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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渡川之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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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冬,金兵攻破汴京,北宋灭亡。就在那一个风雪满城的冬季,戚少商回了连云寨。
老八奔出门来,喊着“大当家”,却一步踉跄,跪在雪地里,热血,顺着手中长枪,落在地上,很快,融了一片。
戚少商搭上穆鸠平的肩头,紧紧地握住,寒风刺骨,冻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大当家!”往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句称呼,在此刻,却是染了斑斑血迹,包含了多少愤慨悲怆。
“没了……什么都没了……”穆鸠平居然笑了起来,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戚少商,却又似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老八!”戚少商陡然吼了起来,“你他妈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穆鸠平回过神来,眼神中却仍是盲目的没有焦距,过度的失血让他有些眩晕。
“老八,你给我站起来!”戚少商改握为抓,指骨都要深深欠进他的臂膀里,将他提了起来,一字一句,“国破山河在,从哪里失去的,我们就从哪里收回来!”
狮子再受打击也还是狮子,只是更加沉稳,更加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和魄力!
连云寨也还是那座连云寨,物是人非,也是百废待新。
戚少商忽然觉得,他命中注定,就是要回到这里的。江湖,战场,才是他九现神龙翱翔万里的地方。
乱世出英雄。
戚少商不想成为英雄,也不想做什么大侠,那些追逐虚名,不过是年少时的梦,在他还没有失去,也不懂得珍惜的时候。
他让一个女子耗尽了青春里最璀璨的岁月,等了他五年。
他让一个仇人,占据了那五年之后的所有时光,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再也撼动不得。
他还是恨他的。恨他的残忍,更恨他的决绝。没有给任何人思考的时间,他就一意孤行地在烈焰中消逝,即使,是为了他。
戚少商怎能不恨?
“顾惜朝,你没有履行诺言。你说并肩而战,可是——”
戚少商把手中的酒瓶子远远的扔了出去,再没有哪壶酒,比得上当年的炮打灯。
笑话!堂堂连云义军的首领,九现神龙戚少商,怎会在夜半时分,借酒浇愁?
明日又是一场硬仗。戚少商从怀中摸出那本几乎泛黄了的书页,那点点褐色的斑,是他的血。无论身处多么残酷的战场,无论经历如何艰难的搏杀,无论遇袭中箭受伤流血,戚少商总是把这本书带在身边。
里面的战法谋略,戚少商早已倒背如流,可他却执意将这本书放在胸口。仿佛如此,他就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直在他的身边……
扉页上沾的血,是平关大捷时留下的。那是一场近乎疯狂的厮杀。敌军主帅的箭翎三羽,端得是例无虚发。
那一次,他伤得很重。连云山水里最有名的大夫,也只说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可他硬是挺了过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没让这本《七略》物尽所能,他怎么能死,怎么敢死?!
穆鸠平很不理解,“大当家,你为何把那个魔头的书,当作个宝?”
戚少商笑,笑得淡然,双目中却燃起一层璀璨的光采。他把书紧紧地抓在手上,“老八,这真的是一本好书!”
十年了。自从那个昏黄的午后,一点一点,将破碎的书页粘起,这本书便一直收在他的身上。仿佛透过那些浸染的文字,便能看到另一个虚空。指点江山,纵横宇内,那人的眼角眉梢,具是飞扬的豪情。
是梦。
讽刺的嘲弄的冷寂的悲戚的,种种表情,独独没有意气风发,挥毫潇洒。
他想要的,终究得不到。
思想渐渐模糊起来。戚少商努力想着,却始终忆不起那人的样子,只是那句话却如同梦寐般萦绕在耳边——
你和我在一起,还是有过快乐的,是不是?
