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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忆王孙 ...

  •   “来者是我父亲。”那小公子不看郭靖,只用另一只手将匕首从伤手骨肉之间抽出,扬手一下掷落到台下。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一边改缠布条、一边直视穆易道,“此伤与令嫒无涉。若想事毕,阁下父女自可不必多言。”

      “你——”穆易一时失声,不知怎的,在这金人少年的目光中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然而此刻事情已不容他多言:郭靖在马蹄声中急忙回首,便看到那金国王公策马在前,后面众亲兵扬鞭飞驰,不一时团团围在了穆易父女四周。

      原本围聚在台下的乡民闲汉们甫见这等场景,哪里还用驱赶,早纷纷作鸟兽散让开路去,止剩得些胆子大的不舍得这番热闹,远远跑到几处商铺围栏下探头打量。早先跟随那金人少年的亲兵们却在台上一排站开,纷纷躬身向来人行礼,口称“王爷”。江湖人中一个五短身材,上唇短髭翘起的,这时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是我等无能,累得小王爷受伤!”

      穆易父女一时大惊。一番比武遭遇过后,他们二人早知那小公子出身显贵,可是自己居然甫入中都就一股脑招惹上了女真皇族,却实在不曾料到。一时穆念慈握住父亲的衣角站在他身后,身躯微颤。而郭靖则不由得心下一震,蓦然想到另一厢事务:自己此番初离蒙古便入金国,除了要预备日后南下赴六位师父所订的江南烟雨楼之约,原也正是奉大汗之命伺机刺杀赵王完颜洪烈。这样说来……

      幼年之时,郭靖曾和结为安达的铁木真四子托雷一同,跟当时作为金朝上使驾临蒙古的两名亲王——“三太子”完颜洪熙和“六太子”完颜洪烈——有过绝对不算愉快的一面之缘。

      其时蒙古草原各部尚处割据胶着之态,彼此世仇交织不断,时相倾轧。而金朝彼时既占据中原,自然意图作为宗主国对其中欲予拉拢的部落遣使节册封,铁木真正是被选中册为“大金国北强招讨使”的对象。然而荣王完颜洪熙入蒙来时极为轻浮傲慢,对一众蒙古兵将的儿女大肆撒钱、横加辱骂,儿时的郭靖不忿之下捡起金币一把砸回他脸上,甚至差点被金人格杀当场。

      至于同行的完颜洪烈,虽然并不和他三哥荣王一样明面上轻侮蒙古,乃至在完颜洪熙出手欲杀郭靖时加以阻拦,在之后对于蒙古诸部的设局离间之举却阴险且效果深重得多。正因如此,铁木真得知在郭靖南下之际,吩咐下唯一的一件事,便是把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的脑袋提来,祭奠他在被挑拨失和后亲手杀死的义弟札木合。

      十一年时间,对于孩童而言漫长如天海,对于保养得宜的成年人来说却并不会带来太多改变。所以,在那名金国王公滚鞍下马的同一时刻,郭靖已然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其人锦袍金冠,衣饰华贵,乃是明显的女真朝服,形貌气度不独熟悉,而且看起来确实颇与少年相似。

      谁能想到,在大汗郑重地将金刀驸马之名赋予他之后、指名要他南下刺杀的敌人,居然在出蒙古入中都的第一天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但是——

      郭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睹着眼前事态的发展。对招亲少女行事轻佻、却因救人受伤的小王爷挥开侍从,微微叹气,然后故作轻松地迎向他父亲。完颜洪烈看去显然紧张很多,此时似乎被儿子血淋淋的手掌惊得不轻,只急忙上前相问,倒不曾顾及命手下对穆氏父女做些什么。

      此时此地,若要当街刺杀绝不是合适的选择——郭靖虽然天性纯实,却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一点。不过此刻的大街之上人多且杂,如此混乱的时机却也实在难得,相比日后再潜入府邸伺机行事来说,或许也未必是不利之选。只是他对那小公子的印象其实算不错,倘若趁他受伤之际刺杀他的父亲,总归是,让人感觉不义了些。

