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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小雪 ...


  •   “知己便是心上人。”

      小雪。

      虹藏不见,天气上升,闭塞而成冬。

      霜前冷,雪后寒,江南的早雪落在人身上时便化成了雨,虽称不上千里冰封,但别有一番湿冷刺骨之意。

      “雨落湿孤客,这般湿漉漉的天气,‘拥炉开酒缸’是上上等,‘高眠不出门’次之,若要暮雨萧条地在外飘摇,便是天底下最最蠢笨之人。”

      展昭哭笑不得,随手捏起桌上一颗赤冬枣自指尖一弹,不轻不重敲在白玉堂眉心:“不过有些家事要回一趟常州,白五爷怎地如此小气,自晌午用过饭后便编排展某至今,好歹歇歇吃口茶吧。”

      白玉堂披氅倚在凭几上,握着卷古谱打量着棋盘上的残局,抬手将赤枣去核放进杯中,抱怨道:“分明是你应了丁家兄弟围炉饮酒,如今临时爽约,爷自记事起年年冬天都与茉花村闹在一处,难道过了数个大冬还有何闲可聊?”

      又一枚剥好的花生被抛过去,白玉堂接了丢进嘴里,展昭坐在檀木桌前,轻拍掉手上的花生碎屑,笑道:“玉堂且暂去小住几许,我此行不过十五日便回,必不耽搁冬至陪你去看望夏前辈。”

      白玉堂哼了一声,还是放下谱卷走到衣橱前,片刻取出件宝蓝刻丝的狐白裘来:“既如此,猫儿穿着爷的衣服去,免得冻出病来,可知大嫂的药比公孙先生的还要苦。”

      展昭接过衣服,拎起火炉上的小壶注了新沸的茶水,又丢了两粒桂圆干进去,“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与白玉堂一碰:“展某以茶代酒,欠下这一顿,玉堂只管记着就是。”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半眯起眼睛,品了一口杯中茶,眼瞧着展昭将果盘中的莲子剥开也放进壶中,方觉出几分不对来,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指着展昭骂道:“臭猫,你煮的什么破茶!!”

      “红枣滋润,桂圆益气,莲子安神,有何不妥?”展昭忍笑问道,“那花生可不是玉堂自己吃的?”

      “好哇,死猫胆敢戏弄你白爷爷……”人形耗子杯子一丢便欺身而上,两人在一处打闹起来。

      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

      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的雪,不消便为寒气所薄,披雪的山林横卧于旷野之中,树木枝桠都寂静无声。

      窗户上浅浅一层霜雾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忠伯听见门口传来声音,忙燃火添炭,迎出来替展昭解了白氅,一眼便看出这用料款式不是自家少爷的平时穿着,于是边解边问:“白公子没一起回来?”

      展昭温和一笑:“他怕冷,正巧前几日应了丁家昆仲之邀,两全其美的事。”

      说起来,忠伯和白玉堂其实只见过一面,是去年归祖祭亲时少爷带回来的,衣冠鲜明年少俊美的白衣公子端摩的好品相好气度,谁不羡慕,谁不欢喜。随展昭拜了父母祭了宗族,又站在自己面前恭敬便要行大礼,忠伯慌忙将人扶起,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回过头七手八脚地张罗着给二人备饭,手背忙乱着在枯皱眼角一抹。

      早在见面前,展昭便曾在一个正午阳光下坦言相告,“已有知己,不言嫁娶。”那时忠伯不解其意,只谓少爷糊涂,好言劝道,“少爷说哪里的话,老奴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知己是高山流水,心上人是琴瑟和鸣,二者并无冲突,怎可不言嫁娶?”也正是那一天,展昭郑重朝他行了一礼,说出的话再惊世骇俗也依旧平静笃定,甚至似乎因谁而捎带了三分温柔:“是。知己便是心上人,确实并无冲突。”

      之后的事他年纪大了记不分明,但左右少爷那坚如磐石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认定的事认定的人,十匹马也拉不回头。

      到底是老了。他想。待自己百年后要来不及的时候,有人陪着少爷,挺好的。

      忠伯抱着那狐裘发呆,回过神来方要去备茶,便听展昭问道:“不忙事,忠伯,你书信所提的展俊母子现在何处?”

