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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于我何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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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前,距离高考只有68天。
一觉醒来,距离高考就只有98天了。
商万沧做了个奇怪的梦,不算噩梦,但还是让她有些后怕。梦里总有黑色的影子在后面追她,她拼命跑拼命跑,最后跑到了崖边。
看着愈发接近的黑影,她咬咬牙,纵身一跃,跳向冷风呼啸深不见底的黑暗。
“啪!”
她睁开眼睛。
刑女士重重拍了商万沧露在外面的胳膊一掌,用高分贝音量向女儿输出自己难以掩饰的激动:“万沧,起床了!!!”
“妈,好痛啊!”商万沧惊有一瞬间受到了惊吓,下意识一把甩开刑女士的手,后知后觉地皱眉痛叫一声,眼里满是惊愕和不满,“大早上的,有什么事急成这样?”
“急?不急,对我来说完全没必要急,但对你就不一样咯。”刑女士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手机,音调都有点飘了起来,“你没看新闻的吗?”
“如果是在梦里……啊!!”商万沧惨叫一声:她盖的被子被刑女士一把掀了起来。
五分钟后,商万沧穿上鞋,愤愤扣好上衣最后一颗扣子。她觉得要么是自己还在梦里,要么是刑女士疯了,她带着几乎具象化的怨气走出房门,重重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泄愤般大嚼着刚从盘子里拿的肉包。
“还生气呢?”刑玉好像一点都接收不到女儿的不忿,笑眯眯地剥着手里的玉米须,“复习时间平白多出一个月,高兴点嘛。”
“我高兴是很高兴……”想到刚刚在手机看见的新闻,商万沧觉得嘴里的包子都有些没滋没味了,“跟做梦似的,”她是个学生,高考延期对她来说,比美股多次熔断还不可思议。
看女儿忧心忡忡的样子,刑玉嗔怪道:“那是你该担心的事吗?就算担心了也不见得有用,有些事想得太远对自己没好处,还不如把握当下,高考的目的是筛选不是淘汰——啊,这只是我个人认为。”
商万沧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擦擦嘴,闷闷地问:“那我要是没被选上呢?”
“这你问我,我也没法子。”刑玉放下玉米,摊了摊手,“我只能说,只要你还是个普通人民,有手有脚有能力,政府不会放弃你,国家不会放弃你,你自己也别放弃你自己。”她又剥了颗玉米粒塞进嘴里,“我当然是希望我女儿有选择的权力,而不是让别人去挑拣我女儿,不过要是实在没被选上……”
商万沧默默地看着她。
刑女士顿了顿,继续说:“社会上总会有你一个位置。”
她的女儿无奈地耸耸肩:“但愿如此。”
商万沧站起身,刚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迈了几步,就听见刑女士轻轻喊她:“万沧。”
似曾相识的一幕。她转头看向刑玉,等她开口。
刑女士看着女儿,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商万沧回到房间,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一天下来,她总有半天的时间都是在座椅上度过的。
把那些悲春伤秋的念头从脑子里挥出去,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商万沧打开电脑进入网课app,又开始了满课的一天。
午休的时候,商万沧准备再梳理一遍文综三门的知识点。不知她是否意识到,她选择“学习”文综并不是因为在这方面知识极度欠缺到不得不重新梳理,而是因为她不想写数学、英语,于是避重就轻,将自己已熟悉的知识再看一遍,说是“巩固记忆”,实际上真正该学的知识空白部分却没有进行学习。如果她理解、正视自己的这些行为,会发现自己只是在重复避重就轻的虚假“努力”罢了。
这样的努力会让人非常辛苦,累死累活到最后,也许还得不到理想的进步,既损害信心,也伤了自尊,对学习的热情也会下降。
整理课本的时候,就像林蒙之前对她说的那样,她也感觉到自己的确进入了奇怪的瓶颈期,每天虽然也有做题、背书,进步却平平,心中也不期涌上倦怠,但现在她似乎仍然并没有正视自我的想法。
她的疲劳并非□□上的疲劳。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依旧年轻稳健,心却如同缺水少光的花一般日渐枯销萎靡。
商万沧把做完的试卷和文综题往旁边粗暴地一摞。她本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这样每天按部就班重复的生活更消磨了她太多的激情,所以当她听到高考顺延一个月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作为一个复习尚未完成、还有很多缺失的学生该有的欣喜和感激,而是对学习时间又多了一个月的烦闷不解。
她打开手机,这才准备修改高考倒计时的时间,又鬼使神差地点进微博,热搜、关键词、劲爆新闻、碎片化信息,这些能让人瞬间头皮发麻,刺激神经,但没有一个是现在的她应该看的。
在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字句面前,商万沧几乎连罪恶感都遗忘了,但良心又不断敲打着她,让她被迫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时隐时现的愧疚造成的局面是:她一边自责一边不停地翻着微博。
