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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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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世拿着这张帖子左瞧又瞧发现自己到底是瞧不出来啥花样的,尤其是瞧不出来这东府在哪里的花样。手头上没有法子,只有银子,于是索性玉扇一摇,雇了顶轿子,撩开袍子往轿上一坐,轿帘落下前只扔出句话:去东府。
于是就被任劳任怨地抬着去了东府。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花世坐在轿子里无不慨叹,想,若是花花钱就能把事情给办了,岂不是更爽快?倒不知那东家的大小姐是否贪财爱美。如果是,他办完了事赶紧拍拍袖子两手清风抓了那银龙回去交差就是。
轿帘被风轻轻地吹开了一点缝,熹微的光零零落落地洒落进来,正散在一旁的两块白玉环上,一时间显得愈加的流光偏转,熠熠生辉,无限精致。再看那锦盒竟被随意打开掷在一旁,盒底不知何时也被揭掀了开来,花世却连瞅耶不瞅,只在指尖微微玩着两片极小的状如鱼鳞的玉色碎片,眉眼间淡露风情。
只是,若这会碰上的是块硬石头,不贪财亦不爱美,银子砸不软腰,美色诱不动心,则如何?
捏着那两片玉色碎片,花世闭了闭眼。
轿子顿了一顿,帘外抬轿子的小厮亦忽而出声:“这位爷,东府到了。”
于是花世便掀了帘,抬头正见到头顶府匾上上书的那两个极其端正的大字:东府。
花世向前一步,将那素色的花笺一递,对着守在门口的侍卫道:“烦请通报一下你家小姐。”
那侍卫接了花笺看了半晌,咕哝了一声,花世没听出是什么。然后那侍卫也不答话,转过身子找了另一个人,两个人咕哝咕哝半天,说的是什么花世依旧还是没听出来。
于是不由挑眉,看好戏似的站在门口翩翩而立,想不过三个大大方方的小楷字,这群奴才到底看要多久才能看得懂?
实际上看的时间并不久,但咕哝的时间倒是不短。两个侍卫研究了半晌,这才端端正正地转过身来,递回了帖子:“这位公子怕是找错人了。”
“啥?”花世眉梢一抖,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这花钱找人领路还有找错路的?
那侍卫依旧道:“我家只有一位小姐,却并非帖上的姓字。想是公子找错人家了。”
花世继续一抖。
“……那这城里可还有别家东姓人家?”
“……未曾听过。”
那你要他去哪里找诶?
这时花世方呆了彻底,还未曾想出什么体面些的话来,那方却传来了一女子柔声道:“我说这侍卫大哥,小姐什么时候不是乱主意随便出。客人既是说来找小姐的,且这花笺也是东府出的,作甚么还往外赶?迎进来便是了。”
花世闻声一抬头,正见从那府门出娉娉婷婷地走出一素色衣装的丫鬟人物。那女子见了花世,便是盈盈一拜:“挽云来迟,叫公子久等了。请这边走吧。”
踏上那青石小径时,花世倒一时之间倒还是迷迷糊糊的。跟在那唤作“挽云”的丫鬟身后,花世咳了一咳:“你家小姐究竟闺名唤何?”
挽云走在前面,连头也未曾回过:“这城里的人尽数都知,公子怎会不知?”
花世打了个哈哈:“我刚从外乡来的,不知也不怪吧?”
挽云道:“公子既然到了这东府,小姐说什么那边是什么。公子何必多问?”
花世摸了摸鼻子,顺便拍了拍那碰了一鼻子的灰。终于决定不再去撞那面怎么撞都是个头破血流的南墙了。更何况他活了不止千八万年,何故到了这俗世里反而要和个丫鬟斤斤计较?倒也不怕折了自己这些年的道行。花世无不自讽地想着,然刚转过了个小池,出了桃花林,花世眼神一飘,忍不住地就定在了眼前一方空荡荡的地上:
“……你家府里要开荒种田?”
他怎么就不知道这人间的富贵地也有这种莫名奇妙的嗜好了。况这地居然还没除干净,零零散散地居然还能看到一堆被挖出来散落的不成样子的竹余。那明明空到扎眼的地上还不时地有碎碎散散的竹叶和明显被人折腾过了的竹实无比凄凉地落在那里。
啧。花世不由地皱了皱眉。
“前两日小姐忽然说这竹林看着碍眼,便教人给除了。”
挽云不咸不淡地解释道,语气里完全没有诸如惋惜不舍之类的感情。只花世一人在那儿看着满地竹叶堆积,心里一个劲儿地大喊造孽啊造孽。
这好好的竹林,砍了作甚?
