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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怕疼 ...

  •   越晟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往前走。

      这处偏殿算不上大,甚至有些老旧。

      越晟年少时不受重视,即使先帝想起来了有这么个儿子,越晟的待遇也算不上好,住的地方非常普通。

      说起来,当年越晟在众皇子中的确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先帝昏庸,生出来的儿子却一个赛一个有才,一个比一个野心勃勃。

      越晟既没有母家势力撑腰,心中也没有诗书巧计博宠,加之小时候经常和皇兄们打架,因此大家都不喜欢他。

      越晟的小时候,可以说是独自度过的。

      父子天伦、兄弟情谊,都与他没有关系。

      在越晟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最常做的事情,便是一个人在冷清的御湖边,坐在那块怪模怪样的大石头上,无聊地往湖中抛石子。

      顺道看一眼对面宫殿中燃放的烟花火烛,默默听欢声笑语隔着湖水飘荡过来。

      这样的境地直到苏融出现后,才得以改变。

      苏融是个很细心温柔的人,在他偶然注意到越晟孤独的处境后,便会不动声色地时常入宫,与他作伴。

      长定殿不仅是越晟的居所,也是苏融曾经最常来的地方。

      殿内没有点灯,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越晟看见里面的布置一如既往——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金红的流苏低垂,雕着精细花纹的红烛安静立在烛台上,越晟一手搭上桌沿,轻轻抚过冰冷的台面。

      这间偏殿里,留着苏融和他的大部分回忆,也藏着越晟不可言说的深沉心思。

      他看着眼前的桌面,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起,苏融是如何在这张桌子上手把手教他写字,将越晟一手潦草的狗爬字改造得凌厉有力、风骨乍现。

      他还记得苏融曾经在这张桌子上教习自己策论的场景。

      年少时的越晟桀骜不驯,没人管又野惯了,苏融刚成为他的老师时,估计是很吃了一番苦头。

      逃学、不做课业、故意在苏融上门时溜走、在苏融带来的书卷上涂满墨汁、答非所问恶意嘲讽,许多挑衅的事,越晟都干过,甚至比他能回忆起来的更过分。

      也不知道苏融怎么忍得了自己。

      越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笑意。

      那个人,确实是很温柔,无论在什么时候。

      面对不服管的小皇子,苏融曾说,只要越晟一次不交作业,他就要拿戒尺狠狠打越晟的手心,以示惩戒。

      越晟毫不畏惧,他天天和其他皇子打架,还怕苏融轻飘飘一句“打板子”?

      又一次见到越晟空白的课业本,苏融沉下脸,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果真从身后抽出了他特意带来的戒尺,长长一根,还刻着先祖训文。

      十几岁的越晟恶狠狠地和他对视,喊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反正我不学!”

      苏融拿戒尺抽了一下越晟的手心,越晟瞪视他:“你给蚊子挠痒痒?”

      苏融持着戒尺,安静了片刻,忽然掉转方向,狠狠打了自己手背一尺。

      越晟一惊,叫了一句:“你发什么疯?!”

      “你要是不听话,又不怕疼,那我就打自己,”苏融淡淡道,“我体弱又娇气,极怕苦怕疼,你若是想见我失态的样子,大可以直接说出来。”

      越晟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似乎正如苏融所说,他是个最怕疼的人,戒尺抽在手背上,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立刻起了一层绯红,刺目至极。

      越晟怀疑再来个几下,苏融就要流血。

      越晟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向来不怕和别人对峙,什么痛什么苦都能自己扛下,却从没想过苏融会因自己受伤。

      苏融对他很好,越晟不是个傻子,自然能感觉到。

      他天天闹腾,自暴自弃,一是因为自身不喜欢被约束的感觉,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苏融瞎了眼,何苦要浪费精力在自己这样没有前途的人身上。

      越晟大概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不是在某位皇子登基后被杀,就是被流放远地,饱受折磨。

      再或者,还没等他成人,就会被无声无息地欺辱而死,在深宫的某个角落里。

      他对谁都不重要,为什么苏融要这样看重自己?

