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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一件脏衣送至浣衣房,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国朝对官员所穿衣衫有颜色上的要求。浣衣房管事不解的是,这深绯色的圆领袍明明就是高阶官员才能穿的,为何送衣裳的人专门说让年轻的浣衣娘来洗。

      这里年轻的浣衣娘只有余菀,可她负责低阶兵士的衣衫。

      胡氏也纳罕。方才余菀回来便慌着神擦身梳洗,要说害怕患病也在情理之中,可她似乎有些不大正常,是不是从溪水边回来还发生了别的事。

      余菀并不敢答话。她主要是害怕被扣月例,她太想攒钱了。

      “菀儿,你年轻,又才来不久,我看重你踏实。”管事嘱咐她,“不过,你有事可千万不能瞒着我。要是真有什么,我不说能帮你解决了,但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你既身在浣衣房,出了事,便是连着浣衣房名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余菀内心叫屈。

      她犹豫半晌,还是如实说了:“我是担心被雨淋病了,这才快速往回跑,中途不小心撞了人。当时害怕他来寻浣衣房的麻烦,便说了要帮他洗衣赔罪的话,希望他不要揪着我莽撞之事不放。”说到此处,她满脸忧色地道,“既然他把衣裳送来了,想是不会再追究这事了。”就别扣月例了。

      管事听完后感到一幸:“得亏那人没说什么,待天晴了,赶紧将这衣裳洗净了吧,完事之后给他送回去。”

      即便余菀每日干活慢,可洗干净一件衣服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既然让她洗,那她又依着当日所言,向一个浣衣娘讨要了檀香,细细给那件深绯色圆领袍熏了香。

      她得空做完这件事,也就距那日撞人过去了两日。让她耽搁日子,是因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更没到外头送过衣裳,要怎么给他送回去?

      余菀问过外出送衣衫的浣衣娘,方知她们奉命将洗净的衣衫送去一个院中,至于哪件衣衫具体到是哪个官员穿,浣衣娘根本不知道,凭她们的身份,也不可能知道。

      据说,是接手衣裳的官员侍者细分。

      余菀发了愁,这让她去哪打听?

      愁着愁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李述行走于外头,必定可以打听到是哪个人缺了衣衫。

      此时的李述,正在应付胜州刺史。

      自从连奕派人给胜州刺史送去他幼子那一大箱金玉字画后,胜州刺史一连几日都要求见连奕,连奕均以政务繁忙给推了。不过,今日出了大日头,而胜州刺史又来了,连奕便允了他的求见。

      与上次不同的是,连奕让李述把他带到演武场,也不搭理他,只管场上射箭。“嗖”一下,箭划过他手上羊脂玉扳指,呼啸而出,正中靶心。

      胜州刺史被他那不争气却想升官的蠢儿子给坑了,这下不光从节帅手里拿不到钱,还得花钱给儿子补大窟窿。

      他儿子只是听说过连奕从前有收集金石书画的爱好,却不知他并非爱钱之人。偏是他儿子拉着一大箱金玉字画往他跟前送,表面是投其所好,却有明目张胆向节度使行贿的意思。

      前几日他来向连奕述职,说没钱疏通河道,不成想他儿子转头拿了一大箱珠玉请连奕笑纳,这台拆得胜州刺史摔了个大跟头。儿子做下这等蠢事还连累自己,他当时真想抡板子打死这逆子!

      胜州刺史被日头晒了个七荤八素,出够了热汗就开始冒冷汗。多年来躲懒旷职,疏于练习骑射,身子发了福,内里就有些虚,站了半个时辰竟有些气短。

      他此来拜访节帅,嘴上说没什么要紧事,还惭愧地冲李述道:“某来拜见节帅,若是有叨扰之处,还得请李公到节帅跟前为某说句话。”

      李述忙道:“许刺史客气了。”也摆了副惭愧面容,“节帅此时在演武场习箭,怕是一时半会不能见许刺史,若是许刺史还有别事要忙,可改日再来。”

      胜州刺史登了节帅府的门,怎可轻易离去,忙道:“某听说过节帅骁勇,却不曾亲见节帅弯弓搭箭,若今日能一睹节帅风姿,是幸事。”

      然后,李述就领着他到了演武场树荫下,还令人在树荫底下设了胡床供他坐。胜州刺史心虚,婉拒了坐下的事,更是自觉地站在了日头底下,没敢凑近去打扰连奕,只是远远看着。

      谁成想连奕就一直站在场上射箭,李述居然忙前忙后地给他收箭送箭。那头是主仆二人,这头是胜州刺史,其余再无旁人,以致胜州刺史找不到人再行通禀连奕,他几次想迈腿上前,却哪次都没敢。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胜州刺史站得身上极为不舒坦,此时他无比后悔拒绝了坐下的安排。

      那边,连奕余光里瞥见胜州刺史的面色在太阳底下晒得也不如方才红润,甚至还有些发白,便将手里的弓抛给李述。而后,自行净手,再之后,他眸光就闪过一丝不悦,边往胜州刺史那边走便训李述:“怎么许刺史来了也不通禀?”

