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江畔树

70、第 70 章

　　蒋科楣说的版本让穆亦心坐立不安，她来面谈陈昌年不过是赌一把的心态，没想到还有当事人。
　　陈伯看到陈昌年，却是很恭敬地呼唤他：“陈先生！”
　　陈伯客气地告罪：因为他腿不好，他反倒是第一个先坐下的人。
　　他看着两个站着的人，在夕阳里，都带着一点淡淡的光。
　　陈伯是最镇定的人，这么多年，他的跛脚虽然给他生活上带来诸多不便，但是在心理上，给了自己轻松的感觉。他说：“穆小姐，其实你不该怪陈先生，你应该怪我。当时如果不是我建议陈先生找穆强，他还想不到的。所以，害死你父亲的是我。”
　　穆亦心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陈伯，那个对杜鹃无微不至照顾的男人。
　　然后，她又看陈昌年。
　　陈昌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但是，电话的确是我打的，是我告诉穆强，穆庄要自杀，我劝不下来，需要他的帮助。小陈只是提个建议，这事情赖不到他的头上。”
　　然后，两个长辈让穆亦心坐下，他们告诉她整个情形。穆亦心倔强地杵着，就是不想坐。两位老人也无奈，陈伯也不得不站起来了。
　　陈昌年主讲，陈伯补充细节。
　　当日，穆庄到了这个天台，当年的天台跟今日的天台，除了一些树木自然长高之外，格局基本就是这样，因为这是穆庄设计的，后来由陈城来维护的一个空中花园。穆庄当时的境况已经很差，那种向死的力量明显超过了求生的本能。陈昌年劝地唇干舌燥，但是于事无补。陈伯当年还是个年轻人，灵机一动，想到了跟穆庄一向关系很好的穆强，于是建议把穆强叫来。
　　穆强是很照顾穆庄的，是那种比穆庄的是三个哥哥都做得尽职的哥哥般存在，一听说妹子有生命危险，自然不由分说就赶来了。
　　穆庄的确短暂地有了点松弛下来的境况，但是陈昌年的一通电话，让穆庄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比陈昌年的医院重要，不比他的科研重要，不比他的病人重要，不比他陈家的任何事，任何人重要……
　　穆亦心好奇地打断他们的描述，她问真的是一个电话就可以让陈昌年放弃正在寻死的妻子。
　　陈昌年的眼神突然有点一点躲闪，但是很快又镇定如初。
　　就那点躲闪，穆亦心看得千真万确，她明白了，那不是一通简单的电话。
　　穆庄是否听到穆强当日打电话的内容？陈伯是否也其实听到一二？陈昌年已经不想知道，至于穆亦心更不可能知道。
　　穆庄在家里，听过太多陈昌年为了医院里的事情或者陈家的其它事情，弃她于不顾的状态了，这个感觉太熟悉了，至于陈昌年具体处理什么事情，她已经不在意了。
　　陈昌年是属于陈家的，陈昌年不属于她。穆家的三个哥哥其实心里暗暗恨着她，可怜的只是两个孩子。
　　至于陈昌年的那通电话，穆庄明白，自己往后的日子一定是生不如死了，不如一了百了。
　　天台上的风很大，穆庄的长发肆无忌惮地飞舞，白色的裙角在跟着飞起来。
　　穆强在一点点靠近她，这个时候，陈伯已经在提醒穆强不要走过去，边缘太危险了。
　　陈昌年听到陈伯的呼唤，回过头，看着穆庄那张癫狂的脸逐渐转为平淡，她诡异的一笑，身子往后一仰，白色的裙子如同涨鼓的风帆，她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身下去了。穆强直接扑过来拉住了她的脚踝，但是人也跟着掉了下去。
　　陈昌年也扑了过去，但是，陈伯跳起来抱住了陈昌年，陈昌年摔在了天台上。啊——一声长啸。那是陈昌年的。
　　啊——一声痛呼，那是陈伯的，他就在那个时候摔断的腿。
　　警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赶到，把陈昌年拖进去，陈伯的腿本来有医得基本完好的可能了，他特意放弃了一部分的医护，因为他要这条腿提醒自己，多事的代价。
　　是的，在穆庄、穆强、陈昌年之间，其实有个多事的陈伯。
　　陈昌年疯了似地冲下楼梯去找河里找自己的妻子。
　　是冲向楼梯，他都忘记可以坐电梯，人在极度慌乱中，做的事情都很奇怪。
　　他跑了好几个楼层，才被警察拉进了电梯，然后到了江边的船上，一起打捞，但是江水汹涌，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才打捞上来两具尸体。
　　过了二十多年，陈昌年跟陈伯两个尽量说得平静，以免穆亦心难以接受，但是他们看穆亦心，发现这个女人，身体微微发抖却还保持冷静异常，只是脸色确实很难看而已。
　　当日的傍晚，一如今日的傍晚。当日，美丽脆弱的穆庄从这里飞身而下，今日，同样美丽的穆亦心，却是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事情讲完了，长久的沉默，风吹过树梢，有沙沙的声响。
　　穆亦心先开口打破沉默，她继续追问：“你妻子会做一种酥软的小蛋糕，一口一个，非常美味是吗？”
　　陈昌年点了点头，他很难理解眼前的这个孩子，为何这个时候，突然问起一种点心来。
　　然后，穆亦心看着陈昌年的眼睛，直视他，再问：“你的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爱上了我的父亲，所以，你希望他们双双去死，是吗？”
　　陈昌年先是一愣，然后看了一眼陈伯，再回头看穆亦心说：“孩子，那是谣言。”
　　穆亦心站了起来，冷冷地说：“谣言，哼，谣言。陈家，穆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所以，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存在，哪怕是死的代价。”