      踌躇之际,郭靖视线下意识地向远处延展。官兵队列之外,另有一白衣人在数丈之外勒马站定,风姿卓尔如公子王孙。郭靖认出了那个人的容貌,恰恰是不久前因为“黄贤弟”和盗马风波而有片语之交的西域白驼山传人。而在这一静之外,却又有一动:但见道中马蹄踏地浮尘微起,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身着雪青色披风,策马现身长街远端。不待人言,她挥缰驭马,已从纷纷闪出道路的亲兵武者之间跃到台下,又极轻巧地伫马停到方才完颜洪烈的车马相平之处。

      因为精神紧张,郭靖刚刚几乎完全忽略了完颜洪烈父子对话的内容,但这一刻却偏巧听到那小王爷带些讶异地对那女子叫了一声“真姊”。

      这称呼令郭靖心头一紧,然而注意打量那骑马的女子,却看到她的衣饰打扮虽系简装戎服,与自己七师父等颇不相类,却也更不像女真人服饰,应是北地汉装。不过此时金朝自熙宗、海陵时既慕汉学,又经世宗、章宗等年,民风文俗汉化已久,女真青年男女著汉服似乎也颇常见。不说女子,便是那少年之前的衣饰、完颜洪烈等朝服,也很难同汉人分别——如此,这容貌文秀清雅的女子或恐便是完颜洪烈的女儿,他之前相识的小公子的姐姐了。

      市井之间的喧闹声音断断续续重新传来,可以辨别出他尚不知名的完颜小王爷的语声。对郭靖来说,这其实是他打定主意放弃刺杀机会的同时,因思考过于专注而带来的听觉选择性注意开始恢复正常。“……这位就是刚才帮我治伤的蒙古兄弟。”郭靖忽然听到自己被提及,下意识地抬头向声源望去,同时感觉数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下一刻,依旧半作蒙古少年打扮的他直接和完颜洪烈对上了视线。

      郭靖在交汇的目光之中楞了一愣。虽没听全,他也知道那位小王爷对自己的描述相当善意。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会愿意跟谋夺蒙古故土的完颜洪烈做什么见礼来虚与委蛇,只想胡乱混过去,赶紧离场再做打算。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完全不在郭靖自己的预料之中:他看到完颜洪烈越过儿子望向他的视线逐渐凝重,仿佛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他听到那大金赵王完颜洪烈突然开口问道:“你是蒙古铁木真的儿子,或者义子?”

      ——这一刻,六位师父的教导轮番在郭靖脑中过了一遍,然而这可实在是他没曾想到会需要回答的话题。

      郭靖没有回答完颜洪烈的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了。一步、两步、三步,郭靖沉稳地朝着侍从围绕之中的完颜洪烈父子走去,然后突然加快身形向前大步跃出。此刻的他非常希望那小王爷能够站得远些,但是他知道万事已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平心而论,至今不过十七岁的郭靖的确和这位大金赵王在蒙古有过不止一次的会面,远至六岁时封赏“北强招讨使”的拦车掷币,近至不过数月前的斡难河夜战,郭靖正是以少年只身当先见阵、在此人目睹之下杀退王罕桑昆。然而前事之时郭靖实在年幼,后者又值月沉星暗、观斗双方彼此相距甚远,故此不独郭靖自己,连派下杀令的成吉思汗本人也未曾在意过会被认出的可能。

      虽说为国杀敌乃是大业,身份暴露本来也未必会对刺杀有太多影响,然而在众多亲兵武者的包围中被当众指认可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在精神紧张之下,郭靖对眼前事态缘由的第一个猜测,更是可怕的多:莫不是大汗帐中已有细作叛徒,早把大汗予我之命全数卖给了金人?果真如此,那这大金赵王必定已有准备,虽意外相见,此时定然不欲令我走脱。既然如此——

