表情地敲了敲马车，警告了一下苏落，卡尔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示意自己就是阿尔诺人。苏落在外面尴尬的笑了笑，继续说道：

　　“南境互助会就比较有意思了，他们基本上是北方战争时期从南方诸国涌过来的难民后裔，为了自保成立了南境互助会，其中有些人在战争结束后选择回国，有些则继续留在拉阔尔，两拨人之间经常有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开始利用这些关系网搞走私和人口买卖，南境互助会最终发展成为一大黑恶势力，洛伽不肯出口的葡萄酒基本都是他们走私过来的。”

　　“其中有谁搞香料生意吗？”卡尔突然问道，“和南大陆的香料生意，或是脂粉一类的。”

　　这就超出苏落的知识范围了，他啧了一声，颇为可惜地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们顾氏商会干这行...”

　　顾安流没有由着他继续说，他言简意赅道：“拉阔尔没有去南大陆的航线，南大陆的生意都是先运到洛伽或是近东，再从陆路和海路到达拉阔尔，洛伽人要收一笔税。”

　　“对咯。”苏落在外面接话，语言中颇有些自豪，“这笔生意其他人都做不了，就我们绮罗的商会自己在做...”

　　“有点意思，说说北帮。”卡尔催促道。

　　于是苏落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法吹嘘自家商会，只好继续说道：

　　“北帮就更有意思了，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帮会，实际上他们确实就是几家大财阀的联合，而且在明面上几乎不做非法的事情，所以在埃尔兰德，虽然人人都说四大□□，官方还是只承认除北帮外的三大□□。但是这并非是因为北帮影响力小，事实上这个组织的势力非常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古柯叶公司。古柯叶公司的工厂常年生产大量医用镇静剂，主要供应军方，所以他们和官方的关系非常好，剩下的他们会卖给黄金鹿公司，黄金鹿则会通过远东航线把这些东西卖到殖民地。不过黄金鹿和黑骷髅党是合作关系，所以黑骷髅党也会进行抽成，带一些药物回到拉阔尔进行售卖，埃尔兰德的药物成瘾症患者都是在黑骷髅党那里拿货。北帮应该是知道这回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因此和黑骷髅党爆发任何冲突。其他方面，包括银行业、矿场、牧场、航运、铁路、纺织、建筑业等方方面面都有他们的势力，这也不奇怪，毕竟北帮的老板们有一些是各行各业的龙头人物，往往还在那个什么议院有席位，位高权重，可不简单。”

　　卡尔听得一愣一愣的，按这个说法，北帮就是半个埃尔兰德，有权有钱还和军方关系暧昧，这案子要是真和北帮有关那还能查？

　　不过这一大段的正经话语不符合苏落的性格，也不该是他能知道的事，要不是那贱兮兮的声音太有辨识度，卡尔甚至怀疑马车夫早已被调包，随时要掀开帘子进来搏杀。

　　顾安流似乎看出了卡尔的疑惑，他面无表情地解释：“我调查过北帮，苏落都知道。”

　　苏落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你是不晓得，我们刚来那个月，干啥啥不顺。后来经人指点，交了一大笔钱，很大一部分进了北帮的口袋，才在埃尔兰德站住脚。公子那时候就在收集北帮的资料了，咱就是在旁边看着都难受，今天全便宜你了。”

　　卡尔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说你这记性也不差，怎么就不肯好好读点有用的书？”

　　“嗨，读书哪有听故事有意思。”

　　卡尔没继续和他斗嘴，而是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对案情的进展忽的有些迷惘，或许王都妖犬案里最可怕的不是那条到目前为止还存在于传说中的妖犬，而是一些每天堂而皇之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人。

　　看到卡尔的情绪低落下去，顾安流开口道：“我听说最近北帮出了一些问题，好像是上层发生了纠纷，你要做什么未必没有机会。”

　　卡尔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也明媚起来，说道：“不愧是你。”

　　说着他在身上摸了摸，拿出了从贝拉的遗物中顺出来的香囊。

　　苏落却突然把头从帘子伸了进来，稍微闻了闻便把头收了回去，一边驾车一边阴阳怪气道：“方才就闻到一股幽香，还以为是哪位姑娘摸上了车，没想到您也喜欢玩这些花的，您别说，还挺适合。”

　　顾安流和卡尔都没管他，卡尔直接问道：“老顾你给看看，这是你们商会流出来的吗？”

　　“不是。”顾安流摇了摇头，接过香囊，随意探查了一番，又肯定地说，“我知道这是什么。”

　　这倒是意外之喜，卡尔赶紧问道：“你知道这是哪来的？”

　　“确实是南大陆样式的香囊，做工却是工业化水准，绮罗新买的纺织机没有这个完成度。花纹有宗教含义，说的是恶魔引诱白塔楼守卫的故事，古柯叶公司的产品，产量不大，只在上流社会有过小范围流通。”

　　“啊？这是为什么？这香囊制作不难，莫非是香料有什么讲究？”

　　顾安流手指叩了叩马车，开口道：“你给他讲讲‘安魂曲’。”

　　帘子外的苏落一下又来了精神，世上的小人物大抵如此，圣贤道理他不懂，政治时事他不爱，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小道消息他最是喜欢。

　　“‘安魂曲’气味并不浓烈，清香悠远，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其实也就是没啥效果，我是不明白有钱人怎么都喜欢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没得辣味的辣椒，没得香味的香囊，啧啧啧。这‘安魂曲’的配方也不复杂，只是其中一种原料比较少见，咱们那叫龙魂草，近些年几乎绝种，所以就没有大规模生产...”

　　马车恰在此时停了下来，苏落快活的声音传来：“公子，咱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