      “老奴将他安置在东厢侧卧,请了大夫上门诊治,伤已无大碍……只是寻人在渡口接应时,船上只有展俊公子一人,其母……”

      信中未提,展昭也未料到有此变故,怔愣片刻方道:“早年听闻苏州有故人,我都尚未见过伯母。”

      展俊是他旁系支族的一脉,算到展昭这辈,几乎已不曾走动,关系寡淡,且展俊一支的曾祖移去了平江府定居,年节也并不回乡,这位展俊公子若不是忠伯提及,展昭完全没有印象。

      “少爷不记得了,是见过一次的。那时她怀着身孕,专程来天宁寺还愿,因着孕期不便出入佛门清修地,老爷夫人均妥帖照料……”展忠摇了摇头,对于记忆久远的往事也无意多言,两人一同前往堂外的右卧,展忠腿脚不便,边缓步穿过回廊边低声开口:“本不该去麻烦少爷的,只是他母亲拼死把他托送到这儿来,老奴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请少爷决断。”

      原来苏州有一朱氏父子,主持苏州应奉局,逢迎上位,其子朱勔(mian)被封“磐固侯”,专门搜求奇石异木,强取豪夺于民,毫发不少偿,惹得平江地区哀怨频起,民不聊生。

      展俊原是朱勔的门客,专门替他采办民间的奇木,为着这丧良心的事没少和家中母亲争执,最后索性搬进了应奉局。倒也奇哉,分明有这样的母亲,展俊却铁了心似地一头倒跟着为非作恶的磐固侯。直到不久前,应奉局莫名失了一场大火,致使朱勔准备送与王爷贺寿的珍石都付之一炬,磐固侯大怒,一口咬定此番走水是展俊暗中勾结贱民所为,当即下令派人捉拿展俊及家眷。

      百姓素日受朱勔及其下属奴役,暴戾恣睢下怨怼滋生,视重伤的展俊“天降报应”,竟无一人相帮,最后还是受过展母救济的一位船夫帮他们离开苏州。几人在上船时被朱勔手下追上,为了让展俊脱身,展母死死扯着两个恶仆的衣角不松手,几人一同跌入湖中,嘈杂咒骂和咕咚声越过江面,枪棍最先横挑出头,水流缓缓被鲜红侵染,那船只孤零零划开一江血色,来到常州。

      展昭走到右侧卧房,一男子只着单薄中衫坐在桌前,面色惨白,脸上还带着伤,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转过头看向展昭,久未出声的嗓音呕哑嘈杂:“展昭么?”

      展昭打量了他一番,没应声,转过身询问展忠:“伯母如今安葬在何处?”

      忠伯犹豫再三,跟在展昭身后低声道:“少爷,平江府是磐固侯的地盘,听说……”他看了一眼展俊,声音再放低了些:“听说衙役打捞上来后便放置在应奉局侧院……至今尚未下葬。”

      展昭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明日便要启程,劳忠伯费心,等他养好伤,给他银子随便他去哪儿。”

      不等展忠开口,另有一冷淡声音自背后回道:“不敢麻烦展少爷。”展俊兀自盯着桌子一角,也不抬头看他:“这是我的私事,待查明真相,我自会给姓朱的一个交代,他也必当还我一个公道。”

      展昭回头看了看他,嗤笑一声。“今日若是我的一个朋友在这儿,你只怕要被轰出府去。”

      展俊的脸色霎时红白交加,扶着桌子的手微颤,却说不出话来。

      “听闻平江寻常百姓每年必须上贡赏玩石木,稍有怨言便被冠以大不恭罪,掘坟毁屋,卖儿卖女……”展昭看着面色愈发惨白的青年,“十年圣贤书,莫非便只教会你助纣为虐,欺善倚恶?”

      这句话好似插到了展俊的心肺,他踉跄着跟上前几步,重伤初愈之下好似整个人都在抖。

      “我助纣为虐?展昭!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单单耀武楼献艺便可官居四品?你入官府就可以博得忠义的名号,我辅佐朱勔向上走难道就是罪过?平江府官官相护犹如铜墙铁壁,政吏腐败无人可管,我亲眼看见一个正义执言的贡生,就因斥责朱勔横征暴敛,青天白日下在街道中央被朱勔活活打死,周围百姓无一人敢搭救。我若不拼命往上爬,连朱勔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侯都对付不得,谈何抱负?”展俊呛咳出声,几乎心肺俱要咳出血来,半天止住方道:“我与朱勔鞍前马后,担了多少骂名也罢,只盼良心得过,纵被一把火烧了前途命数,也不后悔,可如今我娘亲被奸人所害,这个仇我若不报,愧为人子!”

      展俊兀自咳了半天,突然呛喘着笑出声来:“你说的朋友……是锦毛鼠白玉堂吧。”

      “有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世间的狼狈,都要落在一个人身上?若是你我身份互换,你难道就比我更周全?大名鼎鼎的白五爷若是囹圄于我此般困境之中,就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吗?”

      展昭叹了口气:“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应奉局一把大火,烧得是民怨旧愤么?”

      展俊陡然一惊,继而浑身颤栗起来,神色中满是惊惧和难以置信。他抖得仿佛白雪寒江中北风席卷过的一支芦苇。

      “珍石异宝极难过火,衙库又多建有潜火铺,怎会短短一息便烧得火势滔天,片纸不剩?展伯母早已心如明镜,方先于朱勔动手前寄信于忠伯,这才能在渡口边救下你来……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

      与虎谋皮,终成虎食。

      他自认身处污浊只为驱尽污浊,不曾想到自己亦是污浊所利用的一枚棋子。

      展昭看他喉头拼命抽搐,死死咬住嘴唇抑制住嗓中呜咽之声,唇瓣鲜血淋漓仍不曾松口,到底在心里喟叹一声,取出一个青瓷小药瓶交与展忠,嘱咐他拿水温了给展俊服用。

      展昭转身正待离去,展俊突然就地一跪,重重叩首道:“昭哥!展俊别无所求,只求借我一把匕首,让我杀了朱勔,大恩大德,来世衔草以报!”

