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白玉京》魏朝瑾

2、长生殿主

　　绝锋谷内，入目可及处均是一片赤色。

　　血红的花朵是谷里唯一的颜色，唯一的风景。远远望去，宛如血铺成路，妖异浓艳，整片花海看上去令人胆战心惊。

　　纵横的血色花朵下有零零星星的白，女子在火红的花海里弯下腰，拨开几株花朵，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白森森的骨头，像是人的小指骨。

　　她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那白骨，白骨就因沾了活人气息，化为了齑粉。

　　女子默默的收回手，宽大的袖摆无意间扫断了一株赤红的花朵，天地间骤然浮出一股甜腻得让人心头发冷的浓香，勾起无数深藏的回忆。

　　那些惨烈的回忆让她几乎痛苦的无法站立，花朵断裂的根茎渗出的汁液，不是寻常花草的淡青色，而是如同血一样，赤色铺陈，恍惚间看去，像是花朵流出的血泪。

　　她不知怎的想起哪句童谣“枯髑开花泣血泪”，当枯骨死亡时诞生出绝望的花朵，那刻骨铭心的爱恨，惊天动地的誓言，也不过是化作一滴血泪罢了。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世人大多如此，相遇，相知，相恋，相许，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离，或咫尺天涯，或阴阳两隔。

　　花甜腻的香气在鼻端萦绕，被勾出的回忆像蛛网，将心脏裹挟，撕扯出一层层伤口，血淋淋的痛，呼吸间都像有刀子在来来回回的割，她想起他曾经许诺的誓言：

　　“我此生定不负你。”

　　可最后，她的一生都是骗局，甜蜜是陷阱，真心是笑话。

　　如果不爱，便不伤。

　　可感情的事，谁又说的清呢。

　　她挣扎着往前走，身边的赤色花朵一点一点的少了起来，她知道，她走出来了。

　　她走出来的不仅是绝锋谷，更是对心底那个人的爱与恨。

　　她不恨他了。

　　没有了爱，又哪来的恨呢？

　　她只想复仇。

　　赤色花海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漪漪绿竹林立。一条长长的宽石径直通山顶，有一幢殿宇掩在丛丛绿意间，说不出的震撼。

　　那就是百姓口口相传却无缘得见的长生殿吧。

　　她想着，抬步上石阶，绿竹沙沙声中似蕴藏了安魂的曲调，让她的心也慢慢静下来，回忆渐渐淡去。她从未想到，在那地狱般花海的尽头，竟有人间仙境存在。

　　殿宇近在眼前。

　　并没有想象的奢靡华贵，整幢大殿均由青竹所制，大气磅礴，直入云端，龙飞凤舞的长生殿三字更是透出一种不羁世俗的雅致来，仿佛游离于红尘之外。

　　指尖是青竹特有的凉意，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推开这扇殿门。但她无法下定决心。

　　她还牵挂着凡尘俗世，她还是有些看不透。

　　“为何不进来？”

　　竹制的大殿里传来一句轻问，像远远的云端里的仙音，飘渺又庄严。

　　她咬咬牙，微微一用力――

　　“吱呀―—―”

　　殿门开启。

　　大殿内无比空旷，唯有两张青竹案几相对而置，巨大的竹窗前垂坠着软烟罗的轻纱，刺目的日光被过滤得温柔，整幢殿宇内都是柔和的光线，使人平静舒服。有风吹进来，轻纱摇曳，青竹特有的清香浮动，更觉不似人间。

　　“你还是来了。”

　　她正沉浸在令人放松的环境里，忽闻人声，恰暗合某种韵律，像磁石般引人心神。

　　她循声望去，有一张青竹案几边已是悄无声息的坐了一个人。案面上多了一壶清茶，有热气升腾而起，又渐散于空气。

　　雾气袅袅间，那人的容颜竟是看不清了。

　　她终于在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于另一张案几前落座，轻轻摘下了帷帽，满头霜华，在红衣的映衬下分外落寞。

　　“阁下便是长生殿主？”

　　“是。”他说，“应你执念，长生殿开。”

　　他眼里，无悲无喜，纯粹干净，似有种包容一切的温柔。

　　但正是太温柔了，反而觉得天地都在他眼中存留，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尽化虚无。

　　“妖的爱恨通常简单，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你最大的错处，不过是所爱所恨，皆为一人。”

　　“如今你三劫已过，当得长生。”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的攥着茶杯，用力到指节发白，半响，才哑着嗓子问了一个她在来此地的路途中听了无数遍的问题：

　　“何为长生？”

　　“何为长生？”他不答，反问她，“你觉得.......长生何意？”

　　“长生.......”她迟疑着斟酌一字一句，“就是长长久久的活着，不老不死，不入轮回。”

　　“那亲眼见着身边亲朋好友接连去世，纵然转生，也是陌路不识。天地浩大，唯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人记得你，无人亲近你，人们畏你惧你，避你如蛇蝎。上天入地，无法解脱，永远体会着失去的痛苦，这便是你所求？”

　　“自然不是!”她仓皇的反驳，“这种长生与诅咒有何区别!”

　　话被打断，他也不恼，而是往茶杯中续了一注水，才慢悠悠地继续：

　　“最早长生一词出自《太上纯阳真经·了三得一经》中的‘天一生水，人同自然，肾为北极之枢，精食万化，赖永年而长生不老’是以养生之道来延年益寿。但人生短暂，百年后，生老病死的轮回又将重启，世人不愿面对这一残酷的真相，于是杜撰出神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红尘凡人居于地界，顺应生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情欲交织。唯有飞升紫府位列仙班，才是永恒的追求。”

　　“一代又一代得虚幻传说，不论是千古一帝还是寒门士子，位极人臣亦或六根清净，都逃脱不了长生的诱惑。那般狂热的追求，甚至付出性命，都是‘放不下’在作祟。”

　　她若有所悟。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长生，端看人心如何定义。就像传说中能通往神仙居住的白玉京，无数人飞蛾扑火的寻找，古往今来，有几人寻到？一世幸福安乐，顺遂无忧，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无心无情，却又受尽世间苦难，你又怎知活的长久不是折磨？”

　　他的声音轻轻的，莫名有种蛊惑的味道：

　　“你已历过三劫。我可以帮你恢复修为，让你重新变回狐族最尊贵的九尾天狐。”

　　“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需要任何代价。只是你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就像涅槃一样，前尘往事，与你再无一丝关联。”

　　“与我再无一丝关联？”

　　“对，无论是爱还是恨，喜亦或悲，你都不再记得，这人世的十几年，遇到的人和事，都会从你记忆里抹消。”

　　“可还有别的道路？”

　　“你不愿放下？”

　　“不愿！”

　　“你妄执不放，三劫过后再生心劫，待你时限一至，便会灵智尽失，永生永世沦为走兽。”

　　倾其所有，换一个不愿放下。

　　值吗？

　　“我.....不悔!”她眼里浓烈的情绪似要烧起来，“有些东西，比我的命还重要，哪怕永生永世遭受折磨，我也不可能选择放下!”

　　她盈盈行了一礼，道：

　　“我身无余子，若大仇得报，君需何物，尽可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