还没等得及花世心疼到底,前面领路的挽云已经立时站好,唇角微抿:“公子,已经到了。您若是心疼这竹子,不妨和小姐说说,若是小姐一时心情好了呢?”
心情好了就种竹子,心情不好就砍竹子?
花世一时间默默无语,倘若真是个这个样子,先不要说这竹子她家小姐最好别种省得糟践物事,但就只说说他这次要来拜访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就已然隐隐发寒了。
挽云丝毫没有看懂花世的脸色,只侧身掀了掀那档门用的竹帘子:
“公子,请。”
花世方踏入那屋子,迎面就被扑鼻而来的一股浓烈的薰香熏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咳……咳咳……”
咳!这这这……这是想熏死人吗?香至极则臭,这一点需要这个样子的亲身体验吗?
屋子内烟尘大的就跟厨房里生火做饭时候似的,全不似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小姐应该呆的地方。花世想着果然回去应该和那玉帝老儿好好商量商量了,这天上那些负责造云织雾的家伙简直就是越来越不争气了,连凡间的烟尘都比不过?花世眯起了眼睛,在屋内来来回回打量了半天,才在这一层层着火了似的烟中找到了一个端坐于纱帘之后的少女的影子。
少女轻轻用手撑了撑下颌,连声音都仿佛是笑:“公子不习惯?”
“……咳……咳咳……”
他是在天上修炼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老不死的好不好?呆在那天南海里几万年也不见得会尝一次这人间的烟火气,她倒好,一来便给他备了份厚礼,让他好好补习了一下他缺课缺到人神共愤的人间疾苦。他能习惯?
花世咬了咬牙:“小姐是否介意开开窗子?”
那人轻轻一笑:“公子请便。”
花世硬撑着把那窗子给推了开来,竭力忍住了心里那种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着窗子拆了好了的不良意图。折扇在手里微微地拢了拢,道:
“不知小姐找在下于贵府有何事?”
“没事儿,不过是赔罪喝茶。”纱帘后的人儿轻抬皓腕,一注清凌凌的水便悠悠然地注进了茶盏里,顺手又将那茶盏轻轻地转了个弯儿,帘后人道:“今日在那茶馆前多有得罪,且风色不便于府外多加解释。不得已只好索性请公子来府上赔罪了。还请不要见怪就是。”
花世眉一挑:“小姐名唤风色?”
“公子不都在帖上看得分明了吗?”帘后人温柔道,手上的动作利索不减,轻缓间便将那茶倒了一半出去,又冲了第二遍,顺便不紧不慢地笑道:“风色都已知晓公子的名唤花世了,怎么公子待风色倒是如此不上心?”
于是花世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头。
咳,这东家的南墙果然不止一个,出了这座南墙转眼就撞上那座南墙。他果然是老了,人老眼也花,出门走个路纵是睁大眼睛也止不住地往那墙上撞。
而且眼前这南墙段数高,真高,高到花世都忍不住地打消了装蒜的念头,不得不有话直说道:“小姐找在下无事不见得下找小姐有事。可否细谈?”
“哦?”帘后不由传出一声兴致盎然的问声,随着她慢悠悠地将那茶又冲了第三遍,帘后人不由道:“不知公子可还记得今日那青衣小厮所带之话?”
“……”
“公子记住不那是自然,但是风色自己说的话,风色岂能不知?风色托那不争气的奴才捎了一句:‘公子倘若有意,不妨上府一叙。但若是有意来寻什么物事的,我家小姐但只敬谢不敏,公子收了这白玉环,自此各为各事,泾渭不犯。’”
“……”
“难不成是那奴才欠了教训,连话都没带到?”
花世厚了厚脸皮,折扇轻点道:“话倒是带到了,不过在下没打算听就是了。”
帘后人轻笑出声,隔着纱帘,将那茶盏轻轻推至桌前,转了话道:“公子不尝尝看?前些日子刚送来的六安瓜片,风色自觉的还不错,还算是有些味道。”
花世默了一下。走上前去。将那茶盏在手中攥了攥,方低下头来抿了抿。微烫的茶水在舌尖略略打了个滚,便被轻咽了下去。花世从手中拈出那两片状似鱼鳞的玉色碎片,顺便轻咬住‘小姐’二字缓声道:“这银龙鳞……‘小姐’果真只是打算逗着在下玩的?”
那人道:“我倒是不想耍你来着,只是有人要耍,我也拦不住。”
花世骤然眉眼轻蹙,伸手便欲去揭那纱帘。但却被那帘后人出声挡住:“小姐最近新建了个风色亭,公子没有兴趣去看看?”