      越晟见苏融的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苏融温柔却不懦弱,有才而不显锋芒,待人接物极其温和,自信且坚定,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无论什么人,看见后也许都会喜欢上他。

      和深陷于淤泥里摸爬滚打的越晟截然相反。

      越晟觉得苏融实在是眼神不好,竟然会自愿来教自己。

      然而自戒尺一事过后,越晟却隐隐明白了什么事情。

      他不再和苏融对着干,虽然心底里还是抗拒,却不甚熟练地收起张牙舞爪的野性,开始磕磕绊绊地学习起多年来遗漏的东西,从诗书礼仪到人情世故,苏融无一不教,越晟慢吞吞地学。

      越晟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寂静的偏殿里荡出清脆的回响。

      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坠在床帐前的珠串。

      越晟无意中瞥见床上放置的被褥,大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暗沉,越晟突然呼吸一滞,不由得稍稍后退了半步。

      他忽然想起,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命人刻意将苏融引到这里来,也许那人就不会……

      苏融他……那么怕疼,最后却是在极端的痛苦中离去。

      寝殿里喜庆的红色变得沉重而诡异,流淌出血一般的锈气,空气挤压过来,越晟按住自己的额头,直觉得大脑痛得快要炸裂。

      越晟一手往旁边抓去,不知道挥碰到了什么,地上砸出一声响亮的脆响,将越晟溺于回忆的心神猛然拉拢。

      于此同时,他敏锐地捕捉到殿外几声凌乱的脚步声,立即抬眼朝门口望去,厉喝道:

      “谁!”

      *

      一盏茶前,苏融的身形隐在树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偏殿,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很想过去。

      即使越晟挥散了周边的侍卫,但苏融打心底里就不怎么愿意重新来到这个地方。

      三年前的除夕夜太过惨烈,将他和越晟之间的感情生生撕裂,一切美好的回忆都镀上了一层别有用心的雾纱,令人看不真切,疑窦丛生。

      苏融等了一会儿,见越晟还没出来,于是果断转身就走。

      他还记得自己现在是方雪阑的身份,不比从前的自己。

      方雪阑要是被人发现在宫内闲逛,还守在越晟进去的偏殿外待了这么久,多半是要被抓去刑部问话的。

      结果苏融走了没两步,忽然脚步一顿,闪身又退了回去。

      他看见了傅水乾。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从宴会上逃出来的,明明苏融出来前,还见他被一群人围着敬酒。

      傅水乾许是觉得热,暗紫色的外袍已经被他脱了,穿着一件纯白的中衣,悠悠闲闲地转来转去,非常的不成体统。

      苏融虽然不知道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但显而易见,傅水乾挡住了他要回去的路。

      时间已经不早,再拖久点就不太妙。苏融感到些微的焦灼。

      偏偏傅水乾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走走停停,始终站在那条小路上,苏融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决定从草丛里往外走,绕过这个人。

      苏融轻手轻脚地走了两步,那边的傅水乾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皱眉问:“谁在那里啊?”

      苏融:“……”

      他忘了重生归来后,方雪阑已经不是当年武艺傍身的自己,苏丞相或许能够踏波无痕地用轻功,方雪阑却是个呆头呆脑的普通人,脚步声自然重。

      落在会武的傅水乾耳中,简直是不打自招。

      傅水乾拨开挡着视线的树枝,瞥一眼那个蹑手蹑脚的贼人,嘀咕了一声:“……哪家的小姑娘。”

      苏融:“……”

      真想弄死他啊。

      傅水乾说完话才觉得不对劲,今晚月色迷离,乍一看站在那儿的红衣人,雪容花貌,身形匀称好看,在月光下侧脸似乎白得会发光,傅水乾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个漂亮姑娘。

      但他怎么觉得……这人越看越像那什么……那谁……

      “我去!”傅水乾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猛地往后一跳,叫道:“你怎么偷偷跟着我到这来了?!”

