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南山0218

6、第 6 章

　　夕阳余辉把远山渡了一层光芒，天色斑斓又似水墨般晕染变幻，呼吸间淡淡的荷香似有似无飘散，宾客们轻声交谈，欢笑声在院中时而回荡。
　　多年后，每当赵云澜每每回想起这天，总觉得恍若隔世，怀念那份烟火气息里的人情温暖，怀念那份荷香琴悠的知己相交。
　　琴声低而不沉地响起，四周宾客皆停下交谈，侧耳倾听。指腹在琴弦上的摩擦声都能清晰辨识，两人时而合奏，时而独奏一段，无需交谈互视却也自有默契。
　　一个清癯的老者出声相和，这位老者名唤曾元旭，年轻时是京城官宦人家的管事，年老回到故里，在此处颇有威望。大概是琴音撩拨了心绪，想起在京城的往事，开口唱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老者中气充沛，嗓音略带沙哑，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情谊唱得悠扬婉转，又带了一点年长者特有的沧桑。赵云澜抚琴时，似乎看到了卓文君离家时的决绝，但一思及司马相如曾经的变心薄情，又深深替卓文君不值，怜惜愤懑不经由指尖传出。
　　此时，沈魏的琴音相接而上，淡淡悠悠，没有不甘与情滞，仅有一份山川巍峨般的释然与坚定。赵云澜心道：是啊，卓文君爱其所爱，又何曾要求过对方也能一心一意，她成全的是自己，自是岿然不动的。
　　赵云澜抬眼望向沈魏，正与沈魏四目相接，沈魏眨了眨眼、嘴角略扬，低头抚琴。
　　曲终半晌，无人言语。
　　赵云澜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举杯道：“二位经劫难相守，定然比司马相如卓文君更加恩爱，谨以此曲敬贺。”一饮而尽。
　　桑赞夫妇与宾客们也从琴曲的情绪中走出，互相敬酒，场面热闹开来。