“……”
“那亭子可比这六安瓜片要有趣多了,想公子所说的银龙鳞什么的稀罕物事可能会在那里找到些痕迹?”
花世将手轻轻地放了下来,寻个椅子,坐得泰然自若,眼间微芒轻闪:“你家小姐可真是难见。不仅难见,这鬼点子也都太多了些吧?”
帘后人笑道:“承蒙公子夸奖。待会儿若是见到了我家小姐,烦请务必替奴婢美言几句,说小姐交代下来的东西,奴婢可是一句话都不漏的全说给公子听了呢。”
“唔……挽云,你怎么过来了?”
临伫在荷花水池旁的亭子里,石桌上整整齐齐得铺着素白的宣纸。纸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个白色衣衫的男子,眉眼宛如玉琢,无限风情。挽云偏过了头,看了看那纸上的人,道:“人已经按着小姐的吩咐引了过去。挽云就想,是不是该给小姐过来添墨了。”
风色这才从案上伏起,伸了个懒腰,白色的水袖扫过青石的凳上,神态慵懒婀娜。水似的眼轻轻一瞥,对着挽云道:“这可似他?”
挽云点头:“小姐的画自然是像。”
风色轻轻一蹙眉道:“可是我总是觉得少些什么……”
“扇子。”挽云不由得笑了笑:“小姐是少画了个扇子。今日我引他入府时,那公子正擎着个扇子,倒真如同那些凡间公子哥儿。”
“诶?”风色瞪了眼道:“就是像那些拿着扇子穿着白衣去花楼调戏女子的公子哥儿?”
“咳,在下还未曾去过花楼。但若是小姐肯介绍,在下倒是想去看看。”
花世倚着亭外的树,眯着眼,仿佛是想笑,但笑意被他扯到嘴边却是硬生生地掰成了“你再说一句本上仙去花楼本上仙就定然让你好看”的弯度。
挽云先是一惊,然风色却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怎么过来了?”
花世用扇子抵了抵下颌道:“你那位丫鬟让我捎句话,说‘小姐交代下来的东西,奴婢可是一句话都不漏的全说给公子听了呢’。”花世一双眼盯着风色,想看出个究竟:“而且在下也有些话想对着小姐说说,实在耽搁不起,暂且就把那‘戏’给放了。”
风色毫无愧色,反而兴奋地把手一伸,伸到花世面前,笑眯眯的模样且衬着一张可爱温柔的脸庞愈加显得十分惹人怜爱:“你的扇子借我看看好不好?”
花世面色不变地把扇子递了过去。
风色把那扇子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十分爱不释手,忍不住就赞道:“以前见过摇扇的人不计其数,但是能摇成你这般风骨的倒还真是少。”
花世道:“小姐所谓的是何种风骨?”
“红颜祸水啊。”风色一张小脸依旧是笑眯眯,丝毫不介意吐出来那些和“风雅”压根沾不上边的字词儿来:“其实我觉得挽云说的不对,像你这种人摇扇子的时候绝对不像那些登徒浪子随意调戏女子的流氓,若让我说,你就算是跟那些调戏沾上边了,你也是那被调戏的,绝不是那调戏人的。”
“……”花世沉了沉脸,发现自己对着那张装嫩的小脸居然发不出火来。无形之中脸色不觉又沉了沉,连声音也分外地压低了些,像是在咬:“小姐可以把扇子还给在下了吗?”
“不还。”
风色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懒懒地靠了上去,眼底水光粼粼,不无可怜。只是落在花世眼中,却尽数成了可恨。
“你不是想要那银龙鳞吗?给你好了,你且把这扇子折给我当回礼好了。”
花世眼底微微一沉,唇角却微微地扬了扬:“小姐以为,我要的只是那随随便便就能抓上一大把的银龙鳞?”
风色摊了摊手:“你若是要别的,我更是没有。连这‘随随便便就能抓上一大把’的银龙鳞我都是很辛苦才能弄到的呢。”
花世略一沉吟:“小姐不必辛苦,只需告知在下何处取得这银龙鳞的,那折扇自然就归小姐了。”
风色笑道:“你可知我爹爹是做什么的?”
“……不知。”
“我爹爹虽说是皇亲国戚,但毕竟还是从商的。”
“……然后呢?”