      苏融注视了他半晌,突然觉得,自己瞎编个理由也不是那么麻烦,何必避开。

      于是苏融说:“……我故意的。”

      傅水乾咬牙:“你这人什么毛病?一天到晚追着我跑,要不要点脸?”

      要不是方雪阑本人不在这,苏融也想问问他。

      苏融想了想,又道:“就……想看看你。”

      傅水乾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脸不耐烦:“算我求你了行不,你这样跟着我,难道我就会看你更顺眼?”

      苏融突然来了坏心,故意要恶心一下他:“我缠着你,你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动。”

      傅水乾果然被恶心到了:“……变态。”

      他原本觉得方雪阑有哪里变了,但现在看来,有个屁的变化,明明还是那个厚颜无耻的人。

      苏融朝他走了一步,傅水乾退了一步。

      见苏融还有要靠近他的趋势,傅水乾不禁又惊又怒:“你别过来啊!”

      苏融:“。”

      傅水乾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方雪阑按倒在地,死缠烂打扒光衣服的场景,立刻头皮发麻,拼了命地想办法:

      “……你父亲刚就在找你,你不回去等着被禁军抓?”

      苏融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即停下了动作,讶异地寻思了一会儿,道:“他真的在找我?那我得回去了。”

      傅水乾连连点头。

      苏融转过身往小路另一边走了两步,临走前又随意问了傅水乾一句:“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傅水乾:“……我来散心不行啊!快滚!”

      于是苏融滚了。

      苏融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突然慢下脚步,蹙起了眉。

      他望了一眼前边的方向。

      越晟不喜热闹,也没有后宫,因此大部分宫殿都是空的,没有点灯,庞大的建筑体沉在黑暗中,静默无声。

      苏融算了算自己从宫宴大殿来这里用了多久。

      除去绕开禁军费的一部分功夫,从宫宴大殿到这边,普通人走路最快也要两刻钟时间。

      而苏融记得很清楚,越晟生性多疑,他的寝殿这处一般是禁止无关宫人靠近的,多处巡逻的禁卫军会将人挡回去。

      所以傅水乾……

      是如何散心散到这个地方来的?

      苏融稍微琢磨了一下,就发现傅水乾这个人,三年过去,还真是一点没变。

      装着最忠心耿耿的模样,说着最不着调的话语,掩饰着其内城府极深的心思。

      苏融转了个小弯,往回走去。

      他倒要看看傅水乾究竟准备要干什么。

      结果等他回到偏殿附近的时候,一眼扫过去,空空荡荡,别说傅水乾的人影,就连个鬼影也没见着。

      苏融并不在意,他随手折了根桃花枝,将地上覆着的树枝碎叶拨开,仔细看了看上面凌乱的脚印。

      今日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初春的天气并不炎热,因此现在地上还有些潮湿,正方便了苏融探查傅水乾的踪迹。

      不远处的小路上也沾着些许泥星子,苏融顺着一路找过去,傅水乾的方向果然是直奔着越晟的寝殿而去。

      只不过却在殿前七八米远处断了踪迹。

      苏融在原地转悠片刻,重生来头一次觉得方雪阑这副身体……真不是一般的废。

      不仅没有武艺,还走没两步就体虚头晕,脚步像是踩在棉花团上,柔柔弱弱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苏融暂时把傅水乾的奇怪行踪放在一旁,他一手扶住殿门口的朱红廊柱,轻轻喘了口气。

      纤长白皙的手指扣在柱子上,无意间刮蹭下了一点红漆。

      苏融压抑着喉间的咳意,瞥了自己的手一眼,突然目光一顿,微微蹙眉。

      这红漆怎么……

      还没等他发觉哪里不对劲,苏融就听偏殿门口一响,愕然抬眼望去,才发现越晟竟还没离开,此时正站在门口,阴沉沉地盯着自己。

      余光一瞥中,苏融好像望见了他发红的眼眸。

      月色被浓云遮住,苏融有一瞬竟然瞧不清越晟的神色,但多年来的相处给他带来了敏锐的直觉——

      越晟现在,非常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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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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