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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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情还在楼上的时候就一直听见有马蹄声，过去好几年都很少听见的声音，稍微一点，也让他不再睡得下去。
马蹄声，敲在石板铺好的地上，上面有一些红纸末和穗子丝儿。那是这两天布置院内的时候落下来的，方情想忙活了两天，都累了，这些打扫的事就等过了夜再来。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呜啦地鼓掌，各自回去了。
马蹄声就是在那不久之后响起的，开始是一点点，后来声音逐渐变大。方情披好外衣向窗外看，那在林庄里也算是很高的楼，所以他能很清晰地看见有人影从楼前闪了过去。穿着白衣服，速度很快，方情只能看见一个人影，然后就消失在雾气里了。
是谁能这么骑着马进到院里来？
方情想了想，但没什么结果。林天丰已经很久没见了人影，林天语在金楼过夜，至于林天佑？方情摇了头，他是不会骑马的，他出生后就已经是洋车平路的时候了，再说整个院子里面除了林天语会时而骑马赏了夜景回来，那就没有人会用上马了。
或者是女眷？
方情的眼睛往西苑转去，那儿一片平静，除了灯笼星星点点的光之外就什么动静都没有。
但是。突然。方情见到一盏灯慢慢亮了起来，西苑之中的偏隅高楼。人影，人声在之间徘徊晃动。薄雾蒙蒙，方情依稀觉得那儿有什么不对，但又看不清，相隔了太远，林庄的树，林庄的楼都纷纷遮掩起来。
但过不了一会儿，灯又慢慢熄了。
雾气升高，方情略抬头就看得到它袅袅升起的模样，轻柔直上云端。方情胸闷，心口也闷了，他拿下披在肩上衣服转身皱眉，呆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阁楼。
雾气已经散去了。
“方情！”
有人在楼下悄悄地叫了一声。
方情愣了一下。低头见到院里四方花台边站了一个人，就是在暗天也披着黑色的外衣。...一会儿，方情偏身靠在栏杆边叹了一口气。
“小少爷？”
“废话！”
“你何时学会的骑马？”
林天佑把烟弹在地上，用脚蹭了，“先别管这个，你先下来说话。”
“好。”
方情应身顺着楼梯往下走，穿过两个柱子便在门前看着身上裹着黑衣的林天佑，那人的脸在雾气里略微发白。比平常稍微大了一点的帽子遮住眼睛，下身除了黑色的风衣以外还能看见灰色的裤子。
方情失笑，就调侃一句，“黄鼠狼今晚真是盛装了。”
“嘘，小声。”林天佑皱眉退了一步，躲在花台前的树枝下说，“有人问就说什么都没看见。”
“你做了什么？”
方情想到了之前的一阵马蹄声和西苑的亮光，微微皱了眉。
门前有了些脚步声，噼噼啪啪地跑过来。方情见到火光从隐约一直清晰，有人提着马灯站在门前，灯光晃眼，方情转头眯上眼睛。
“方管家！”
“怎么了？”
“你在了就好。”那人招呼同行的两三个一同进院。
雾气下的灯却越发亮了，方情避开光线走了过去，见到领头的是西苑的男工，后面跟了两个小丫环，都神色匆匆地看着他。
“慢慢说，怎么了？”
“刚才有人把三少奶奶带走了，现在二夫人和老爷都知道了，让人四处找啊！”
“三少奶奶？”方情皱眉看了看面前的人，那没有胡说也没有必要对他胡说。
不过那人还是以为他不信，便忙着解释，“有人骑马冲进院，带上人就走了，好快的，追都追不上！”
方情一边听那人说一边抬头看已经被火光缓缓照亮的院墙，有人匆匆跑了过去，也有人往回跑，人声在静夜里一下就像开锅的水。吵吵嚷嚷。
方情想到了前一阵的马蹄声，都是让人心烦。
“方管家？”
“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
“那好，老爷已经往门前去了。”
那人也没看出院里有什么端倪，或者说是根本就没想着去注意，匆忙说了几句以后就领着小丫环往前院跑去了。
方情回身，按了按额头，“小少爷，你这次的祸闯大了。”
“闯你妈的！老子可是在做好事。”林天佑侧身往外面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才从树枝下出来，身后也跟着响起一连串的铁链声。套着白衣披头散发的赵子学从后面走出来，脚下一串铁链未让人看见，声音也给人听去了。方情皱眉看着她，一双空空的眼睛里清楚地把火光和自己都映了出来。像镜子。
赵子学抬眼看了方情，也许是害怕，就又缩回林天佑身后。
“我让马跑去庄外了，应该可以暂时让他们追去，...但迟早还是会找回来。”林天佑握了握赵子学的手说，“我想了一下，还是只有你这里靠得住，人就先藏你这，等明天闹生辰的时候再把她趁乱送出去。”
“...小少爷。”
“这不必担心，有人在庄外候着，...只要人一出来了就马上送走，再也不回来了。“林天佑一边说一边低头对着赵子学咧开嘴巴笑了，“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好不？”
赵子学抬头一愣，然后猛地点头。
方情看了两人间的互动。那赵子学明显是对林天佑很放心。要以往她疯是疯，可从来不会让人这么碰她，或者是哭得说不了话。不过林天佑却是才回来林庄，这么短短几个月，两个人就熟络成这样了？
但方情想了想，还是不打算问了。开口说了其他的事，“我的意思是这是小少爷你自己的生辰，你是主角，...你明天哪儿有时间把人送出去？”
“这也不用担心，明天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人只需要藏在你这，到时候会有人来接的。”