      李述只管捧着弓跟随连奕,故作惶恐地回话:“是仆失职。”

      胜州刺史身形晃动两下,却是硬撑着站直了身,叉手给连奕行了个礼。

      连奕还了个礼,正经道:“底下的人失礼,是某管教不严,叫许刺史见笑了。”

      胜州刺史此次格外乖顺:“是下官不敢扰了节帅雅兴,这才没叫人通禀。”

      连奕又道:“许刺史是朔方军民之福,看许刺史今日过来,天都晴了。——这外面日头大,快进屋纳凉。”

      胜州刺史咬着牙回:“多谢。”

      两人先后进了正厅,便有防合端了清凉的饮子过来。

      连奕示意胜州刺史坐下说话,可他没敢坐。连奕也不与他多做礼让,自己坐了,面露不解之色:“许刺史可有什么事要说?”

      许刺史顾不得擦汗,叉着手道:“确实有事要说,只是此话隐秘,还请节帅体恤一二。”

      连奕挥退了厅内的下人,胜州刺史便不再虚与委蛇了,而是主动把保证河道畅通的话说了出来。

      这等反悔的话一出,他又兀自解释了一番,说他不知他儿子攒了家私,他仔细问过了,那些家私大半是他从前没为官时与人斗鸡走狗赢来的,左右在他手里放着也是落灰,如今拿出来倒是可以先缓解眼下河道上的难处,若是不够,他亦可不要俸禄等言,就差说毁家纾难了。

      这些话说得倒也算合情合理。

      当日连奕没把事做绝,今日自然也不会。听罢胜州刺史所言,他表现得大为感动:“许刺史高义,某佩服至极。只是,许刺史还是要慎言,国家虽值多事之际,但尚不到许刺史不要俸禄而保证河道畅通的地步——毕竟许刺史的薪俸也不多。届时若是许刺史没了薪俸,弄得家里揭不开锅,那岂非某这观察处置使的罪过了。许刺史说,是也不是?”

      胜州刺史心下一慌,随即暗骂连奕这厮真是个混账王八羔子,嘴上的话却愧疚:“是下官失言了。”

      “许刺史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连奕摸着案上的饮子,笑道,“酒易醉人,倒是喝饮子易清醒,请吧。”

      胜州刺史谢过后,也听明白了连奕提醒他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里有话”。

      连奕喝了几口饮子,盯视他,眸中的光愈发深邃,继而又笑了起来,只是那声音多了几分冷:“许刺史,某看令郎倒是能干得很!”

      胜州刺史也不知连奕还要怎么拿捏他那个混账儿子,然而没了与他周旋的手段,不得不乖乖赔罪:“节帅或许不知,下官平日里忙于衙署之事,对犬子疏于管教,以致他常有失礼之处,待下官回去,定会好生教导,以便供节帅趋使。”

      连奕却道:“既然许刺史要教子,那政务上的事……”

      “节帅!”胜州刺史大有抢话之嫌,“下官为圣人分忧,实乃荣幸,断不敢言烦劳。此次运送军粮一事,下官必定竭尽所能,绝不会让节帅失望!亦不会让圣人有后顾之忧!”

      “许刺史急什么?”连奕依旧笑,“某只是想说,许刺史要忙政务,还要操心家里,必定要暇时保养,以免身子骨吃不消。”

      胜州刺史想到自己方才站了没多久就面色苍白,还被连奕当面提起,实在尴尬至极。

      连奕也不理会他神情,继续道:“不出一月,许刺史便会有加倍辛苦之事,朔方军马还要仰仗许刺史,某这里有区区几件补品,许刺史莫要嫌弃。”

      胜州刺史回程路上看着那几样补品,心说也这太贵了,他花的那些保证河道畅通的钱够买多少这样的补品了?

