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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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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寨里不声不响地遛出来,风色忽然觉得好有做贼的感觉。然则花世却没多给些时间让风色慢慢消化下难得的羞愧感,从小道上转了个弯转眼就到了官路上。
官路又长又宽,显得十分气派。且走不到几里便能见到来回的府衙官兵神气活现地到处招摇,看得风色不由瞠目。
小路倒也赶了几天,怎么久不见如此繁华景象?
花世唇角微微弯,顺手从风色身上遛过来那把折扇,扇间微微点了点风色的头,直到惹来一双美目怒瞪才满意收回:“怎么,看呆了?”
不声不响,纤手轻轻一瘫,风色笑眯眯地看着扇子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握之中。
“不是看呆了,只是想,到底还有多远才能到皇都。”
有些话不方便直说,所以才会虚与委蛇。风色此时话头拿捏得正好,扇子展开在手轻摇,眸子轻轻地瞥了撇某只一旁脸色丝毫不变的,无限悠闲姿态婀娜。
花世只笑道:“那么急作甚么,好不容易这两天城里有了花会,你不去瞧瞧热闹?”
风色这才眼底一亮。
进了城里,方才发现到底是开了花会,城中的南市里人挤人,花挤花的,一时间倒真是壮观地浩如烟海。走了进去,绯色的文殊兰,白色的柏枝莲,样式多如丁香连翘锦带花,刹一望去,倒险些晃花了眼。
花世打趣似的瞅她:“瞧花了眼?”
风色反目一瞪:“你不也一样。”
花世不说话,看着林林总总的花色晃在眼前,只是轻道:“这里的花同往日看得不怎么一样,多看两眼也不算甚么罢?”
风色只当他嘴硬,一个劲儿地到处转悠,不久便在一个小摊贩前瞧上了一株虞美人。
那虞美人枝节生得极有节骨,浅碧色的枝叶衬得粉红的那抹花色愈加撩人。风色看着喜欢,便不由问道:“这花怎么卖的?”
那小贩伸出了一个手指。
风色讶道:“一个铜板?”
小贩脸色一僵:“哪里有那么便宜的?这花种是从院子里仔细挑了好久的。你瞧瞧这花色,说甚么也得要上一两银子罢?”
风色瞪他一眼,话也不说上半句拉着花世转身就要走。那小贩一时也着了慌,在后面大喊大叫地:“哎,姑娘,要不一百个铜板……八十个……哎哎,姑娘,价钱好商量……”
花世憋着笑问:“不要了?”
风色脸色略带郁闷地瞅了他一眼:“这些商贩子……都这么奸?”
终于一个憋不住,花世捧腹大笑:
“你爹……你爹爹也是商贩子……”
一张俏脸由白变粉,由粉转红,眨眼间又变得青紫得乍眼了。
借着被惹毛了的威风,风色摆足架子气得半晌没和花世搭话。热热闹闹的花会里,只见风色穿着杏黄衣衫走在前面架子十足地宛如个大小姐,只是花世却白衣翩翩神情泰然自若完全不像个跟班的仆婢。两人间拉开一段不近也不远地距离,在人如潮涌地花会里总也不见失散,倒也时时惹得旁人侧目。然风色却依旧径自地挑着花,花世亦悠闲地跟在后面四处打量。
只是正挑着开心时候,风色忽然一怔。
……人哪儿去了?
转过头,不时有人粗鲁地互相推搡。风色万般小心才在摊前站稳了脚跟,只是再往后看去的时候忽然发觉原本尾巴似的跟在身后的人居然跑了个没影儿。
风色踮了踮脚尖,四处环顾一下,发觉在人海里找人的确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微微蹙起了眉头,风色心里盘算着等找到人了到底要怎么处理。
算盘还没打好,然眼底的风景却也看得无聊了。想走却又不敢走,一时间风色呆在原地倒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虽说是三月天,但天儿却好得离谱,太阳懒懒的晒着,不把人晒出层汗来不罢休。更何况于这闹市里,纵是站着不动也累人雷得够呛。
满腹牢骚无处放,心下闷火愈积愈多。却忽有个不怕死地撞上她身来,然后更不怕死地趁机在她腰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掐了一把豆腐。
风色沉了沉脸。
玉扇在指尖轻巧的转了两圈,风色冷挑了挑唇角,执着那把玉扇就欲砍向对方脖颈。却不料被对方以一件硬脆之物隔于方寸之外,正僵在空中。
风色定睛一看,见对面是一个俊逸男子,眉眼生地意外的清朗,乍看上去竟仿佛是衣冠锦带的佳公子,淡眉如烟,颜如玉刻,不言不行之间便已然到了三分飘然出尘的仙气。只是男子却偏偏要勾了勾唇角,露出三分邪肆之意,笑道:“姑娘怎生这般粗鲁,在下不过是想问问这东西是不是姑娘的,却没成想竟得玉扇击颈之报?”