方情不知道林天佑是怎么个计划的，但那人又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完全不会出差错一样。但又一细想，林天佑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事，连一点点的预兆都没有，...这么突然地在眼前演上这一幕，任谁都会有些迟疑。
方情低头叹了一口气说，“可你这么说我还是....。”
“你看...。”不料林天佑岔开话题，蹲身拉着赵子学脚上的铁链，“这么个对待法，谁不颠啊？”
说罢，他便伸手护着赵子学的脚踝，轻轻揉了一下。那人看着他这样，一低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不待方情开口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嘘嘘，小声点。”林天佑抬头摸了摸她的肩，“等过了明天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赵子学一边呜咽一边说，“...谢...谢谢。”
方情听了回头。虽然她双眼无神，目光呆滞，神态和走路的姿势也不像个正常人，但这一句谢谢却清晰万分，听着一点儿也不像个疯子。
“你！”
他伸手猛地抓住赵子学的胳膊，那人就被吓得回头大叫了一声。
“嘘嘘嘘！你搞什么？！”林天佑一把把人拉回怀里，皱眉说，“都疯成了这样你还那么来！”
“我....。”
“我我我什么我！”林天佑皱眉转头大骂，“老子早就想说了，三妈每天那么喂药，这几年下来人不疯才有鬼了！怎么就没个人出来说句话！你看！”他把赵子学的手腕抬起来，方情借着微光见到上面一圈一圈的乌紫，“这他妈还是人么？！不喝就绑起来逼着灌！她每次都哭天喊地的，那么大的声音你他妈也能当没听见？！”
“........。”
林天佑说着说着，赵子学低着头又开始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凄凉无比。也许刚才林天佑说的话她听懂了点儿，但也许是一点没懂，她想哭了就哭了。
她哽咽着点头，“谢谢，..谢谢三夫人。”
“啧，听见没有。”林天佑转头狠狠地瞪了回去，“那个八婆还教她说这么些鬼东西！”
“...三夫人。”方情脑里闪现出那个说话畏畏缩缩，永远躲在人群后面的人，不敢说话，不敢吸气，天天都看着二夫人的脸色过活的人。
这么一想，那也是个可怜人。
方情看了看挂满泪痕的赵子学，就像看到了他自己一样。
三夫人，三少爷，二夫人，小少爷，还有三少奶奶。.. 这一晚上他的脑里出现了好多人，走马观花一般，匆匆地一个个走了过去。但留下来的是很多的东西，恨，恨意，疯，疯癫的情绪。或者方情也会这么想，如果林天语也像三夫人那么喂他吃药，他是不是也会疯过去呢？
方情回头看着黑色的走廊，他不敢想了，只因为这个答案无比可怕。
只得呐呐开口，“谁告诉你这么多的？...怎么没人同我说过？”
“呸！还告诉老子！要不是那疯婆子在床上说漏了嘴老子还不知道！”林天佑朝地上啐了一口，又抬脚狠狠地踏在木头上。
“疯婆子？”
“小四啦！三哥暗地里叫她查了三妈送的是什么药。”
林天佑口里的小四是指林天语的四姨太，宋玉琦。方情听了也就一笑，不想这人勾搭之余，连庄里七七八八的八卦都听了去。...不过，还好是听了去。
方情转身面上赵子学，他想伸出手，却觉得那太重了一般，伸不出去。
最后也只有一笑，可泯不了什么。所有的事还是纠结在心头上了，如今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忘不掉，褪不去，甚至就是想着用死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可是呢，却不敢死。
死了，那个人就真的属于别人了。更可悲的是自己将永远不再见得到，那关于他的一切，那些自己所欲罢不能的一切。
在林庄，站得越高风就越凉。
站得越高就是越是战战兢兢，一步都不敢走。
方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夜过后，天就明了。赵子学还坐在床头，看着外面。
风声悄悄起来，林庄外过了树林就是天府平原的一个小部分。草浪，山水，还有一条路，弯弯曲曲地出现在眼前。因为天气大好。
“...你知道吧？”方情靠着窗户，吹着风，缓缓闭上眼睛。
“谢谢。”
赵子学磨蹭双脚，嘴里小声地说话。
一句谢谢，她说了一个晚上。
方情哽塞了声音开口，“为什么你要是疯的？...为什么连唯一能让我说出心里事的人也疯了？..嗯？”
听见人说话，赵子学抬头看了看，在窗户边看了方情，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于是就那么吃吃地笑。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打了天语一枪？”方情低头坐在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对镜子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他就哭了，双手捂着眼睛，低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谢谢。”
赵子学稍微眯眼又去看窗外的原野，秋高气爽，风是高高地掠过去。很多事，很多人也从她的面前掠了过去。她的眼睛渐渐红了，嘴角渐渐笑了，然后哭着回头。
“我不是故意的。”方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想起了以前，这双手上曾经有把枪，一棵子弹，一滴滴的血，那年心高气傲的自己就那么活生生地把缘分给打没了。
