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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平凡不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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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4日上午十时,在任课老师的带领和班长的组织下,全班同学准点停止手上一切活动,全体肃立,进行了为时三分钟的沉默哀悼。
之后虽然一切照常,但商万沧总觉得,好像连提示时间流逝的指针都披上了一层灰白的阴霾。
她拿起书,常常感到一阵无力的气闷,读资料上的字时,总觉得安逸躺在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淌着眼泪。
看到阿拉伯数字,心更像被一根细如牛毫、绝无可能伤人的针,无知觉地贯穿了她的身前身后。
这是令人发痛的联想。
一直以来她都不去看新闻里那些不断增长的数字。数字本是冰冷的,与人命关联后就无端地鲜活、极度地残忍起来,可如果只是普通的数字也没什么,但那是伤亡数字……透过怎么形容都显得单薄苍白的描述,每双心怀不忍的眼睛都能看懂那些不忍卒读的鲜血、眼泪与真实。
那是一个个和她一样的人,也曾平凡降生,在他们的城市读书学习恋爱工作甚至结婚生子。现在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绵绵卷去他们的□□,消化尽他们的生命,过去那千千日夜、明亮的眼睛、每一句吐出的言语再无后续,无数家庭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的未来有人缺席。
或苍白或蜡黄的皮肤,或丰腴或纤瘦的躯体,或卷曲或黑直的头发,一张张生动的,绝不只两种颜色的彩色脸孔。温暖的血肉最终冰冷,又化作黑炉焰火中的飞灰。沉重、曾活着的一条条肉,在滚烫的红黄花朵间拥紧了自己,皱缩成灰黑黯淡的团;背着生活与希望的骨,不甘、委曲、悲悯地蜷销,失却最后一丝体温。
即便心肠最硬的人,撑着看完每一则报道,心都要碎成最细的尘屑,再被无常的风轻轻吹起,蒲公英种般无目的去八方游离,就此怀揣满腹难落实地的不安。
她不会去看,她怎么敢去看?
商万沧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有时比较善于想象而已,但她很少将自己长久囿于那些凄清的意象,寂寥的意境,大多时候她都能迅速从中脱身,尽力使自己变得积极起来,无论过程有多勉强,最后她的期盼与希冀也能真心实意。她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中午刷牙后她踢掉鞋子上了床,将自己埋在被窝里。她现在急切需要一场睡眠,她需要酣沉地闭上眼睛,遗忘所有不好的事,无梦地度过一个半小时。等到醒来,整个人焕发如新。
事与愿违,不过她也只是在临醒前做了个短暂迅速的梦。梦的具体内容她很快就忘了,大概不算美好,但也没有太糟。
无论怎样,午睡过后,再次睁开眼睛的商万沧感觉自己好些了——至少精神、体力上。她还能感到“好些”,这让她再次察觉自己的幸运。迷茫、痛苦、难过、愤怒、无奈,这场些杂乱甚至带些负面的情绪至少代表她的生命还如此热烈深刻、敏感纠结地存在于世。
她重新穿好衣服。离正式上课还有半小时,她决定出房门“转转”。
刑女士和老商看完新闻后就回房午睡了,现在还没醒。客厅原本不大,只是没人在就显得格外空寂,对现在的商万沧来说,算是一个宁静无声的好去处。
坐在沙发上,感受久违的、熟悉的、微微下陷的柔软,她轻轻向后一躺,很清楚地感到沙发靠背软软托住了她。
商万沧是个不太有安全感的人,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异乡。她可能一辈子都见识不完“96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300万平方公里的澎湃”,只能伸出手拥住一团空气,细细用指尖描摹家中每一隅每一席,回望属于自己沉甸甸的过往与回忆。
她的“应许之地”。