风色顺着他的话向他指尖一看,竟是自己方才钗在发间的碧玉簪。
见到那簪子,风色这才缓了脸色,将扇子收回,将簪子拿回,轻笑道:“公子也算还回了东西,怎生还不快走?”
那男子细瞅了风色两眼,见她虽心有不忿,然脸上的功夫却做得着实到家。不由一时心下生了有趣,纤指轻轻一挑,便是勾住了风色的下颌,轻叹道:
“好个无情地小娘子啊……”
风色一僵。
只是手中的玉扇还未扇出去好好给某个贪吃豆腐的登徒子一记好好的教训,方才还在眼前的俊逸男子便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徒剩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
偏偏此时却有人不知死活的走了回来。
风色美目微微一眯,眯住此时眼底亟欲遮掩过去的两抹火光,声音轻轻柔柔娇弱如三岁稚子:“花公子……方才去了哪里?”
花世提了提手里的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想着搞不好你能想吃,便去买了两串。”抬眸,正看见眼前佳人满脸阴郁之色,不由奇道:“你不爱吃?”
风色忽然笑了笑。
玉扇掠开,风色笑眯眯地摇着扇子:“我爱吃啊。只是这大街上的吃这种东西怎么也不是回事儿,咱们索性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好、好、吃。”
好好吃的结果就是风色终于摆了一会正统的东家小姐的架子,在南城里左转转右转转终于钦点了一家最贵的酒庄。
泰然自若地拉着花世上了二楼的雅阁,盯着花世那一脸“你能不能付得起钱”的鄙夷神色,风色悠悠然正坐在椅上,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索性连菜单也不拿噼里啪啦地便点了十几盘荤菜。点得花世最后连脸色都笑得有点僵: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
貌似纯良的风色浅浅地还了一个礼:“都还喜欢,还是你不爱吃?”
“……”
闲闲地夹了一筷子鱼肉,风色托着腮冲着花世便是嫣然一笑:“多吃点吧,你放心,我付得起钱的。”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纤纤素手便伸进了腰带里。刚准备拿出荷包砸死人的某人一下子脸色变得异常惨白。白到连花世亦不得不侧目而视:“……丢了?”
……丢了?
……令堂的……就是丢了……
惨白着一张俏颜,风色紧抿着绯色的唇,贝齿轻咬,眼底原本浅淡如淡墨的眸色愈加变得浓稠起来,仿若山水画里的一笔沉色侧峰,一时间显得山雨欲来风马楼。
花世闻言却不由笑得开怀:“菜是不是可以退了?”临了还不知死活地添上了一句:“我帮你把银子付了也不是不行。”
筷子一摔,扇子一扔,风色咬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菜一个也不准换!本小姐要去找银子去!”
看着被某人摔过的门在春风里忍不住地来回瑟瑟发抖,花世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招手唤了一名小厮进了房间,吩咐道:“把这些菜全给换成素的,多些竹笋竹实甚么的,西边寒山顶的泉水若是还有便一遭沏了龙井送上来。”顺顺溜溜地吩咐完,花世忽想起自己确实有段日子没怎么吃些新奇的山珍野味了,但想想风色方才随口点出的那一大串鸡鸭鱼肉鲍鱼海参倒也不是不真的头疼,仔细想了一想,便又顺口问了句:“你们店里进来有没有甚么稀奇些的吃食?”
那小厮见花世衣着齐整,华贵不凡,急忙道:“今儿正送来一只孔雀,爷若是想尝尝鲜,小的这就让厨房里做了去。”
花世眉头一蹙:“孔雀?”
