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物语》七日鸣

16、失而复得的重阳

　　小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得依了他，进了那房子。白水神携了她的手，径直往其中一间房走去，这似乎是村长的卧室，简单又普通，墙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溜儿青瓷坛，似乎是村长用来泡酒的。
　　白水神用手指着其中一只坛子。
　　“可以帮我打开它吗？”
　　小满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乖乖点了头，将那坛子的盖儿揭开，放到一边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里面的东西，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晃了眼睛。
　　恍惚之间，似乎看见一丝金光从坛子里飞出，见风就长，片刻就涨到了房子那么高，将整间房塞得满满的。不一会儿，那东西又慢慢缩小，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大的人形，立在她面前。
　　那是个粉团儿般的男孩，唇红齿白的，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二哥……”
　　男孩眼珠滴溜滴溜得转着，一幅机灵样，小满看着他，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乌龟口中性子顽劣的蛟龙。
　　那东西不是本该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的么？怎么会在村长的酒坛子里？
　　“三郎，不许再淘气了，回家吧。”
　　白水神将一只手牵了不情不愿的小男孩，另一只手则将小满揽到身边，皱了下眉头，再不看周围一下，就要往外面走。
　　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扯了扯他的衣袖。
　　“怎么了？小满？”
　　“那些坛子，都不管了吗？”
　　“死去很久了，算了……”
　　他叹了口气，将小满扯了过来。
　　小满知道那些坛子里是什么东西，村长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各种各样的药酒来喝，小时候她曾经看到过一回，其中一只坛子里沉睡着的优雅青蛇，被酒浸了不知多久，仍然青翠欲滴，栩栩如生。
　　却完全没了灵魂，一动也不动。
　　只此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了。
　　如果水神不来寻找，或许三郎也会像那条青蛇一样，变成药酒的一部分，安静地死掉吧。
　　跨出房门的一瞬间，她便觉得一阵窒息，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立刻淹没了自己。
　　“抱歉，不能继续送你了。”
　　手被松开了，耳边挥之不去的，是白水神最后的话语。

　　“不带这样的啊，我不会游泳啊……”
　　小满喃喃地抱怨着，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倒了，却被一双结实的手臂抱住了。
　　水太混浊，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
　　虽然看不清，小满却知道，这双手是惊蛰的。
　　它温暖得无与伦比，好像春日里的一场及时雨，叫人的心里满是欢喜。
　　小满被他举出水面，耳边听到四周热切的问候，一切都没有变，仿佛她落水的事情，只不过在几分钟之前。
　　水开始退了。
　　被外婆裹在暖和的被子里，躺在她的怀里，朝下面俯视时，小满发现了这个令人高兴的事实。
　　她朝村长那里瞄了一眼，果然，他头上的那团云也不见了。
　　看来村子很快就可以恢复原样了。

　　地上一片狼籍，到处泥泞，大家纷纷从高处下来，开始收拾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带来的残局。
　　事实证明，家里有个青壮年劳力还是很重要的。
　　外婆年纪大了，和小满一起坐在廊下闲坐着，看着庭院里的惊蛰忙碌。
　　他手脚很麻利，院子很快就恢复了原样，除了花盆里蓄满了一汪汪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迹向能看出这里刚刚经受了一番大事件。
　　看着惊蛰到处搬东西的身影，小满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自己有父母的话，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在这种时候，父亲大概也会这样忙忙碌碌地照应整个家吧？
　　这个瞬间，惊蛰的身影与想象中父亲的身影重合了，小满盯着他，有些痴了。
　　外婆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沉默着。
　　惊蛰忙完手边的事，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小满那呆呆的眼神。他愣了下，确认了自己脸上没有沾到泥灰后，轻轻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小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满反应过来，有些小小的失落，暗暗的埋怨自己不该乱想些有的没的，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站在重阳家门口，觉得心里很不安，她把这不安强行摁了下去，敲开了那扇木门。
　　“梅姨，重阳在家吗？”
　　“啊，重阳刚刚出去了，我以为去找你了呢。要不坐这等会儿他？”
　　“没事，我去找他吧。”
　　小满摇摇头，谢绝了梅姨要她坐一会儿提议，往外走去。
　　重阳果然没走多远，刚走到村口的大树旁边，小满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不安的心跳却没有变慢下来。
　　“重阳，重阳，等等我。”
　　他似乎听到了，扭头看了一下，又似乎没听到，走得更快了。小满急了，跑着去追他，却追不上。
　　明明近在眼前，却无论怎样也到不了。
　　明明自己跑得很快，却始终也追不上。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不远也不近。
　　“重阳，重阳……重阳哥，等等我啊……”
　　“前面……已经是……河滩了，你……要去……干什么啊……”
　　小满边跑边喊，已经气喘吁吁了，重阳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终于停下脚步了。
　　小满跑到他跟前，抚着胸口喘了半天，刚要开口抱怨，就愣住了。
　　重阳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很陌生的表情。
　　他微笑地看着她，嘴角弯弯，笑意却一丝儿也没有到达眼里，让人有些浑身发冷。
　　重阳从来不会这样子笑。
　　围绕在他身边的，是一股死亡的气息。
　　小满有些警觉，后退了一步，试探地叫了声。
　　“重阳？”
　　“再见了。”
　　那人看着她，丢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告别，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初溪宽阔的水面。
　　身后是小满惊讶的眼神。
　　他豪不犹豫地，向着河水深处走去，一步步的，小腿，大腿，腰，水越来越深，眼看就要浸到胸前，小满才惊叫起来，跌跌撞撞的朝他走过去。
　　她走得很吃力，才扑到重阳跟前，双手牢牢地抱住他，不肯松手。
　　重阳停住了。
　　“别这样……不要这样……他是无辜的。”
　　小满凝视着那双陌生的眼睛，不停地恳求着。
　　“这是代价，你们掳走他的代价。”
　　“不，重阳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真的！”
　　他冷笑起来。
　　“没有人是无辜的，人类全是不知恩图报的家伙，将初溪变成如今这模样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们人类！你们必须要付出代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满只是牢牢地抱着他，不肯松。
　　“即便要惩罚，也不要只惩罚他一个人。”
　　“大人息怒。”
　　小满感觉到怀里的身体顿了顿，偷眼看去，水上已经多了一个小麦色肌肤的少年。
　　正是曾经救过她的那个少年，眼下却像不认识她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

　　“大人请息怒，恕我直言，即使将他带来，人类的身体也只会污染初溪的水罢了。”
　　麦色的少年声音很冷淡，小满却觉得，那简直是天籁般的话语。
　　重阳叹了一口气，身体软了下来。
　　一条巨大的黑影从他身体里脱出，钻入水里，激起一阵不小的浪花，麦色的少年看了她一眼，也钻入了水里。
　　怀里的少年抬起头来，对她虚弱的一笑。
　　小满抱紧了他，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这是重阳，失而复得的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