      “兄弟,我对不住你!”郭靖纵声嘶吼。他冥冥中看到那位小王爷的瞳孔在他眼前放大,但心中已不及多想,只是一边以虚力施展肘击试图将小王爷隔开,一边猛然从腰间擎出大汗临别所赠的金刀,劈头一击砍向前方的完颜洪烈。下一个瞬间,他感到一股大力极快地猛击在自己左腹脾脏之处,顿时被迫得反射性地向后一躬,身形一时顿止。郭靖抬起眼帘,对视过去的已是金人少年的目光。后者此时挡在他父亲身前——郭靖这时突然意识到那小王爷身法其实极佳,轻功步法甚是诡谲——眉头深皱,却向郭靖平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郭靖心中再次打了一突,心知自己之前的判断大概并不准确。但此时事既已至此,早是无法可想了。他当下站定身形,使一招“斜挂单鞭”闪身欺进,着意绕开少年受伤一侧,仍只欲以虚招令对方让开。那小王爷不为所动,不顾掌心滴血,两臂盘上做“双黐手”拨开大刀将郭靖向后推开,接着一记橫钩拳直击郭靖面门。郭靖一时竟没能闪开,受击之下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他耳中嗡嗡作响。郭靖一抹头额,掌中竟是一滩鲜血,不由得呆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血原是完颜洪烈之子用伤手击他所留的。郭靖后退两步,同时心中又是一愣:这金人小王爷倒像蒙古人,居然拼了自己也这般狠手?

      完颜洪烈此时已抢上前,连声问道:“康儿,你怎么样?”那小王爷——完颜康,只微微摇头,视线依旧凝注在郭靖身上,虽在失血之下脸色苍白如纸,然而目光烁烁,冷如寒星。这下,郭靖感觉自己进退两难了。

      从赵王府诸兵的应对来看,大汗帐中奸细泄密的猜测多半并不成立。即使是真的,他也应当更谨慎地脱身,匿去行踪、从长计议。在最后和最坏的情况下,他至少绝不应该在金国的都城,在被公然指出与蒙古相关的身份时,来一出明显会引发宣战理由的当街刺杀。可是在现在这种一时情激出手之后的情形下……郭靖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脑中思绪驳杂翻梭:大汗待我母子恩重如山,我纵死倒也无妨,到底怎样才能打消金国对大汗的疑心?

      以史为鉴,煮豆燃萁的事情比比皆是啊。《六韬·论将》说将有五材:勇、智、仁、信、忠,此仁此信此忠乃是施于部属袍泽。五材之中独无“义”,君子与非君子之战乃你死我活,“义”乃乱军之物,义不掌兵乃千年古训,以义之心度非义之腹,岂有不被暗算之理!

      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街上闲人都早被驱散开去,此时长街虽为各色兵官武者围堵,竟无一人语声。郭靖方一回神,眼前直面的人影已然变换,原来那小王爷完颜康已护持其父退后,而亲兵侍卫之外,早在街上的数名武林异客正觑得时机,一股脑便朝郭靖围将上来。其中一人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僧帽,乃是个藏僧;另一个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如孩童,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身材,满眼红丝,然而目光如电,上唇短髭翘起,却正是完颜洪烈初到时下跪请罪之人。

      这三人本就是完颜洪烈为别事重金聘至中都,此番原是小王爷完颜康与穆氏父女相斗之时既已在侧,然而彼时既思忖是少年人意气用事,自谓不需插手,哪里又想到小王爷数番激斗之后竟为救人而受重伤,竟到肢体或为残疾的地步;而赵王到场之后,本在旁观的蒙古装束少年竟又会突然在大街上公然行刺。此刻一旦回神,各自想到在突袭之下对保护雇主丝毫不及反应、竟还要小王爷带伤出手,不由得各自恼恨惭怒以极,哪里还什么当世高手的虚礼,满心要在金主面前挽回身名。