她喜欢这些能带给人短暂快乐,也能让人短暂忘记现实生活中烦恼的东西。
除了明星绯闻、疫情新状况之外,商万沧意外在热搜位下方看见了一个让她不得不在意的新闻。
“湖北官员秦某落马,曾系百年世家出身,数年来结党营私,贪污金额近千万,严重违纪违法,事发前曾让妻子苗某容、儿子秦某移民国外,并转移部分资金在儿子名下。
腐败分子竟能如此顺利转移赃款而无人揭露,猖狂至极,国家反贪污贿赂总局已着手进行调查……”
如果只是一则普通的贪官落网消息,除了令商万沧稍感振奋、宽慰之外,尚不足以让她如此注意。真正吸引她眼球的是一条淹没在滚滚叫好声、愤怒与不可置信中的评论。
评论如此写道:“贪官秦楚和他老婆苗晚容生的宝贝儿子,秦昕,天之骄子,在学校一直仗着自己身份欺负同学、侮辱舍友,把别人当狗……私生活混乱,每年还能得优秀学生、优秀团干指标,一身黄皮,高考英语都不及格,还拿着绿卡以“留学生”名义进大学,建议彻查,这种人渣死不足惜……”
这层评论收到的回复不少,有的人质疑层主话语的真实性,有人则戏谑感叹“真是虎父无犬子”,层主对质疑者的回复也由一开始的稍显激烈到激动无比,甚至上升到政治、信仰、国家。
秦昕。不陌生的名字。
商万沧记得迄今为止她一共见过这个名字三次。一次在朱杨发在珍象题库上的“讨柠檬檄文”;一次是通过百度查到的社区服务名单里,秦昕和朱杨同组;最后一次就是这个评论了。
她再次打开自己留存的那篇朱杨亲笔长文,在其中找到了他对秦昕的形容,“不过我们有时候还挺像的,就是一直都被秦昕那一类人牢牢踩在脚底”,而那个评论中也说“秦昕……仗着自己身份欺负同学、侮辱舍友,把别人当狗”,勉强吻合。朱杨对秦昕似乎颇有怨气,但也没有提及太多,估计是被秦昕欺凌的同学中的一员。
她又点开那个评论者的微博。这个人应该用的是小号,名字是乱码,也没有头像,但发了很多微博。这人性别应该是男,似乎把微博作为倾吐内心的垃圾桶,话语多偏激、黑暗、疯狂,遣词造句混乱,常语无伦次,不像常人。
忽略自言自语般的语句,商万沧又从中截取了一些提到他现实生活的信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和朱杨给她的感觉极为相似,但毕竟没有切实证据,不好妄下定论。
这个号是2019年8月创的,第一篇微博只有一行字:“我终于解脱了。”
9月2日,“出了一个泥缸,又来到一所堪称猪圈的大学。我也是待宰的肉猪之一?”
9月5日,“无聊的军训。油腔滑调的傻子们。”
9月8日,“何知曼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现在忏悔有什么用,当时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
10月12日,“学尽官僚主义糟粕的学生会。让我想到了我最憎恨的人。猪狗不如的、恶心的变态,仗着父辈权势对老百姓肆意妄为。这样的人都会有报应的,我一定要咬牙活,看着他绝望地死……我人生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此。”
10月13日,“力争上游,力争上游……和我争的人都不应该存在:-D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对我来说也很简单。”
10月14日,“一开始不要和我争不就OK了……非要闹到这种地步,最终受苦的也只是你自己,身败名裂的感觉可不好受。但我永远置身事外。没错,我会永远置身事外。”
……
他的微博充斥着个人的负面情绪,阴冷、凉薄扑面而来,读起来几乎令人窒息。
商万沧强忍下心中的不适,继续看下去。
看得愈多,在她脑中这个人的形象就愈立体、清晰。2019年湖北高中毕业生,考上了某师范大学,在人前形象豪爽大方,开朗有礼貌,很得人喜欢,实际上经常挑拨离间,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能去陷害别人;对同性恋有莫名的深刻厌恶,不赞成未成年性行为,甚至对“性”都讳莫如深;家教严格,与亲生母亲关系紧张……
在去年九月份,他提到一个叫“何知曼”的人,如果商万沧没有记错,整个人曾和朱杨、秦昕同组做志愿服务。
而今年二月份,他提到了“珍象题库”,发表内容为“在阴暗处狂欢、寻找存在感的弱者”的微博,附带一张截图,截图正是珍象榜,而那时的榜一名为“静静看你们柠檬”。
商万沧心中渐渐升起一个令她害怕,但又如此显然的猜想。
世上真有两个人的行迹如此重合,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翻出自己手机中的珍象榜截图,将时间一一比对。
完全能对上……揭露贪官秦楚妻子和爱子真名的人,和在珍象榜评论区抨击林蒙的,似乎真的是同一人。
都是朱杨。
商万沧抬起头,将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天花板上,又闭上了眼睛。
她有点混乱。
害惨林蒙的人,怨恨秦昕的人,似乎是校园暴力受害者,但最终又成了加害者的人。在微博的角落自娱自乐、对旁人评头论足,对曾欺凌自己的人恨之入骨,对曾被自己欺凌的人不屑一顾。朱杨嘲讽林蒙是在暗处狂欢的弱者,但在商万沧这个外人看来,他没有资格这么说林蒙,这句话倒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这就是他考上大学之后也依旧不放过林蒙的原因?他恨秦昕,也厌恶林蒙,说不定也讨厌自己,由于个性和想法长久被深深压抑,虽活成了别人眼中“平易近人”的好形象,但心理却已逐渐扭曲,将别人的痛苦转化成了他的快乐,而施压、欺凌的对象如果是他的竞争对手,他得到的快乐也就更多。
这种能够让人理解,却又无法接受的的思想……商万沧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正处于学习的瓶颈期,焦躁难忍,若看到其他同学节节攀升超过她去,她也有害别人的能力,她会怎么做?