　　陈昌年转为严肃的表情，说：“孩子，你的父亲跟我的妻子是一起长大的情谊，不是你以为的苟且，这件事情我跟你母亲都非常明白，他们之间清白无辜，就是因为世人的中伤，才导致他们生了嫌隙，而你作为穆强的女儿，怎么可以质疑自己的父亲。而穆庄，是陈诚的生母，如果还活着，你应该叫她一声母亲。”
　　穆亦心看着眼前的老人，他面色凝重，严肃，不像撒谎的样子，那么他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变了心。
　　穆亦心能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不过是因为，她亲眼看到白裙长发的阿姨从背后搂住父亲的腰，把脸贴在穆强的后背。
　　当然，她也看到穆强轻轻掰开她的环绕的手，把她牵到窗前的椅子前坐下，然后坐在她的对面，听她絮絮地言说。
　　两个大人以为穆亦心吃了点心，在床上睡着了，其实，穆亦心在陌生床睡不着，只得装好孩子假寐：大人永远猜不到一个孩子有多么敏感的心思。
　　穆亦心环顾了一下这个空中花园，精致美丽，巧思玲珑，可见穆庄是个有着玲珑心的女子。
　　他对于陈昌年的假设，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从来不相信假设。
　　她不说话，两个老人也很沉默。
　　然后她提了最后一个问题：“陈诚知道这个事情多少？”
　　陈昌年真诚地回答她：“他只是知道你父亲为了他母亲奋不顾身，他不知道我打电话通知的你父亲。对不起，穆亦心，哪怕是像我这般胆怯的父亲，也想在儿子面前留一个好的印象，我真的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就像陈诚并不打算告诉你父亲救的就是他的母亲，他也只是想让你活得少点负担。”
　　穆亦心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不屑，但是她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然后她对他们微微点头示意，留下一句话：“那么，也请你不要告诉我的母亲，我已经知道事实了，她一直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当做我一直不知道好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
　　陈伯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地问陈昌年：“为何不告诉她穆庄会如此敏感脆弱的缘由？”
　　陈昌年摇了摇头，说：“涉及的人太多了，有些人甚至都已经入土，没必要讲了。”
　　穆庄的母亲，生了穆庄的当天就去世了，因为子宫大出血，一个活生生的母亲，慢慢地流干了身体的血而死亡，穆庄虽然毫无记忆，但是她的三个哥哥爱着她的同时，恨毒了她。
　　她带着她的原生之罪，一直活到了三十多岁，她对于爱与肯定有着几乎偏执的欲求，但是世上没有人为她而生。
　　陈昌年对陈伯说：“去年陈诚跑来跟我说，他要娶穆亦心，我是反对的。因为我担心穆亦心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将永远厌恶我们陈家。我还跟杜鹃通了很久的电话，但是最终我们都同意了。那是基于一个事实：陈诚他爱上穆亦心，愿意跟她携手下半生，而不是为了愧疚。”他顿了顿，继续说：“然而，陈诚真的不是因为愧疚吗？”
　　陈伯叹了口气，没有接话，然后他摇摆着身子配着跛脚离开了。
　　陈昌年目送陈伯离开，他看重这小陈的能力，不过是小陈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与日俱增罢了。
　　陈昌年叹口气，因为穆亦心的反问，导致他都不晓得自己是否撒谎。穆庄跟穆强之间是否有苟且之事，陈昌年当年已经调查得七七八八，马上就可以揭晓最终答案了。
　　陈昌年能调查穆庄，穆庄难道会不知道自己被调查？
　　陈昌年当年血气方刚，对真相势在必行，唯一的变数是大儿子陈城，他居然只想母亲快乐，连陈家、穆家的声誉都可以抛弃，陈城只要母亲快乐。
　　在整个事件中，陈昌年已经想好了多种处理方式。他只要确定穆庄出轨的事实，就会一件一件安排，他有把握可以把整件事安然地消无声息地处理好，只是穆庄的死来得更快而已。陈昌年没预料到穆庄会以这般飞蛾扑火的形式奔向死亡，整得陈昌年乱了阵脚。
　　更让他难过的是陈城对母亲的死产生怨念：他一直认为是父亲不够爱母亲，又不允许别人爱母亲，才导致母亲死亡的。
　　陈城能出现在当年的穆家酒店自残，一直是陈昌年耿耿于怀的事，其实穆庄是否出轨跟陈城的健康与生命来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他停止了当年所有的调查的，让尘归尘，土归土。
　　而现在，随着陈城的死亡，知道这件事情的，恐怕只有陈昌年本人了。陈昌年会告诉陈诚或者穆亦心吗？当然不会，他会三缄其口直至带进坟墓。
　　陈昌年深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看着西北的一颗星淡淡地挂在空中。
　　他爱穆庄吗？爱的。
　　他恨穆庄吗？恨的。
　　但是他更恨当年的自己，按照现在的人生阅历，他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