又假寐了一刻钟,商万沧又回房预习接下来的课程了。禁娱不禁娱对高三学生来说,除了画面变灰暗之外与平常大概是并无不同的,但如今他们的生活能如此平静,又与禁娱所想要致敬的人们息息相关。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这句话常常被提,应用在驱动型作文与各类正能量感恩营销文章之中,但有时如果不专门去了解,除却几秒感动之外,也难以在观者心中留下几丝涟漪。
洗完澡后打开手机翻群聊,不出所料,在这个时期,有医生和志愿者亲友的A0和B1在群里获得了最多问候。B1说没想到连小号都逃脱不了被盘问的命运,但还是乖乖接受并回答了善意的提问。
A0的妈妈现在住在一家离就职医院很近的酒店里,每天还是忙,不过现在能抽空多和儿子说几句话了,A0也已经很满足。
商万沧不确定A1有没有告诉除她以外的其他朋友,他和A0在愚人节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不过就目前两人依旧亲密如初,可能还更甚以往的互动来看,那次小摩擦没有消磨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或许还加深了信任与珍视。这个结论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家人在抗疫一线的事不会对A0没有影响。现在这样的时期,A0不一定心里就惶惶不可终日,但忐忑不安总有一些,他需要的应该不只是恋人的喁喁爱语、撒痴与娇憨,还有理解、尊重等等能让两个人之间比“恋”更进一步接近“爱”的态度。
至于B1,他和B0都很不常上这个小号,一般只在比较特殊的日子、或者另一个号信息太多时才切号来看看、找个清静。
虽然很少上线,但也比“追风少年盖聂”同学好得多。这位“同僚”几乎有一个月没上过线,群主蜜瓜似乎和他在三次元认识,他也好像事先给蜜瓜打了招呼,也就一直顶着灰色头像在群里“休眠”中。
商万沧的目光回到聊天界面。B1打字很快,论调很淡,不温不火,不轻不缓。他谈起他爸爸开车去负责的小区送菜,而他姐姐则记录各家各户份额,偶尔轮休,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志愿工作,辛苦当然辛苦,不过人多就是力量。他们知道他们的奉献都很必要,绝非白费。
林蒙顶着“Hè质比”的备注,不期出现在她视线里。
他的头像还是个柠檬,手舞足蹈,憨态可掬。
她反复想过后,还是准备把秦昕和朱杨的事告诉林蒙。
不是因为憋不住心事,而是这件事太小太碎,在事件中受苦的又是朱杨,和林蒙没有多少关系,相信说出去也不会给他徒添烦恼。
20:55
林荷朵:我总觉得应该和你说一说
林荷朵:[图片]
林荷朵:[图片]
截图当然就是微博上那个朱杨小号对秦昕父亲落网的评论。
她忐忑地等待林蒙的回复,像个不知道作业做的好不好,等候老师返评的学生。
林蒙回复得很快。
柠檬:我知道
柠檬:[呲牙.JPG]
柠檬:[可爱]
看着他发过来的这颗温暖微笑着的“黄豆”,商万沧的心像被柔软棉花糖子弹击中,丝缕甜意沁散开来,她下意识捂住心口,接着又捧住脸。
这一刹那,她的心头泛起一阵忙里偷闲的甜蜜,像整个人砸进了新鲜的淡奶油里,被馥郁醇香温柔地包围,连脑仁间的空隙都升起焦糖的香气。扑面而来实体的海市蜃楼,让人在一瞬间就遗忘所有不快与不幸。
感动、悲伤,欢笑与眼泪。沉重的事与物在飞速的时代变得稍显轻飘,而处于时代之中的商万沧,她很清楚地感到,自己所拥有的情感有时也过于善变与轻佻。
20:57
林荷朵:!!!你知道吗!
柠檬:我也有关注新闻的呀,积累作文素材【。
林荷朵:是吗~
林荷朵:挺好
这种素材要用进什么题目里的作文里才合适啊……?驱动型作文一般不都是宣扬正能量,歌功颂德,发掘积极之美、平凡之伟大,尽量跟着核心价值观走的吗?另辟蹊径的作文满分人才,虽然也不是没有,但走的的确是一步险棋,难。
对于林蒙转移话题般的说辞,尽管商万沧深表怀疑,也没有真的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或“拆穿”他。相反她心中一块石头还落了地:看来林蒙关注着这件事,他的意气分毫不减。
她这次主动拨通了□□通话。
在拨通之前,商万沧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是在心里想了一圈“想和林蒙说说话”,回过神来就已经拨出去了。
她有些尴尬地打破了这片由自己而起的沉默:“林蒙?”
