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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众人上下其手,终于从水里捞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余菀,另一个是祝荟言。

      余菀呛了水,半死不活地横在河沿边。祝荟言还好,只是身上湿了。

      河边或观看或跟着揪心的人越来越多,连奕踞于马上,勉强能看到昏迷之人。他声音淡得几不可闻,更是辨不出情绪:“当真是——蠢材。”

      李述硬着头皮问:“郎君……要施救吗?”

      月色遍洒,灯火辉煌,连奕的眸色却隐在暗中,声音变得格外冷:“不救她难道要给她收尸?”

      余菀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屋里了。即便脑子昏昏沉沉,还是吃力地爬了起来,撩起帐帏,见案旁立着一个身姿窈窕的人,正在背身摆弄着什么。

      她嗓子发干,说话很是艰难,张了几次口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是祝姊姊吗?”

      祝荟言闻声,调香的手一顿,扭身回首道:“你醒了。”

      余菀轻轻地点了个头。

      祝荟言道:“近来虽没了炎天暑热,可燃香也不会不合时宜。看诊的先生说,你落水后受了凉,这几日不光头脑昏沉,嗅觉也会不大灵敏,燃香最好。”

      余菀只是静静听着。

      “今日是十六,你应该去书房。”祝荟言捧着香炉走近她,“不过节帅体恤你,让你先养着。”

      放了香炉,她抬手触上余菀额头,又收手,往自己额上摸了摸:“还好,你没烧起来。”

      “昨晚……?”

      祝荟言打断她:“昨晚上放河灯的人多,也不知是你不小心掉下去的还是被人不小心挤下去的。我不大会凫水,喊人施救,可那些人担心所寄哀思不做数了,犹犹豫豫无人下水施救。我没法子了,只能跳水一试。我跳下去后,又叫嚷了一番,这才引了人援手。”

      余菀越听越觉着自己脑子不大好使了。昨夜在河边放灯时,好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可她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而是惭愧道:“欠了姊姊人情,不知要如何还上?”

      “你不必谢我,并非我将你救上来的,就连我都是被捞上来的。你要谢啊,该去谢节帅。”

      余菀点了个头。

      祝荟言挨着她坐下来,又道:“到底是我要带你去放河灯,累你遭了这份罪,我去求了节帅,我不去书房的时候便来照看你,你可要好生养着才是。”

      余菀依旧跟她客套:“姊姊年长于我,又指教我学规矩,我怎么敢劳烦姊姊照料?”

      祝荟言表现得并不在意:“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她说照料人,当真是乖觉,又是搬食案,又是端药,又是给余菀擦手漱口,无微不至到令余菀惶恐。

      大概是余菀落水后连带着脑子也进了水,这才睁眼不足一个时辰便又困倦了,躺在榻上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一连几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睡得时辰长还是醒的时辰长了。

      近来连奕均在节堂里忙,离开节堂时已过了子时,便会直接回卧房歇息。这日,他有了空闲时间,便去了书房。

      这个时候,余菀和祝荟言均不在此,以致连奕再踏进书房时觉着这里有些清冷。

      他在书房坐了会,问:“她还没好?”

      当日河边的放灯人将余菀捞上来的时候,她呛水严重已是昏迷状态,吐了几口脏水依旧没见醒,众人只得将人带回来,请医者看过后,说是受了惊吓,兼之泡在水里难免受了凉,至少要将养上五六日。

      如今都过了七八日了,还不见好,谁知是不是俩人趁机躲懒旷职。

      李述却不敢拿此事拱火,而是小心地解释:“今晨,祝娘子过来时说,余菀就快好了,不过整个人尚不大精神,看上去还需养上两三日。”

      连奕目光淡淡地盯着书案,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且让她养着吧。若是这点小伤病都养不好,日后也不必做别的了。”

      余菀从榻上起身时,屋中的香炉依然冒着白烟。或许是这两日她嗅觉恢复,可以闻到香味太冲,这其中还有股药味。她不禁皱了眉头,移步至窗边,隔着一道窄瘦窗缝看去,见祝荟言正在她屋外煎药,一手拿开盖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用长匙轻轻搅着药草。

      那认真又小心的模样,足够让人感动。

      可余菀只是提嘴轻笑了一下,回眸看过那香炉,手上用力,那扇窗就被推开了。

      “吱呀”声响起,扰了祝荟言的进程,她抬眸,和余菀的目光对上,不禁惊喜:“我还以为你又会睡到天黑。”

      余菀回之一笑,之后,从窗子旁移至门处,又出了屋。

      她越走越近,祝荟言便站起了身,叮嘱她:“好容易有力气下榻,这会出来做什么,还是回屋歇着吧。”

