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横滨养老院》横滨路灯

8、国木田的忌日和芥川的死亡

　　花些精力寻找的话，可以在四年前的横滨社会新闻上找寻到一则七旬老人勇救落水儿童牺牲的报道。上面内容有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剩下的则是表彰和哀悼。新闻上有国木田先生的照片，但是小林在太宰先生那里看到的照片是国木田先生年轻的时候。

　　照片上的黄发青年脑后束了根长马尾，黑色衬衫浅色西装马甲，面上一副无框眼镜，犀利的眼神透过镜片直视镜头，眼神似乎在谴责照相的某人在浪费宝贵时间。

　　小林来养老院是在国木田先生去世后一年，太宰先生让她做鲣鱼三合士就是为了去祭拜国木田先生。小林看到过那则新闻，所以对国木田先生的名字有些印象。她花了些功夫找到了一年前的新闻。两张不同的照片放在一起，一张年轻，一张年老。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体现着时间的流逝和生与死的界限。

　　国木田先生是福泽先生的弟子，小林听福泽先生提起国木田先生时，话语中满满都是骄傲自豪之感。唯一被福泽先生批评的点就是先于恩师死去，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森先生彼时就在一旁，幽幽插了一句：“福泽阁下你本来就是白发啊。”

　　这话说的实在讨打，也就是福泽先生不愿与他计较。

　　太宰先生说国木田先生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死去的，他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从未懈怠过，即使等待他的是死亡，他也会奔跑着向前而去。

　　“国木田先生的理想是什么呢？” 小林问。

　　“国木田的理想啊……是跟世界和平一样的崇高目标。”

　　小林听到前半句话，以为太宰先生又要诓她，谁知他却是用极为敬佩的语气接着说：“他的理想是不希望任何一人死去。”

　　这样的理想，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得到吧。

　　小林突然就理解了，所以在那个时候国木田先生才会奋不顾身跳进湖底，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三个孩子。

　　谁都想不到，在横滨河道里打捞过太宰先生无数次的国木田先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和前两次一样，小林和太宰先生他们到墓地的时候碰到了被国木田先生救起的三个孩子。他们的父母有礼鞠躬，没有说多余的话，很快就离开了。墓碑前的香烛还未烧完，簇簇白菊沾染上了掉落的香灰。小林打理出一个干净的范围，将祭品都摆放上去。她双手合十，在心里对未曾见过面的国木田先生悄悄说：“希望今年的鲣鱼三合士依旧合您的口味。”

　　太宰先生和乱步先生捡着养老院的趣事说给国木田先生听，中岛先生即将当爷爷的喜事太宰先生说了一遍，乱步先生又说了一遍。如果国木田先生能回应的话，应该会呵斥他们，同一件事不要说两遍，太浪费时间了。

　　与谢野女士拿出两封信点燃烧了，那是另外两位在乡下养老的谷崎先生和宫泽先生写的。因为年纪大了，很难再长途跋涉，所以只能用信件的方式来祭奠友人。

　　燃烧的火光染红了与谢野女士不再年轻的脸，她用教训人的口吻道：“你呀，提前走那么早，自己一个不孤单吗？不过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我们中就会有人来陪你了。”

　　小林听到这话立马就呸呸呸三下，鼓着脸对与谢野女士说：“您和养老院的大家身体都健康着呢，活到一百岁肯定没有问题的。”

　　坐在长椅上的福泽先生慢悠悠道：“我今年九十岁了。” 长命百岁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祝福。

　　小林：“一百一十岁，一百二十岁也可以！”

　　小林心里酸酸的，她很清楚，这些老人正在慢慢走向死亡。这是无法阻止，无法更改的事实。

　　“小林，不要再诅咒我了。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活那么久。长命百岁对我来说真的是最恶毒的诅咒了。”

　　“我倒是想活到一百岁呢，还有那么多的零食我还没尝过。”

　　“乱步先生，如果您想活到一百岁的话，零食就要少吃哦。您的假牙不能再补了！”

　　......

　　今年的夏天格外闷热，七月初的太阳似乎要将大地烤焦。小林举着遮阳伞，没精打采地晃到养老院门口，差点和出来的中岛先生撞到一起——镜花女士这次也一起来探望太宰先生他们了。

　　“好久不见，中岛先生，镜花女士。” 小林收了伞，眼睛被直射的阳光晒得一眯，额头上也很快冒出了汗珠。

　　“不要站在这里了，快进去吧。” 镜花女士拉着她的手把她往大门的阴影处一推。

　　这个样子也不太好再寒暄，只问了好后小林就目送着两人离开了。她眼中露出些许担忧，中岛先生和镜花女士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的样子。

　　等到晚饭的时候，她才知道，是早先住院的芥川先生不好了。中岛先生和镜花女士这次来就是为了和太宰先生、中也先生他们说这件事的。

　　芥川先生也经常来探望太宰先生他们，只不过他和中也先生，还有森先生的关系更好些。芥川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凶的人，尤其是在小林被太宰先生夸奖的时候——他总是会恶狠狠瞪着小林。但过后，他又会别扭地感谢小林照顾太宰先生他们。

　　芥川先生同样是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每次来，不管是什么季节，小林都会听到他的咳嗽声。他来养老院时小林总会端给他一碗贝母蒸雪梨。

　　中岛先生说芥川先生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三天了，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医院那边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所以他和镜花女士才会急匆匆过来通知太宰先生他们。

　　养老院中的气氛如常，小林却担忧得不行。她还年轻，尚不能平静接受死亡。

　　小林不知道，在比她年轻时，养老院的老人们就已习惯与死亡共舞了。

　　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里，太宰先生，中也先生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森先生也曾去过几次，只是他终究年纪有些大了，想奔波劳累也不行了。

　　隔着厚厚的玻璃，小林看不真切里面戴着呼吸机的芥川先生。而且监护室每次只能进去两个人，她也不能多待。太宰先生，中也先生，芥川先生的妹妹银女士，中岛先生，镜花女士，红叶女士……监护室外常常会站着很多人。

　　“芥川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在楼梯的拐角处，小林听见中也先生平静地对太宰先生这么说。

　　“啊，我知道。” 太宰先生也是平静的语气。

　　小林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或许要到了和太宰先生他们一样的年纪，才能平淡如常地提及死亡。

　　最后的夜里，芥川先生接受了三次紧急抢救。医生出来对众人摇了摇头。

　　“抓紧时间吧，病人坚持不了多久了。”

　　银女士靠在镜花女士怀里悲拗不已，下一秒可能就会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昏过去。中岛先生和镜花女士一左一右扶着她进去和哥哥做最后的告别。太宰先生直愣愣地望着抢救室上方熄灭的灯。中也先生狠狠拍了下他的背，“芥川要是看不到你，恐怕都不甘心闭上眼睛。进去吧。即使什么都说不了，进去看他最后一眼。”

　　芥川先生已经摘下了呼吸机，他侧着头，耳边是妹妹的哭泣声。他费力抬起手摸了摸妹妹花白的头发，眼神却一直盯着门口。

　　他如愿看到了等待的那个身影。时间仿佛回到了他十五岁的时候，在充满血污的狭窄街道中，那个身影朝他伸出了手，赋予了他生存的意义。

　　“太宰先生……” 他无声呼喊着这个名字。

　　“嗯，我听到了。” 被他呼喊的那个人如此回应了，“干得不错，芥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