会像朱杨一样,被心底的恶意劫持,沦为罪恶的奴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与朱杨不同,可当真不同吗?不同的究竟是她没有朱杨那样无耻邪恶,还是没有朱杨冷血的“魄力”与伤害了他人还能瞒天过海的“智慧”?
如若她有朱杨的能力,也经历过朱杨的经历,她会做出比他高尚的选择吗?她站在道德高地去谴责他,会否有些太“不食人间烟火”?
门外,刑女士的声音响起。刑玉平日中气十足的呼唤此时显得如此遥远:“万沧,吃饭了……”
商万沧短暂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待会就去。”
她静静地假寐了三分钟,不再胡思乱想。
姗姗来迟的商万沧去厨房添饭拿筷,再坐到桌前时,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
商万沧叹气次数近日增多,商家夫妻都有所察觉。吃饭的时候,女儿有时会忽然放下饭碗,叹息一声,接着再次吃起来。
……就像刚刚那样。但商万沧本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商幼诚和妻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若无其事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发生、仍在夹菜的商万沧。
这些天她甚至胖了些,但精神愈见差了。
蜡黄的脸色,发焦的头发,总是迷茫的眼神,和以前活力满满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有时候他们都怕她走着走着忽然倒下去。
吃完饭后,商万沧就像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把碗筷放进洗碗池,再回房间。不过这次刑玉又叫住了她。
“妈……?”商万沧疑惑归疑惑,也还是坐回了餐桌旁。
这次开口的是商幼诚,他的双眼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语气格外小心:“大沧,你最近是不是……精神不太好啊?”
刑玉点点头,伸手去摸了摸女儿的脸:“宝贝,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有吗……”商万沧下意识抚了抚脸颊,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爸妈,欲言又止一阵,最后强笑道,“可能是我这两天熬了夜?爸妈你们也知道我以前蛮少熬夜的,所以可能比较明显?”她语气轻松,“那我待会儿就睡个午觉,补一下晚上没睡的份。”
见商幼诚、刑玉脸上的担忧不减反增,商万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他们真正减轻或消除疑虑,脸上勉强的微笑又持续了一会儿,最终破裂了。
她捂住脸,声音带泪又带笑:“对不起,爸、妈,现在别看我,好吗?”
商万沧微微躬身,用双手挡住自己的因情绪起伏过大而扭曲的脸容。
如果现在放开手,爸妈会看见她丑陋的哭脸。
如果现在发出声音,爸妈会听见她不成音调的哭泣。
可眼泪还是从指缝间一滴一滴落下。
无声的五分钟过去了,商万沧低头整理面容,抬头时带着和之前别无二致的笑脸。只是眼圈和鼻尖微红,下颌也带有干涸的泪痕。
商家夫妻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女儿,他们放下碗筷,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从未也素来避免在他们面前展示激烈情绪的女儿,无声地“嚎啕大哭”了一场。
商万沧的声音还带有一点哭泣的意味和微微的鼻音,但声线已然回归平静:“嗯,我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学习上也是,有困难,我觉得心情很压抑,有时候也会很烦燥,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但却收效甚微,越想就越不高兴,心里像一直压着一块石头似的,特别沉,特别不舒服。我这几天月经来了,心情也变得很糟糕,动不动就不耐烦。高考后延了一个月,我没有丝毫进步,其他同学却在不断前进,我有点着急了……不过现在我发泄了一通,感觉好多了。”
刑玉露出欣慰的苦笑,把早上没说完的话说给她听:“万沧,我相信你。我知道这些天你的状态不是很好,高考延期得也很突然。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得到更好的资源,更好的平台,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幸福快乐。”
商幼诚不善言辞,递给女儿一张餐巾纸后,也跟着妻子重重点了点头。
商万沧一怔,接过纸巾。她的眼睛很亮,此时瞳孔深处泛出一阵水光,接着又弯成月牙的形状:“嗯!”
她在某一刹忽然明白:她本不需要如此纠结于“她如果是朱杨,她会怎么做”,她是她,朱杨是朱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各自在成长过程中养成了不同的思想体系,即便努力去换位思考,也没办法完全理解对方是怎样想的,她对自己的怀疑并不成立,也几乎不可能成立。所以更加没有必要为不可能的事担惊受怕,她只知道她不是朱杨,也绝不会变成朱杨和他那类人,即便有那种可能,她也会亲手扼灭。
人心中自有暗处,可一如她曾开解林蒙的话,“君子论迹不论心”。
那些过度的庸人自扰,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