      余菀从她手里取过长匙,反劝她:“我已经大好了,便不必烦劳姊姊了,这十来日,姊姊一直辛劳,该是姊姊回屋歇着。”

      “你睡着时,又请了先生来看过,又开了几剂药,也不是什么繁重的活,这几日还是由我帮你煎了吧。”

      “我已经好了。”余菀把长匙投进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里,匙与锅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她正对祝荟言的眸子,玩笑道,“若再不好,节帅那边大概会以为我借着这事怠慢差事呢。”

      “可这药还是得……”

      余菀点头道:“这药还是得吃,我自己来煎就是了,此处便不必姊姊操劳了。”

      祝荟言道:“也好。”

      她离去后,砂锅里的咕嘟声越来越响,药味也愈来愈浓,直至汤汁越收越少,药草越来越薄,有的甚至粘在了砂锅内壁上,变成焦黑色。

      听闻,吃了糊掉的药对人身有损。
      那么,这药便不必再吃了。

      余菀将此药倒掉,回屋后,取过小铜匙,开了香炉盖,将里头的袅袅燃着的青烟按灭。

      即便屋中的味道和外头无异,她还是有些晕,又在榻上养了两日,这才觉着身上好多了。担心这个月的月例被扣光,待双日一到,她便又去了连奕书房。

      这是余菀首次得知连奕书房有旁人进来。

      待客不同,能进主人书房的客那自然是贵客。

      这次不待余菀向李述打听要怎么做得好些,李述已经率先告知她,今日进连奕书房里的人是使府里的佐僚。

      这个佐僚也是京兆府人士,考中了进士,却接连三次都在吏部的铨选中落榜,大概是做官心切,便远离京兆府,到了朔方,进了节帅府做幕僚,如今任掌书记一职。

      国朝入仕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贵族子弟不经科举可以靠门荫为官,而寒门子弟大多会去考科举。

      国朝举仕科目多,其中进士一科难度最大,每年奔赴京城赶考的人多,录取人数却极少。一旦考中进士却并不会立刻授官,要守选三年,之后参加吏部的铨选,铨选过了才由吏部正式授官。

      科举称为常科,除此之外,还有制科。制科是天子下诏,较之有固定时间方能考试的常科来说,制科更为灵活,是天子想选拔更为特殊的人才,因此时间并不固定,如果应试者登第,日后的升迁之路会很快。

      至于科举落榜之人,依然有进入仕途的机会,除了建立边功外,还可以到使府里任佐僚。

      使府辟属幕僚,亦需赠礼表诚意,之后奏闻朝廷下敕书任命。由此进入使府为佐僚的人可同州、县官吏一样有考课升迁之机,他日进入朝廷为官也大有可能。

      余菀也不知李述何时变得这般能言了,就差给她介绍一遍国朝是如何运作的了。

      她就是个小婢女,连灵州城都没出过,未进节帅府为奴前,见过有头有脸的人便是那些凶神恶煞催她交税的小吏,除此之外,对国朝的官员没什么概念。

      她一下子记不住李述的话,反而越听越糊涂,似乎是听了天书一样。

      余菀觉着,何人来做官,如何做官都与她无关,她要做的事,是接下来侍奉时不出错。

      待李述唠叨完,余菀便去膳房取了点心,轻手轻脚端进书房,小心地放在连奕和那个佐僚跟前。再端着漆盘退至隐蔽处,她悄悄看了那与连奕同坐在罗汉床上的佐僚。

      那人除了年轻,长相干净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余菀心生感慨:这位佐僚该是有些真本事才能得连奕看重,否则便不会被请来节帅书房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看着这二人有长谈的架势,便退入了书房后头的小隔间里,将酒水等物备好。