不可抑制的颤抖。
老八说的对,他的确是个魔头,不知不觉就侵了心扉。是什么入骨?不记得了,戚少商笑着,看来,酒喝太多,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眼前还横着一道难题。
连云义军北上抗金,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能收复渡川,则金国分布在中原西北部的势力将会分崩瓦解。
渡川原是大宋的领土,周边山地崎岖,中部却是平原地貌。土地肥沃,耕种优良,兼之有沂水横穿而过,四周崇山峻岭,形成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这样一片沃土,却在靖康元年毁于战火,如今草枯叶零,更糟糕的是,被金人牢牢占据,操练兵马,休养生息。而驻守此地的将领,便是号称金国第一名将的齐九真。
碧空中,一只南雁飞过,戚少商举剑抬手,那只雁便分毫不差的落在他的臂膀之上。
北国辽阔,大雁盘旋,用此来传递消息,确是再好不过。
从雁颈中取下一截木管,拔出管塞,拿出那一个小小的蜡丸来。
用力捏碎,隐藏在其间的纸条便显露出来。
只有八个字——“万事俱备,只待一击。”
戚少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右臂一挥,大雁振翅而飞,流连于故国之上,三圈而返。
身后响起踏踏的脚步声,迅速而热切。戚少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穆鸠平。
“大当家,昭阳说什么了?”
叶昭阳,人如其名,似阳光挥洒,阴霾天空中的一屡明亮。当年亡国,乱世流离,穆鸠平在汴州城下,见一少年,衣衫褴褛,血染长襟,却仍旧拼命护住身后的弱质女子,与那些乘乱抢劫的盗匪斗在一处。
穆鸠平哪里看得下去!当即一声怒吼,一枪撅倒了那为首的盗匪,其余人见他双目圆瞪,不怒自威,当下四散而逃。
穆鸠平也不追赶,扶起那少年,问之,方才知道,他也是路见不平。
一时间顿生知己之感,当下举天拜地,结为异姓兄弟。
春去秋来,已然五年。他仍旧记得,那一日的断垣之下,那个看似苒弱却气势逼人的少年,笑着对他说,“穆大哥英武神威,昭阳自叹弗如。”
穆鸠平笑着挠挠头,那些个文言的话,他不会说,心中悲痛,叹乱世无常,却也说不出什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少年冰凉的手掌,慢慢聚起满腔热情,“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兄弟。”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兄弟之情,有一天也会改变。
那日听见他向大当家献计,说渡川地势低洼,丛林密集,宜用火攻。
大当家却未置可否,只说营寨分散,恐不能一举而灭。
当时便心生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叶昭阳便主动请缨,诈降金人,为献那结势连营之计。
穆鸠平惊出一生冷汗。当下冲入主帐,大呼,不可!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如此失态是为了什么。但昭阳诈降,无异于羊入虎口,无论成败与否,都是九死一生。他只知道,他不愿他去冒险,不想他有事,什么家国仇恨,收复山河,全都顾不上了。
戚少商皱了皱眉头。他说,“昭阳,我们另寻他法。”
可叶昭阳又岂能为他人所左右!他立于厅前,满目坚定,“庞士元献计曹营,连环战船;黄公覆苦肉之计,顺风燃火。纵以曹孟德之奸猾狡诈,仍不能辨。何况金人乎?如今我易容改貌,佯称金人,齐九真一介武将,定然无疑。我只需逞口舌只能,稍加布置,促成连营之势。而届时东南风起,大当家只要在沂水上游放一把火,金人望风而逃,则渡川之地,必能收入囊中。”
戚少商半响不语。良久,道,“容再商议。”
而最终的结果,叶昭阳还是去了。穆鸠平看着他走出营寨的身影,坚硬而挺拔。这才发现,当日残壁下的少年,已然长成天纵英才,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老八。”戚少商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穆鸠平方才回过神来。
“昭阳现在很安全。”戚少商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叹。这乱世之情,有谁比他知的更深,看得更透?却不点破,淡淡道,“火攻伊始,你便前往沂水下游,去接昭阳。”
不想穆鸠平却扭捏起来,“大当家的,兄弟们都去冲锋陷阵,而我,而我却为了——”
“儿女私情”这四个字,穆鸠平是断断说不出口的。
戚少商深知他的秉性,笑了笑,言道,“叶昭阳可是我方军师,不可损伤分毫。老八你此去责任重大,不得有失。”
穆鸠平这才高高兴兴地领命而去。
戚少商怫然长叹。惜朝,能将你的《七略》学以致用的,叶昭阳是第一个。你也希望,他能功成身返罢?
遥望渡川。明日一战,无论胜负,都是幌子。夜间纵火袭营,方是正谋。叶昭阳去了金军大营不过数月,那营寨便由错落排布渐渐向中心靠拢,如今已成连营之势。此计虽妙,也亏得他舌灿莲花,智计百出,方能周旋于此。
月朗星稀,东风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