　　桑赞还没醉倒，沈魏就已经微醉，被学生扶去了厢房。赵云澜席间谈笑风生与曾老倒是相谈甚欢，曾老说起哀帝、平帝都还眼眶湿润：“明明是年轻有为的帝皇，居然都走得早，真不是朝廷之福，也不是百姓之福啊！”
　　赵云澜不由得想起父亲的飞鸽传书，心中一沉，复又想起刚才抚琴时沈魏琴音的泰然若之，便想再多烦恼都是明日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主动与人敬酒去了。
　　不过赵云澜的酒量实在太好，那些学生和普通村民根本不是对手，他们也顾及着已经醉了的沈魏，不好再灌倒赵云澜。直到酒席结束，清醒的人里头还有赵云澜和两三个桑赞佳偶的亲友。清醒的护送喝醉的去了各家安置，汪徵回屋照顾被灌醉的桑赞，赵云澜责无旁贷的留下来看护沈魏。
　　赵云澜踏进厢房，就见到沈魏安安静静、平平整整地躺着，他轻唤一声，“沈魏？”沈魏一动未动。赵云澜凑上前看，夜色下更显沈魏皮肤苍白，睫毛似鸦羽般盖着，呼吸既轻又平比常人睡着了还轻微些，也没有梦话，比起白天的谨慎与疏离，多了一份乖顺与亲近。这酒品确实不错，赵云澜暗笑道。又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有点偏凉，便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就出门烧了一壶热水，再泡杯解酒茶搁在沈魏床头，轻轻掩上门，举着盏油灯到院子里坐着看琴谱去了。
　　月上中天，暑气全无。
　　赵云澜琴谱看得眼酸，又不想进屋打搅沈魏休息，只好一个人站起来抬头赏月。
　　“明月皎皎，赵兄好雅兴。”酒醉又刚睡醒，沈魏的嗓音有些沙哑，披着外衣走到院中，看到案子上的琴谱，便随手拿起来翻看。
　　赵云澜道：“你醒了？我真不知道你酒量那么差，怎么不拒绝呢，他们断不会为难你的。上次，我以为你只是不想喝酒……”
　　“我和赵兄提过，赵兄都未信，那么多人我何苦多言语，醉了便是。”沈魏略略自嘲地笑了笑。
　　赵云澜发现沈魏喝了酒比平时爱笑，说话也更直接些，调侃道：“难得你喊我赵兄，但是究竟你大还是我大，若占了你便宜，怕又要说我有辱斯文了。”
　　“年纪不重要，在下敬你为人洒脱磊落。”沈魏拢了拢外衣，继续翻着琴谱。
　　赵云澜被夸得有点心虚，沉默了会开口道：“我一开始接近沈兄是为了查案刺探，算不上磊落。”话音落下，心中揭开一块沉石，却又带着忐忑，等着发落。
　　“在下明白，职责所在。”沈魏不以为意的继续翻琴谱。
　　赵云澜呆了呆，又言：“那贼怕是不简单，沈兄要小心，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赵大人整天来书院，还有那么没眼色的贼吗？”沈魏合上琴谱，抬头往向赵云澜又笑了下，月光下都能看到沈魏皓白的牙齿。
　　“最近可能会忙，大概不能经常去蹭饭了。”赵云澜隐隐觉得沈魏这句话不光是调侃，但被这么爱笑的沈魏给乱了节奏，居然没有深思。
　　“哦？”沈魏一心看着琴谱，手指还微微点拨。
　　“嗯，朝局不太稳当，公务自然多，你一个书生一定要小心些。”赵云澜沉默了一会，正色道：“沈兄，你说忠义能否两全？”
　　沈魏合上琴谱，站起身来看了眼赵云澜，赵云澜只觉这一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沈魏抬头看着皎月道：“所谓忠义不能两全，应该怪自身心念不坚。如果从来只有一个目标，又何来两全之说？好比卓文君，她一生终于本心，闻琴离家是为爱，经历磨难曲折是为爱，明知爱人心移，仍然爱得纯粹爱得彻底，她若像普通女子一般只是为了找一良人归宿，肯定会顾及良多、心生怨怼，那也没有了今日你我的合奏。”
　　沈魏将目光从月亮移到了赵云澜身上，继续道：“女子对待情爱尚且可以做到如此，那赵兄又何须问忠义是否两全？有时在下也会想，男子在世理当忠君爱国，但忠君爱国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名利，为了子孙荫封？情爱也罢，忠义也好只要出自本心，不为外物所绊，何苦不能两全呢？”沈魏说这些话时，一错不错地看着赵云澜，眼神极为清明，还含有几许期待。
　　“沈兄，家父正是本郡的太守，官评名望皆是不错。我在这里虽个县尉，但整日吊儿郎当，估计旁人都以为我是靠着父亲，羡慕我有个好父亲。”赵云澜耸了耸肩苦笑了下看着沈魏，只见那人神色若常，清明中带一份温柔，就继续道：“我幼年丧母，是我父亲不肯与土匪妥协，母亲才自己撞上了土匪的刀刃，我当时年幼乘乱而逃，才侥幸得活。若我父亲能答应土匪的要求，母亲就不会惨死，父亲他是尊了国法、守了节操得了名声，之后更是仕途顺遂。可惨死的却是我的母亲！我十岁便没了母亲！我看着她一身是血！她撞上刀刃前竟都没再看我一眼！我也来不及看她，就拼命往林子里跑，最后滚下深沟……”一字一句说得心潮澎湃，幼年时的涩苦在夜色下一涌而出，说到最后赵云澜甚至有些迁怒沈魏。
　　沈魏双手扶着赵云澜双肩，看着他微红的眼角沉声道：“云澜兄，你母亲未必是被逼，而是主动选择自尽，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成全你父亲怕他为难，或许是知道这样更能救你于危难？”沈魏的话中带出了一股淡淡的心痛与过来人的口吻继续又道：“有时候，活着的那个更为不易。”
　　赵云澜将头埋在沈魏肩头，虽然仍无法释怀，但回想母亲平日的坚韧与刚烈，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太思念母亲，而从未真正好好揣摩母亲的深意，也或许母亲本来就为了救他，但是自己不想成为害死母亲的罪人，故而一股脑的全部怪上了自己的父亲……
　　沈魏觉得肩头隐隐有了湿意，轻拍赵云澜的背脊，温声道：“云澜，你能有现在的洒脱与磊落，你母亲必是满意的，这也离不开你父亲的栽培和相护。”
　　沈魏心里继续想道，望你今后一直有人相护相帮，一生磊落，便又开口：“赵兄，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日成家，有人一直相帮扶持，你的母亲必定愿意。”
　　赵云澜收敛了情绪，有些别扭的抬头道：“沈兄你到底多大？为何还未成家？我看那个曾老头，挺有来头，让他做媒保证让你选个满意的？”
　　沈魏脸微微一红，不自在的转过身去。
　　赵云澜一看沈魏脸红就更加得意，不依不饶道：“沈兄你是喜欢大家闺秀呢，还是小家碧玉，大家都是男人，你说你喜欢丰满婀娜的还是清瘦苗条的？”
　　沈魏猛然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琴谱拍在赵云澜的胸口，一字一句道：“有辱斯文！”自个回房去了。
　　赵云澜笑嘻嘻的跟在后头继续道：“以后别叫我赵兄了，不然你还比我大，我还真的占你便宜，那不合适！不如叫我昆仑，那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字，十岁后就没人这么叫我，你来喊吧！”
　　赵云澜喝了酒，接着看了好一会琴谱早就有些困乏，这下又把心里的愁肠倾泻了出来，更觉得困意袭来。沈魏生性喜洁出去打水洗漱，等洗漱干净回来便看到赵云澜已经睡熟，一张床被那人躺的横七竖八，直像个孩子，微微一笑就拿起琴谱坐在了一旁。
　　直到天色微亮，晨曦鸟啼之时，沈魏也未再眠。他揉揉了腰眼，慢慢起身，去烧了热水泡了热茶，又熬了粳米粥放在案子上，把琴谱抄入怀中就自个回书院去了。

　　接着大半月赵云澜因为土地充公一事忙得脚不沾地，直到那日在安抚几个村民时听说，流水书院那片地也是要被充公的，惊讶后十分生气。沈魏那么大的事，居然完全没有来找他！自个居然这会才知道！越想越是不甘，仗着身份在宵禁后连夜出城，往书院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