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忘情》王陵子

1、雪中剑

　　*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

　　冷风簌簌，木质窗棂震颤着嗡嗡作响，即便关紧了门窗也仍能透出刺骨的冷意。

　　火塘中炭火不知何时烧尽了，更使得这冷透入骨髓。

　　把被子紧紧裹在肩上、连脖颈都覆盖住，我瑟瑟发抖的蜷缩起来，迷迷糊糊中忽然想到，这个冬天，又要冻死不少人吧？

　　……说不定，我便是当今案上今年冻死的万民之一。
　　当今圣上是个好皇帝，减免赋税、扶持寒门、求贤若渴、从不吝啬赈灾钱款，可谓是人人称颂…可即便如此，他也改变不了我们这些人在底层挣扎的现状。

　　圣上毕竟是圣上，那样高高在上的天之子民，自然不能理解我们真正的难处。

　　不过，或许我不会被上报也说不定……毕竟尖山地处偏远、我们村更在山顶最陡峭的位置，这大雪的时候，哪怕是朝廷的好手，也不敢轻易上山。

　　传说中有武林中人能上山入海、穿云而过，我虽未见过那些传说人物，只平日厚着脸皮向张大娘家蹭饭时能听上几句新鲜事，却也明白，在人们眼中、那是神仙般的人物，哪怕朝廷都奈何不了。

　　然而我却是不信的。
　　传闻中他们一剑可斩山中熊，一斧能劈合抱树，雪上行走时甚至行过无痕，更有一苇渡江的神奇本事——

　　……这听着可不像常人做得出来的。
　　哪怕真有人能做到这点，也定是个中翘楚了，倘若不过是学了武功便能到那程度，这天下、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啊，粥。
　　……肚子饿了。

　　我摸摸瘪瘪的肚子，忽觉悲从中来，霎时便无暇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说故事了。

　　……自个儿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家中已无余粮，仔细想来也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哪怕再不想在这天气出门，想想寒冬中没了存粮的下场……
　　我打了个寒颤，只得蔫巴巴地坐起身，穿上厚厚的衣裳、裹上厚厚的外衣、又披上厚厚的蓑衣，直到把自己装饰成一只小号的熊，才拿下着墙上挂着的弓，背上箭筒出发了。

　　说来惭愧，过世的家父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箭手，我身为他唯一的女儿兼弟子，不幸继承了他的全部手艺，甚至还青出于蓝……成了更有名的神箭手。
　　唉，如此说来，似乎没什么不幸的。可我毕竟是个女子，有这么一身技艺，虽说衣食不愁，却是带来了更多麻烦……不提也罢。

　　冬日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我压了压蓑帽，眯着眼睛躲开试图冲进眼睛里的雪水，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冰天雪地的素白，才慢吞吞的上山了。

　　冬日里的山上，都有什么猎物呢？

　　多打几只屯着，这冻人的天气总归不会放坏，再给张大娘家送一只，还能光明正大蹭一顿饭。

　　我思索琢磨着下顿饭的着落，光是想象一下张大娘那鬼斧神工的烧菜技巧，就期待地口齿生津了。

　　*

　　风声破空。

　　他听见飞速袭来的利刃轻而易举刺破血肉的声音，裹挟着风声与融化的雪水，一路划开漫不经心的锋锐。
　　耳畔传来小兽的哀鸣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直直的卷走，刹那间便扫过他头顶的雪，素白中晕开一滴刺目的血色。

　　嗡鸣声。

　　利刃带着猎物深深地刺入身后的树木，箭尾兴奋的摇摆嗡鸣。

　　是箭矢。

　　身体深埋在雪中，早已冷得不能再冷了，可即便如此、听见破空声由远及近时，他还是反射性战栗起来，感受到一股相当有威胁的危机感。

　　江湖中少有人用箭。

　　或许是由于这武器既不符正道光明磊落大开大合的风格，也没有魔道所求阴险毒辣的杀伤力，更无法在两人对战时讨到什么好处，比起江湖人，倒是山中的猎户更懂如何用箭。

　　看来他遇上猎户了。

　　……看这箭的威力，该是个好手。

　　沉重的、一步步陷入松软雪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希望这猎户莫要直接将他杀了才好……以他如今的状态，说不准究竟能与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打上几个来回……或许会输。

　　那脚步声已经靠得很近了。

　　“……哎呀，这血……”
　　轻柔沙哑、却仍清晰表现出性别特征的声音。

　　“……一只兔子可不会流这么多血。”
　　来人轻声自语。

　　*

　　不过是为维持生计而进行的寻常打猎活动，居然也会遇到这种情形……
　　……如今的情形，我也没钱找大夫呀。

　　被箭矢钉上树的兔子前不远处，雪地中躺着近乎被大雪掩埋完全的男子。

　　散落黑发沾着冰凌般雪水，双眸平静的阖着，睫隙凝着细细的冰凌，有水珠泪痕般流淌、结成泛白的霜。
　　他穿着我没见过的衣服，布料染血融在雪中，仍闪着细碎的光，恐怕是我等平民接触不到的贵物。

　　分明面色惨白、身染污血，他的神色却堪称宁静，容颜透出股漠然的冷意。

　　看清那张脸时，我被真真切切的晃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山野中的平凡女子，从未见过这样绝世的容颜，更未接触过这样贵气的人。

　　这人该是个麻烦。
　　按理来说，这时候我该拿着自己的兔子离开，当做从未遇见过他，这样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解释自己并未参与其中——而我也的确不该参与。

　　然而尽管如此，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目光还是被吸引住了。

　　……不，我并不是被他这个人所吸引。

　　视线不自觉落在他胸前。
　　两只闪着白玉润光的手紧紧握着什么。

　　那是一把剑。

　　长剑并无剑鞘，修长剑身映着雪色、又染着血色，刃尖滴滴答答的淌下淡红色的雪水，锋锐冷肃。

　　这的确是把好剑。

　　……只是不知道，他配不配得上这把好剑。

　　*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裹着蓑衣、头戴斗笠、身型肿得像熊的巨大身影。
　　来人手上提着长弓，背后绑着箭筒，另一只手则拖着不知作何用处的沉重麻袋，行走时几支箭相互碰撞、发出类似敲击竹子的声音。
　　他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雪地被压平染红的拖行痕迹，有血从麻袋中渗出。

　　巨大身影似乎在盯着他看。

　　“该怎么办才好呀……这样的天气，大夫也上不了山。”巨大身影蹲下来，隔着什么轻轻戳了戳他，触感意外的柔软……是衣服？“唉……办法总会有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猎户跨过他的身体，轻描淡写的把箭支从树上拔下来，又把猎物扔到袋子里，恰好砸到他头顶。

　　脑袋一晕。
　　“这样就去不了张大娘家了…看来只能下次再说了。”

　　陷入沉眠前，猎户俯身扯着他的手臂唉声叹气嘟囔了一句什么，语气听不出是否有意，将他从雪中扯开、直接甩到了肩上——

　　“不过，这也算好事吧？……家里有个男人，就不会被媒人烦扰了。”

　　猎户轻轻笑着说，温温柔柔的语气与行为对比、竟产生了怪诞的割裂感。

　　“——暂且，说声多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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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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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冷无情剑客与村姑妹妹的故事。
……当然不是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