“从商就要有些从商的本性嘛。”风色一时间笑得桃花灿烂:“你既然拿了我的银龙鳞——你且不要说那不是你拿的是我送的,毕竟若是我说那就是你拿的你也百口莫辩。上了官府我说这银龙鳞是你偷的你也没有办法,因为你找不到我那差去告你话的小厮嘛。”
花世磨了磨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做个公平点的生意。”风色轻抬眉眼,神色轻松:“一笔生意一笔账。我给了你银龙鳞,你给我折扇便好;但若你想要我从何处得到着银龙鳞的消息,那你就要另付‘钱财’了嘛。”
“你要钱财?”花世问道。
风色挑眉觑他:“你觉得我还需不需要钱财?”
还需要吗?在这么一座城中,是个人都知晓东府的财雄势大。连府邸都大得能有寻常百姓家的田亩一样了。别的不说,就说刚刚花世一路走来所见所闻,除了那一摊实在是有人故意蹂躏以至于入不了眼的竹林之外,别的物事无不是精巧之极。南到深海之中的红珊瑚,北至雪山之上的青雪梅,东边的珊瑚珠鱼,西边的彩翼绫鸟。人间这些难得的珍贵倒真是让这东府给聚了个全。如此奢侈,竟然还来问他‘你觉得我还需不需要钱财’?
“不要钱财,那你要甚?”
花世问道。
风色仔细思量了一下,神情态度都是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连那扇子都在她手心里不由自主地点来点去,半晌,风色居然将那扇子一展,摇来摇去,笑容灿烂宛如春桃:
“我想好了,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要你带我去皇城。”
花世嘴角一抽:“你要去皇城?”
“对啊。”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带着一群丫鬟浩浩荡荡去皇城?”
“……谁告诉你我要带丫鬟了?”风色歪了歪嘴,瞥了一眼挽云,道:“挽云这些丫鬟我一个也不会带,我就要你带我一个人去皇城就好了,三个月之后再带我回来。”
花世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孤身去皇城?”
“……谁告诉你我一个人了,你不是人啊?”
说对了!他就不是人!
花世磨蹭了半天,觉得估计这牙也快让自己给咬掉了,这嘴角也快让自己抽掉了,可是怎么就是看不见眼前这个小丫头让自己给无视掉?
“你要去皇城作甚么?”
“玩啊。”风色不耐烦了,一双水似的眼盯着花世道:“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走出了东府,花世这才终于认识到世界上原来还是有这样一种“比风色还难以忽视其存在”的东西的存在……
“木言,我数三个数,你给我乖乖地滚出来。一……”
话音未落,守在门口的木言就已然乖乖地‘滚了出来’。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情况无不凄惨地从楼梯顶摔到了楼梯底。好好的一个绝色佳人硬是给摔成了满头金星。
“……我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东府蛮安静……挺适合休息的……”
趴在地上还不忘笑得倾国倾城祸害人间的家伙,啧,真是碍眼。
花世皱起了眉头,道:“你看没看到什么?”
“……没看到。”木言用一种十分遗憾的眼神把花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道:“难为奴家为了你在这东府门前苦苦等候……”
下半句话等看见花世的表情的时候木言就不得不自动自觉地吞回了肚里。
花世满意地收回了表情。刚想折扇,却发现手里空荡荡的。呆了一呆,才想起他那支白玉扇已然被某人用公平公正的经商方法给经走了。指尖不由地掐了掐掌心,花世笑得祸害无比:“你最好给我找一个更安静点的地方好好修养生息,别让我看见你就忽然有想要破戒的冲动。”
仙人嘛,总要有一些基本素质的。比如说:不轻易动怒,讲究所谓的清净修为。
但是很明显,有木言这种妖孽在,他花世果然是不能走上正途的。
木言缩了缩。
花世更加满意地道:“我要去皇都三月,你给我在这里呆好了……”
“诶?你要去皇都?”
“嗯,所以你给我乖乖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呆好了……”
“……奴家也想去……”
“……你去作甚?”
“……去伺候你……”
“……不要,麻烦。”
轻吐出两个字,毫不理会被打击到了的某人。花世轻甩衣袖,即欲离去。无奈袖子却被某只很煞风景的东西拽住了。花世回头,眯紧了眼:“你真要去?”
木言很坚决地点头。
花世持续皱眉,眉间紧紧地蹙成一团,仿佛从来就没有解开过:“我觉得带着一个‘大活人’挺麻烦的,你能不能让我不觉得麻烦……”
话音未落,眼前就“噗”地冒出一只貌似很眼熟的鸟类。灰色的羽毛,斑黑色的点羽,小巧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此刻正睁着一双宛如点漆的黑色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花世。
花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木言,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想起一句话……”
“吱吱!”
“……你是我见过麻雀变凤凰最糟糕的一个范本……我回去定要和他们说说,这世上可还会有第二只凤凰变成麻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