      他一边生气一边骂连奕这厮歹毒非常,同时又打消了趁机勒索胜州富商的念头,连奕那厮近来指定盯他盯得紧,莫要在此时吃官司才好。

      胜州刺史离去,连奕摸上盛饮子的碗,冰冰凉凉,甚是舒心。

      这日黄昏,斜阳徐徐铺展,在屋顶檐角染上一层金黄,胡枝子的花和叶子伴着晚风微微起舞,飘动的影子投进窗子里,打在连奕书房的地面上,映出明暗两色。

      他正在书案前镇纸,在他身旁,有伊人素手持墨锭,于砚台里力道适中地研着墨。稍后,连奕执笔蘸浓墨于葇荑上行走,写着写着,不期然想到那日在雨中见到的小婢女来了。

      此番仔细寻觅记忆,还是没记起来究竟还在何地见过她。

      他行走军中久了,接触的女子多是营妓,像祝荟言这样安静又聪慧,且又在书道上能说上几句的营妓少之又少。

      那日听她说起浣衣房的人评价飞白书取决于一根特定的笔,他的心绪就有些堵。

      可是,仔细想过,似乎他一向钟情的飞白书真的取决了这根特定的笔。

      这话竟然是被浣衣房的人说了出来。如此能说会道……他脑中又闪过了那日在雨中见到的人,那只落汤小婢女为了开脱可真能掰扯。

      “啪嗒”一声,笔尖的墨滴在纸上。

      祝荟言抬眸,头一次见他举止异常,也不知他解决了河道上的事又有了什么让他不悦的政务。她极想询问,却并不敢言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连奕垂眸看去,墨染葇夷,不禁有些恼恨。静默了一个弹指,他搁下了笔。

      祝荟言研墨的手也立马停住,放了墨锭,要重新给他换纸,却听他道:“不必忙。”

      祝荟言应了声:“喏。”便退守在一旁。

      她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了,正思索着要说些什么时,连奕忽然道:“不写了,你且退下。”

      祝荟言柳眉微微一蹙,心有再不解也不得不遵命离开。出门前,回首看他,见其面色不虞,便抿了抿唇角,退出了屋。

      李述看祝荟言从里头出来,不禁纳罕:不是特意叫她来写字的吗?这才进去一刻钟便出来了?

      “祝娘子,您这是……?”

      祝荟言的眼神往屋子里看,随即缓声道:“节帅似乎是心情不大好。”说完这句,她便离去了。

      李述拧着眉头越发不解,不对啊,方才他家郎君挺愉悦的。

      这时,听到里头唤他的声音,李述便推门进了屋,劈头便是一声询问:“浣衣房的差事很忙?”

      李述思索了刹那方回:“夏日天热,会比秋冬忙,倒是春日好一些。”

      “再忙的话,送去的衣裳近十日了,还没洗完?”

      一件平日里穿的衣裳而已,反正柜子里还有数件,早送晚送根本不耽搁更换,怎么专门叫祝娘子过来写字,没一刻钟便说不写了,还问起了衣裳?

      然而依着这话想,李述便了然于心,他家郎君想起那日在雨中碰见余菀的事了。

      他抱歉地解释起来:“府上兵士多,浣衣房的人送衣从不会面对面相送,且……且那里的浣衣娘不大便宜踏足郎君的院子,还是仆将郎君的衣裳取回来吧。”

      连奕没再搭理他。

      李述便出了屋,往浣衣房而去。

      正好,余菀已经愁了好几日要怎么找到他。

      她来浣衣房不久,不敢随便打听事,就算打听事,也不会去浣衣房管事跟前多嘴,且她又碍着李述当日出手相助的恩情一直没好意思问他的身份,因而进了节帅府两个多月,活得像是半个傻子。

      此时见到李述,余菀根本没多想他怎会时不时出现到浣衣房,反而还以为是老天帮她,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从前跟着阿婆学写字的时候,余菀为了避免责罚,时常装乖抖惨,如今用起这法子,自然是轻车熟路。

      她先是给李述行了个礼,之后耷拉着一颗小脑袋,声音闷闷的:“李公,我可否求您一件事?”

      生怕他张口拒绝,余菀说完这话立马继续道:“前几日狂风怒号,吹飞了武官衣裳的记号,是以衣裳浆洗干净了也不知送去哪个官人手里。想着李公行走官员之中,必定能打听到这事。”

      没见到李述之前,余菀便能想象到他厌烦的表情,说完话之后,果然看他摆了此态。

      与其说她为了完成这事下功夫,不如说她脸皮厚。

      “李公,这事完全是我的错,没当好差事,这才给弄岔了。”

      李述还想看看她能扯出什么样的谎,不过她有这认错的态度,他便收了五分嫌弃她的心。

      可他还是耍了个心眼:“看在从前有旧交情的份上,某可以帮你。不过,某可不想落下个厚此薄彼的名声,你得守口如瓶,免得哪日浣衣房出个什么岔子都来找某,某可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他想得周到,余菀自然对这事保持沉默,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谁乐意大肆宣扬!没准说出去,管事不高兴了扣她月例,那岂不是心疼死她了。

      李述才捧着那件衣裳回去,便听他家郎君问:“是否熏了香?”

      “是。”

      “什么香?”

      “是檀香。”

      “檀香太浓!”连奕道。

      李述看着衣裳,不知该如何答话。他想了想,看来这衣裳还得送去浣衣房。

      果不其然,连奕令道:“让她重新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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