小厮道:“正是。只是那孔雀倒也不是特意去捉的,也不知是哪一家抓回来玩赏中途给丢了去。正撞飞进厨房的后院子,让打杂的给抓了个正着。不过那孔雀好看的紧,肉也结实,咱家的厨子都说做干净了肯定好吃。”
花世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先别急着做,把那孔雀端上来让我瞧瞧。”
小厮领了命,不到盏茶的功夫便让两个人抬了只笼子走近雅阁里。
花世的眉头干脆蹙成了一团球。
顺口把那两个抬笼子的和一个小厮打发了下去,用了个“这孔雀爷我得好好观赏观赏,观赏完了再想想是不是拔了毛给吞进肚子”的借口。转眼间雅阁里就只剩下一只孔雀一个人
“你最近好像很闲?”
悠悠开口,花世笑眯着打量着笼子里那只尾羽全都耷拉着的孔雀,孔雀用着宛如点漆的黑色小眼睛哀怨地盯着花世半晌:“奴家……奴家不过……”
轻轻敲了敲筷子,花世眼神一凛,暗示着一种“你最好不要说话,爷现在心情不咋好”的惨烈情况。
“你觉得麻雀不好看?”
“……奴家现在觉得……麻雀……其实挺好看的……”
花世再瞥了一眼那个间孔足有一个拳头大的笼子,闲道:“那你是觉得呆在笼子里比较好玩?”
孔雀哆嗦了一下。拈了个诀,眨眼间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只小巧可爱浑身灰褐的麻雀,吱吱地叫了两声,从笼子里钻了出来,落在花世肩头。
花世道:“下次若是孔雀还不够漂亮你还准备变甚么?”
麻雀继续哆嗦了一下,灰溜溜的小身子干脆缩成了一只球。
花世眯着眼睛,不由得就笑了笑,笑容异常的温柔:
“……你是不是还打算变成凤凰,招摇一把?”
麻雀眼见着花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温柔,忍不住“扑通”一声便幻化成了人形。长长的流裙逶迤在地,明明是风姿绰约的美人儿此刻却分明眼泪汪汪委屈兮兮。
“……不是你教奴家等你的嘛?”
花世冷笑:“所以你就变成这般模样让人捉了送到餐桌装进盘子里等我‘啊呜’一口咬下去咱俩好好打了个招呼就算等我了?”
木言立即倒吸一口凉气。
“我我我……”
着实懒得打发眼前这只笨的要死的鸟了,花世定神片刻,方把嘴角的笑意牵了牵,不再四方才那般温柔的悚人了。
“你还想说甚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面,想想还是干脆不要点了,方才点上来了一只伪装成孔雀的凤凰,万一此时再点上来只伪装成竹叶青的腾龙可如何是好?凤眼轻轻一眨,花世倒是心下开怀,丢出锭银子收拾残局:“下去把茶水钱和观赏费结了,顺便知会他们一声这只孔雀我要走了。等都弄好了咱也好去看热闹。”
风色在花会中钻了半天才钻出了那个连一只蚂蚁都能挤死的南市。钻出来的时候已然云鬓散乱,而刚刚从某个登徒子的手里拿回来的碧玉簪子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风色面色微寒。
拉了拉不知道在哪里被刮破了一点儿的裙摆,风色皱起眉头,似在想到底该怎么应付眼前的这般狼狈不堪。
“啊啊……小娘子,你这般纠缠可真是教在下盛情难却啊。”
正欲往前继续走的步子停了下来。风色怔了一怔,想自己是不是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了?比如说——某个很欠扁的登徒子的声音?
掰了掰纤纤长指,风色缓步踏入某条巷子。果不其然,正是那个相貌俊逸的登徒子和……
女子闷声恨道:“把我家小姐的荷包还来!”
那男子笑道:“小娘子这般想要,何不亲自来拿?”
风色展了展眉梢,似要发怒,却又分明是温婉一笑。
“挽云,他既然这么喜欢我的荷包,便让他拿去了好了。”
挽云一惊,转过头来正看见风色倚在墙边,虽然云鬓微扰,但整个人依旧娉婷莞然恰似玉人。此刻三分笑意凝在颊边,愈加显得真个人明丽如花。裙装虽乱,但却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风色上前一步,向着那男子柔声道:“公子既然还了我那碧玉簪子,那么这个荷包便算风色小小的一点回礼好了。”
那男子眼底眸色微亮,恍若星火,仔细看了眼风色,不由诧道:“小姐的簪子呢?”见风色但笑不语,不由脸上染上抹遗憾之色:“那簪子可是用一整块儿绛翠玉雕的呢,小姐怎生这般不小心给弄丢了呢。”
风色挑了挑眉,似乎有趣地问道:“你认得那绛翠玉?”