      展昭看着他:“平江之事,相爷可替你做主,我亦可替你解决,只是你若拼了性命与他同归于尽,伯母岂非枉死,平江展家背负的冤名,又有谁能洗刷?”

      展昭伸手想扶起他,但那人一动不动,犹如一块铁石:“展俊混沌一世,自知大错特错,昭哥放心,展俊绝不冲动行事枉送性命,我要朱勔血债血偿,等事情了结,还要带娘亲回乡安葬。昭哥,求你给我一个为娘亲、为苏州百姓、为自己赎罪的机会!”

      展昭沉默良久,最终取出一个白玉腰坠递给他。“好,你到平江府后拿着腰牌去白家商号,要什么便告诉他们,他们都会给你。”

      展俊终于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猩红嘴角微微开启,纵眼中藏有悲怆欲涕的哀痛,带血的声音也只是发出了两个字:“谢谢。”

      既是为展昭的相助,更是一句承诺。

      给天上的娘亲。

      ——

      夜晚,展忠抱了厚褥棉被铺在展昭床上,看了看屋檐上已经积起的一层薄薄的雪,掌灯问道:“少爷,这雪只怕要下个三五日才会停,目阻路滑,何必明天一早就要走。”

      展昭披了衣服坐在桌前写信,笑了笑道:“正是雪天难行,所以才要早些走,否则要让他等久了。”

      那时展俊问,“难道这世间的艰难和狼狈都不曾落在过你们身上”时,展昭也曾将自己与他境遇相换,设身处地地想过,可唯独将那人换成白玉堂,想到“若是白玉堂……”时,仅仅五个字,思绪便先于本能仓惶停住了。

      不了。

      不了。

      就让他信手一翻便是江湖滔天,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让他来来往往众生拥簇,放歌踏月,饮酒纵马;让他一生欢喜得即所愿,坦荡自由,日月入怀。

      展昭无比确信地伸手拦在万千丑态前。

      其他都不了。

      细雪纷纷,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展昭坐在船中,听那船夫扬声道已经进了松江界内,又低低念叨着“又下雪了”,于是走出船舱,一扬头,白若飞絮的雪花便在眼前漫天飞舞。江面上船只稀少,只三三两两的渔船画舫在缓缓行驶,到底是风花雪月最怜如此景色,湖心看雪,好不舒怀。

      展昭浅笑着向远处眺望,但见不远处的江边立着一人,一身上好的雪丝银细竹叶纹底锦服,雪满了墨发也不急忙,悠闲的站在岸边,长身玉立,眉目焕然。

      落雪临风不厌看,湖中游船赏雪的人侧目瞧去,皆忍不住心下赞叹。

      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

      展昭这几日的郁结之思终于在看见岸上之人时荡然无存,他立在船头亦未撑伞,不多时便沾了片片银花,待到再相逢时,俊朗面容透着温润笑意:“天下第二蠢笨之人来接第一蠢笨之人了?”

      “分明只有一只笨猫。”白玉堂对展昭的言论表示不赞同。雪花落在他肩头细小轻盈,像是也被纯白无瑕所吸引,又像伏在他肩头,注视他温柔尽落的所等之人。

      展昭将平江府的事情说与他听,白玉堂拂去他肩上的雪花,笑道:“猫儿嘴硬心软,你我便护他走一趟苏州就是,也省得你那堂弟笨手笨脚,碍着爷明秋去阳澄湖吃蟹的好兴致。”

      “是我嘴硬心软,还是白五爷面冷心热?”

      “少说废话,爷看中了平江府上好的云锦绣,让绣娘翻新了花样赶出来,等过年给忠伯和婆婆都送一件,”白玉堂自顾自说完,又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挑了挑展昭下巴,“猫儿若是也想要,便给爷喵一声。”

      那人眉梢眼角都弯起来,狡黠的像是偷了油的小耗子,硬生生将“猫”这个展昭一开始并不愿意的称呼叫出了独一无二的蕴意深长,以至于时至今日再想起,已不再是圣上金口一开的万般风雨,而只是某只白耗子带着笑意的一声唤。

      猫儿。

      风雪渐缓,两道身影并行在皑皑天地之中,恍然间已共了白首。

      注:朱勔史书确有此人,但并非宋仁宗年间,而是宋徽宗在位时的一个奸臣,方腊起义便是打着讨伐朱勔的名号,文中借用了该人物,但实际年份提前了,希望不会误导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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