“嗯。”林蒙似乎怕她没听清,特意补充了一句耳熟的话,“我听着呢。”
商万沧听到他的声音,渐渐安下心来,静了半晌之后,索性直接开门见山:“林蒙……之前我还不怎么觉得,早上……嗯,就是默哀之后……有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的人生非常失败,迄今为止的人生都被自己浑浑噩噩度过了,而那些更有意义的生命却像流星一样划过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世事不公,想活的人离开了,不想活的却还在苟且生存。
“难道你对你的定义就是蝇营狗苟地求生吗?”林蒙似乎因为她过于颓废的话语而感到不可思议,静水般的音色浮起苦笑的涟漪,“女同学,不要这样,乐观点嘛。上次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太过分了?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半点想打压你信心的念头。”
“别和我道歉。之前你说得很对,”林蒙对她变换的称呼让商万沧一怔,随即又莫名不再那么紧张了,似乎她和林蒙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她不必再把对方看得那样高深莫测、不可攀及(虽然的确不可攀及),“我有时候总是臣服于自己的惰性,不是说‘不破不立’吗,我连‘破’的边角都不能企及,就开始为遥遥无期的‘立’忧心了,实在是……嗯,庸人自扰吧。”
林蒙认真组织着语言:“在受累和安逸之间选择后者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你还那么年轻,更能理解了,别太苛责自己。”他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个年入迟暮的长者。不过林蒙经历过一次高考,经历的确要比商万沧丰富。
“好……”她用简短的单字回复林蒙的安慰后,嗫嚅了一阵,再次发出声音时却很自然地问道,“对了,你最近怎么样?”
“嗯……”林蒙发单音的时候,声调总是平的,但音量会慢慢变轻,“再过几天武汉就解禁了,四月八号是吧?”
“是。”林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商万沧也并不追问。
“你想出门吗?”
“不想。”商万沧回答得果断且毫不犹豫。
“跟我想的一样。”那边的林蒙赞许道,“不过到时候还要看情况,毕竟饭还是要吃的。”
“那你去菜市场安全吗?”说完她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林蒙的回答总很认真,减轻了她几近失语的窘迫:“放心吧。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小区出入口和菜市场门口都有工作人员严格做体温测量的。”
顿了顿,他的语气带上些不易察觉的低迷:“不过如果遇到了无症状携带者,或者我就是无症状携带者……可能这就是命?”最后一句伴着他空落落的一笑,莫名开启了商万沧愤忿不平的开关。
她像只气鼓鼓的河豚,锐利地打断他的止言又欲:“世上没有命不命的,也没有该认命的说法。就算有命运什么的,那你要考南大就是你的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
商万沧的话十足任性。林蒙一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脑海中拼凑出词句,又斟酌着回复对面愠怒的小姑娘:“你一开始和我说那些话,我还以为你很丧呢。看来丧的人是我啊。”他故意语调轻松,深水般忧虑的声音反倒更显空荡寂寞,不像玩笑,像自嘲。
“这不是丧不丧的问题,”听到他怎么说,商万沧的气又消瘪到了九霄云外,她放缓语调,不过听起来还是稍显激动,像青涩又郑重其事的辩手,想极力想说服林蒙改变他的观点,“丧和积极并不是格格不入的呀,会因为月亮落泪,为流水悲伤,不代表就不能看骄阳发笑,见美人展颜。丧文化是一种文化,不是信仰啊。我之前听过一首歌,歌词里说,一时的丧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我想这就是‘丧’的意义之一。而且,再悲观的事都能看出一朵花和一分美来,不好吗。”
“你真觉得我能考上南大?”沉默一阵,林蒙选择不去回应商万沧对“丧”的见解。
“我为什么不这么觉得?”商万沧同样反问,“不过确实并不是我相信你就能考上,最终还是取决于你噢。”
她把正话反话都说了,林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
通话最后因商万沧要做作业、林蒙也得刷题而结束。
这次貌似毫无意义的闲聊至少让商万沧确定了一件事:她能够和林蒙正常、单独交流,像朋友一样,不必躲躲闪闪。
她不仅满足于自言自语,还需要一个能说话、倾诉的人,显然林蒙也是同样。而她对林蒙的感情也没有避而不谈的必要了,尤其在她发现自己可以善意地“利用”这份感情之后。
商万沧拿起笔,又开始了一场独属于夜晚的忙碌,她默读着英语阅读题,不自觉之中,无声地哼出了歌的调子。
花朵会曼曼盛开,光芒亦从未消败。
无论是她还是林蒙,还是群聊里的伙伴,班上的同学;一线的医生护士们,志愿者,那些为抗疫流血流泪的人们……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