男子颔首道:“因着家计,略有所通而已。”
风色见他如此回道,便扯了扯身上刮破了道口子的衣服问道:“那你可知这衣服是用着甚么料子裁的?”
“想必是锦衣庄的蝶花缎?”
风色又指了指挂在耳上的一双茗蓝色耳坠儿:“这个呢?”
“怕是湖彻晶石?”
风色笑了笑,不动声色间便默认了那男子的回答。纤纤素手向着他一指,便又问道:“那你可知,你手里的那个荷包是谁绣的?”
男子怔了一怔,仔细看了眼那荷包的绣工,针脚细密,颜色靓丽,因着是上好的绸缎面上引着天山蚕丝绣的,在光下轻轻一晃便带着种粼粼的波光,玉色一般的明丽。可是却又偏偏看不出来到底是谁修的。
风色见他呆怔,便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仿佛是没有笑过似的。她拈了拈指尖,声音轻缓如流水,落在人耳里,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是我啊。”
那男子一时恍然,竟听不明白其中意味。
风色只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在盘里,敲碎一地沉寂。
“我是东家的大小姐。”
那男子这时才恍如惊梦,一双黑眸盯着她半晌方才喃喃道:“东家?”
风色似乎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而却依旧带着种少女一样天真烂漫的神情,微笑一如夏花般开放的肆意。
挽云趁这此时正欲抢夺那荷包,然而却让风色淡淡一番言语拦了下来。
“挽云,那荷包我不要了。”转过头,风色正对着那男子微笑道:“那碧玉簪子既然丢了,那我就不要;这裙子既然撕扯坏了,那么回去后我也不要;而那荷包,既然公子抬爱,执意争夺不让,那索性连着荷包里的银子一起送给公子做个人情,风色亦不要了。”顿了顿,风色又道:“这事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执意守着,何况是银子?”
挽云闻言顿时收了势,一旁的男子亦静默了。
风色伸了个懒腰。
“不过没银子好像也不能成事儿啊……”呆望了一下远处,风色忽想起貌似还有一桌子荤菜没付账呢……希望某人最好老实点,不要给她换了菜了。
脸上笑得愈加开心,风色单纯无辜地朝挽云摊了摊手:
“挽云,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了?我还等着结账呢。”
“结账就不必了,我都结完了。”
巷子外一人身着锦衣,不慌不忙地踏着步子走进来。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翩然出尘,却仍遮不住那张漂亮得带着些妖气的连。花世撑了撑下颌,向着风色这边来回打量了一番,最后眼神定在了一旁存在感渺小的挽云身上,唇角勾了勾,无辜道:
“这位是……小姐的丫鬟?”
风色脸色乍然一白,抿紧了唇,不答一语。
只是这般反应反而却愈加惹得花世兴趣大增:“我记得小姐出城之前说过此次出行不带一个丫鬟的。怎么走到半路,又多出来个随从?”
风色这才缓过了点神,硬扯起了抹甜笑挂在脸上,眼神同样盯在花世身旁的娟秀女子,不答反问:“感情儿花公子也有个贴心的丫鬟不离左右?”
花世眼神冷冷地扫了一眼木言,唇角微讥:“这个?这个是我买来的鸟儿,算得上甚么丫鬟?”
风色不动声色地还了回来:“那这个是我的影子,又算得上甚么随从?”
两人针锋对麦芒,谁也不肯比谁多失了分颜色。而一旁的挽云则垂手而立,木言则睁着一双好无辜地眼睛扫来扫去。扫到有意思的东西时,这才讶笑道:“哎,花世,你瞅瞅那是个甚么东西?”
花世这才将眼神微微地拉了开来,扯到木言手指的地方……
风色见无人相争,心下略有好奇,亦将眼神挪了开来……
而一旁,只有一个棕色衣衫的少年,好无辜地蹲坐在墙角。屁股底下却有个貌似很眼熟的东西……
那个东西,似乎,跟刚刚那个爱吃豆腐的登徒子的形象……意外的相符……
而少年则对着花世甜甜的笑了起来:“花公子。”
花世揉了揉眉梢,眼底神色忽明忽暗道:“能是个甚么东西?爱爬在树上捡松子吃的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