      做完这些,她还是不大放心,便又将一应茶具慢慢取下,准备煎茶,以免里头要茶水,她却要匆匆起火煮水再等三沸耗时太久让主人失了兴致。

      原本这小隔间里有几套茶盏,偏是今日只剩下了一套,便是看上去最新的那套。

      当日祝荟言说,节帅会在接待贵客时使用这套茶盏。今日这情景,余菀也来不及找别的茶盏,便只能用这套了。

      至于茶饼,小隔间里只剩下了湖州贡茶,名字叫做吴兴紫笋。

      所谓贡茶,是供给皇家所用。连奕这等外臣能得此物,自然是圣人所赐。外臣能得此茶,是圣恩浩荡,普通官吏并不会有这份恩荣。

      反正都用了这套茶盏了,那便煎这贡茶好了。

      小隔间里,余菀一边煎茶,一边听着里头说话,她听不太真切,但也能拼凑出他们的谈话内容,无非是佐僚感谢连奕的知遇之恩,而连奕笑说是佐僚有真才实学。

      这俩人算是互相吹捧,打完了官腔,连奕便说起了那个佐僚的考课一事。

      佐僚本是进士,在朔方使府任职后有了官声和经验,且有节度使保举,考课升迁一事就等吏部十月的铨选了。

      这种任期已满要考课的平常事却被连奕单独叫来书房说道,以此来看,这位佐僚确实被看重。若此人成了京官,对连奕来说便是一条人脉。

      大约是那个佐僚受宠若惊,以致听完连奕的话后没有即刻回应,反而是在几个弹指后忽地跪地,几近声泪俱下地叩头谢恩。

      书房里,两人依旧在说话。而小隔间的后门进来了一个人,是李述。

      他扫了一眼正在煎茶的余菀,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乖觉。正好,煎好了茶便送进去吧。”

      余菀答应了一声,待茶汤煮好,便舀汤入盏,放至漆盘上。才要绕出小隔间,又听李述道:“记住,在外客面前要格外仔细奉主。”

      李述这般提点,更让余菀觉着那位佐僚不凡。她忙顺从地回:“我记下了。”

      “你送完了茶暂且不要急着出来。”李述强调,“记住,你今日煎的茶不是湖州贡茶,不是吴兴紫笋。”

      余菀低头看看茶汤,不由脑子打了结,虽是疑惑,却也来不及细问,眼下唯有听命行事的份。

      她给连奕和那佐僚呈上茶汤,之后,轻抿了唇,静静侍立于连奕身旁。

      这时,她端漆盘的双手指节泛白,生怕今日丢人丢在佐僚面前。

      茶汤在绿中带黄的茶盏中显得格外诱人。此时的余菀倒不怕连奕不满,反正她几斤几两,他都知道,余菀担心的是,若这佐僚的煎茶技艺高超,再挑出个什么不对来,那她才是真的无地自容了。

      她仔细看着佐僚,见他先观盏,再观汤,随后送茶汤入口。

      一个弹指后,佐僚放了茶盏,打趣道:“仙娥进水煎紫笋,只差牡丹花笑了。”

      连奕带着薄茧的手摸着茶盏,面上接了鎏了金的光,忽而一笑,更加昳丽。他看向那佐僚,随即一问:“此茶怎能与贡茶相比?”

      佐僚蹙眉:“这难道不是吴兴紫笋么?”

      连奕瞥了余菀一眼,问:“是么?”

      余菀心里“咯噔”一响。这明明就是湖州进贡的吴兴紫笋,先头学煎茶时,她还特意记过茶饼。

      她脑子里闪过李述对她唠叨过的话,佐僚出身并非富贵之家,历次落榜,即便在节帅府任掌书记,品阶却并不高,却能很快地吃出贡茶,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菀呼吸越来越紧,她几近被书房里诡异的气氛压到窒息。

      无论如何控制,她脑子都出现了塌方。想着李述的话,想着连奕的询问,她咬着牙,捧着漆盘向前一步,扯谎道:“回节帅话,此茶并未吴兴紫笋。”

      佐僚纳闷,面露疑色:“节帅,下官想请教,此为何茶?”

      余菀竟不知,这种人居然能考过进士,也不怪他被吏部主持铨选的考官给黜落了,必定是他在考卷上说了什么疯话。

      连奕又将这问题甩给了余菀。

      余菀暗自叫苦,此时没挨手板,她已经觉着手心生疼了。

      眼下这情形,她郁闷、忐忑和无助都是无用功,暗叹一气,不怕死地冲佐僚道:“湖州贡茶,天下闻名。昔日张公文规所做《湖州贡焙新茶》,是在说宫廷之事。这里是节帅府,怎会有吴兴紫笋?”

      佐僚趁机奉承:“节帅深受皇恩,自然能得圣人恩赐。”

      余菀被这佐僚的话弄得几近崩溃,她只想好好当差,怎么今日摊上了这么一桩事?

      她暗叹道:这位佐僚能这般泰然自若,不是城府太深便是傻到不透气了。

      事已至此,她再不情愿,也终是奓着胆子道:“大概是这茶的味道相类吴兴紫笋。掌书如此盛赞妾煎出的茶,该是没少吃吴兴紫笋。”

  • 作者有话要说:  湖州贡焙新茶
    唐 · 张文规
    凤辇寻春半醉回,
    仙娥进水御帘开。
    牡丹花笑金钿动,
    传奏吴兴紫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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