枪声，好响的。
如今的方情就是牢牢捂上耳朵，那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所以他再也忘不掉，放不下，就连在梦里也是那年的梦。
“我就是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
方情把头埋在赵子学的身上，嘴边的声音是后悔也是祈求，也是那些放不下的事终于脱口而出的快意。他决定说了出来，不犹豫了。
“谢谢。”
赵子学一边拍他的头一边说，痴痴呆呆。
“我嫉妒。”方情闭眼咬牙，好像吞了一些什么东西下去，但又难受，一边干呕一边重重复复地说，“嫉妒，我...好嫉妒。....但是，我也没有恶意的。“
说完，他抬头看着赵子学问，”你说，他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说？“
赵子学呐呐地转头。”
方情起身大吼，“你说啊！”
“对...对不起。”赵子学抬高眼睛，看到方情。
“对不起我的是他！”方情转头面着窗外哭吼，声音嘶哑，他用手抓着头，两只眼睛从手缝里出来看着外面。白光和日光他都不敢再看看了，那心里的嫉妒和不甘就像夜晚，一到日出的时候就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活得不像个人了。
“沈离。”
赵子学看着方情的背影笑了。
“...你说什么？”方情转头，两手微微地发抖。
“离开。”赵子学点头，“一起..离开。”
“你认识他？！”方情抓住赵子学，那人低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声音渐渐变大，最后变成了尖叫。
“哈哈哈！”赵子学弯身趴在地上，全身蜷缩，滴滴的冷汗落上地板面，夹缝中。但她还是在笑，停也停不了了。她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里面有方情的身影晃动，那再后来就成了另一个人。
赵子学伸出了一只手，拉着方情的褂子站起来。
就像怀春的女人那么笑了一小，眉眼动人一点。她低头捂着肚子说，“...他快长大了，...我们...我们能走了吗？”
但突然她又一脸惶恐地睁眼后退，伸出一只手指着窗外大叫，“林天语！！！”
方情回头，外面除了风声也只有惨白的日光，把所有的景色都照成了白色。赵子学就指着那片白，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饶了我们，...好不？...你饶了我们！”
方情呆立在屋内，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那个林庄最隐秘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一棵树。他来林庄的两年前，有一个人吊死在树上，一个人跌死在了井里。...那一年隆冬的雪特别大，他听见别人说，那男人的尸体就那么在树上晃啊晃，晃啊晃，挂满了霜花。
赵子学的手布满乌紫色，就像地上的泥土，那人就像挖开了泥土从地上爬起来。
“饶了我们吧 ...我们走...我们去一个你不会再见到的地方！...不要打了！！！”赵子学抓着方情的褂子哭喊，“不要打了！！林天语！”
方情低头看着赵子学，那眼里好像也是有棵霜花树。..啊，他记得了，林天语，林天语的眼睛里也有一棵，林庄所有人都有，那棵树，和树上的人。
那是他突然而然就从世上消失去了的大哥。
方情颓然靠着木窗，他在心里算了算。...几年了，来林庄几年了，这个时候终于知道了。...死了，..被林天语打死了。死了，是被林天语害死了。
“还有，...还有你啊。”方情拉赵子学起来，低头轻柔地在那人耳边说，“你也害死了我哥，...而且，最坏的也是你，...你明明知道的，可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在我...在我.......。”
方情抬头擦了眼泪。他拉着赵子学的手，撩开她眼前的乱发，“三少奶奶，你知道么？...我本不姓方。”
“沈离。”
赵子学嘻嘻地笑了，张开双手紧紧抱着方情，嘴里情意浓浓地唤着一个人。
方情慢慢地带赵子学走了过去，走出窗台，外面是林庄的人声鼎沸，红色的灯笼和拉花在黑色的屋檐间霎时好看。
“走啦。”
赵子学笑了，站在栏杆外。
“我送你。”
方情也笑，柔风之下他的笑就像第一眼见林天语一般。清淡，自然，没有爱，没有恨，更没有情和仇，什么都没有。他来林庄的时候真的是这样，可到后来一切就都变了。
往前走了一步，就真的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方情伸手放在赵子学肩上，轻轻一推。
他不后悔了。
他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
他听见楼下传来尖叫声，林庄里很多人都在跑，脚步声，尖叫声，还有风声在他耳边，都是摇摇欲坠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就有人在远处撕喊，“方情！”
方情回头笑了，站在高楼的窗台边。
他从来没有试过那样笑过。眉角飞扬的。
他才从灰烬里出来，大火烧光了他所有所有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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