      原来郭靖在蒙古时已同其中那矮小汉子“千手人屠”彭连虎的师弟门下弟子“黄河四鬼”斗过,而且战场激越之下大占上风,然而彭连虎以巨盗纵横山西两路,功夫远在那“四鬼”之上,余者二人却是西藏密宗的灵智上人、并“参仙老怪”梁子翁,于此时的郭靖而言实是不可同日而语。那彭连虎当先左臂振出,格在郭靖横握的蒙古金刀之上。郭靖斗然间感到双手虎口剧痛,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他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只觉金刀顿时脱手飞向天空,站立不稳,登时摔倒。

      彭连虎一击得中,心下甚感自得,不由得便要对这少年落下杀招,手掌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耳边却听完颜洪烈喊道“莫杀他!”,而几乎同一瞬间,远远避开的人丛中有一人喝道,“慢来!”

      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卷住彭连虎的手腕。这时又听啷啷一声,一个青脸瘦子一路狂奔着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入场子。彭连虎见那人是本门师弟侯通海,满拟多了一大助力,不由大喜,谁知他竟一路追着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一头叫着“啊哟”一头满口乱骂,居然对他们视而不见似的一溜烟撒腿跑过了大街。彭连虎愣怔之下,又顾念在赵王那声吩咐,不敢下杀手,气结之下一时脱力,竟被那道人拉得一个踉跄。

      那灵智上人和梁子翁却见那援救郭靖的灰衣道人身手了得,乃严阵以待地作江湖见礼,道声“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落,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这么一个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人吗?”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

      这一厢“高手”见礼,虽是在刺杀危局之间,居然还颇见些悠然。郭靖却全然不及在意这些武林礼数,因他自知此时身已难脱,忖度于今之计,唯有和幼年相遇哲别师父之时一般,拼着性命为大汗完成刺杀,然后宁弃此身唯一死而已,虽痛极对不起良师寡母,却也已无他法可想了。他余光瞥见那小王爷完颜康此刻业已离开战局,于众军旁侧握腕倚马而立,一时心中略慰,又见那三名异客行路皆被王处一道人所阻,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雪花飞舞中挺身再度向完颜洪烈方向冲去。

      正当此时,“黄河四鬼”中的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似是还在追赶那煤黑的小乞丐。猛可地却被彭连虎一声暴喝“拦住那小子”,吓得齐齐一震,方看到郭靖正持枪杀到半路,急忙转身举兵器要奔去攻郭靖。却听完颜康一声冷笑,道:“不必费心!”步法奇诡,缈然几步移到较近的吴青烈处,单手并肘两下夹击,竟夺了他的师门兵器“追命枪”握在手中。

      郭靖只道他又要亲身来战,一时竟突地感到既敬又惭,心下无端踌躇。然而那小王爷并不再看郭靖,却将那枪长缨一抖投向那众骑处间雪青色披风的文秀女子,一面叫道:“阿姊,有劳。”

      轻骑戎装的女骑手一言未发,只长身纵马,一揽身将那枪接在手中,随即缰绳挥振,马踏横空,不过一息之间,已驭马奔跃到了郭靖对面。那枪锋在漫天飞雪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应冲杀之势直指郭靖咽喉。

      郭靖不得不停住脚步,一抖手中长缨将枪来格,同时正面对上了那似是女真人的年轻女子的面容。那女子容颜近看竟是花明雪艳,宛然如文人家闺秀,然而此时不言不笑,杀气沉浮,两招“起凤腾蛟”“孤雁出群”荡开敌枪,接着居高而下,一招劈枪破开郭靖守势。那女子的枪尖瞬时划破郭靖的颈侧,在薄雪之上落下滴滴血珠。她见郭靖侧身一躲稳住身形,却将枪略作收起,对他忽地一笑,道:“也该收手了,蒙古的小王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忆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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