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七 ...

  •   晶莹剔透的如意镇纸,依旧散发着绿幽幽的光泽,配着朱漆红案,竟然有一点鲜艳夺目的魅力。室内的灯光昏黄,莹白如雪的墙壁上悬挂着湘妃竹帘,帘上的青竹,瘦骨伶仃,已经衰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其余的地方,小小的木藤书架,长长的寒玉冰塌,塌边几案上的玉色冰纹瓶中插着一大株红梅,斜枝横绕,牵牵绊绊,这样的天气里,这样的地方,难得一见的颜色,映在朦胧的烛火里,恍惚如梦。
      重新回到这里,她闭着眼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如今却觉得无比的遥远无比的陌生,她再也无法重复此前她已经重复了十几年的生活,秩序已经全部被打乱。她总是呆呆地坐着,然后起身去做什么什么事,然而恍恍惚惚停下来,思绪不知又飘去了哪里,后来竟然连想做什么事也给忘记了。
      过了十几日,实在无聊,她才想起该去看一看陆鹤青,也不知道那日日只为了一个念想活着的人,现在是生还是死?
      后山那里倒是郁郁葱葱,南北两麓的气候竟然相差如此悬殊,她本来并不觉得怎样的,现在却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着,吸引着那青郁浓翠的气息,生机勃勃的气息,她过往一直忽略而此刻重返故地,却忽然觉得难能可贵起来。
      苍白的世界,乏味单调,她似乎已经无法独自坚守到底了。
      崖前的茅草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大声喊道:“陆师兄…”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陆鹤青由崖下攀了上来,似乎并不意外,很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淡淡地道:“你回来了…”
      她望着那日益佝偻的身影,不由得一阵伤感,想当初英伟不凡的武当继承人,如今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孤零零地守候在大山里,等待花开,亦或着等待死亡?如果直到死的那一刻,月出花还不开,该怎么办?人生都已经结束了,空守着那些无谓的执着,一辈子都是空白一片,难道也算来人世走了一遭?
      陆鹤青沏了茶放到石墩上,又去一旁煎起药来,不肖片刻的功夫,空气里就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药香。她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单手抚摸着那粗糙的陶杯,遥望着苍翠的山脉,半晌才轻声道:“天气渐渐地凉了,你的旧伤是不是又复发了?”陆鹤青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依旧手摇着蒲扇,扇动着微茫的火焰,却是一言未发,平淡的神情也是悲喜难说。
      山里的阳光总是很收敛的,懒洋洋,浮浮沉沉,大都是率性而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只见了师姊一面,她好象有一点老了,又好象没有,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依然那么僵硬?你当年究竟得罪她到何种地步?为什么这么多年她竟不肯有丝毫转圜?”
      陆鹤青抬起头来,阳光似乎有些刺眼,半晌才淡淡地道:“你一向对闲事都不太上心的,为什么独独对这一桩陈年旧事如此耿耿于怀?”
      她收回了目光,带有几许悲悯地望着不远处的这个好象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轻声道:“因为我始终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男人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苦守在深山里,只为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明明知道这都是真的,我却还是无法相信也不能理解…”
      隔着那茫茫的山,茫茫的天,仿佛有一只清脆的笛在天涯的那一端,发出哀婉冷凝的高音,不成歌不成调,更描不出完成的一副图画,只是支音片语,凄凄的三两声,就是一生一世了。二十几年前的岁月,岂是想提就可以任意提起的。
      陆鹤青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道:“终究是我有负于她…我们从小就订了婚,若不是我沉迷于武功,若不是我想要练成只有武当掌门才能知晓的无上心法,若不是我蒙师傅大恩执意出家后接掌武当,她也不至于负气而去,也不至于会遇见那个人,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变得满头白发,也不至于变成人人都想诛之的女魔头…我才是罪魁祸首…只不过等我意识到时,已经太晚了…”
      这样的解释,她已经听了无数遍,可她知道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否则怎么可以坚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遭受的煎熬,是否就是这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可以让人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她不再问了,再问也还会是同样的答案,她不再问了。
      可是这一次的陆鹤青却突然多说了一句:“小师妹,你还年轻,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
      她正在沉思默想着,突然听见陆鹤青又在剧烈地咳嗽着,不由得很注意地望了过去,不想陆鹤青竟然吐出几口鲜血来,着实吓了她一跳,噤声道:“陆师兄,您究竟怎么了?”倒底还是忍不住过去试了试脉,倒吸了一口冷气,愣了半晌又道:“怎么会是这样?”脉象虚弱而杂乱,仿佛已经病入膏肓了。
      陆鹤青微微一摆手,勉强笑道:“不过还是那陈年旧伤,一直未能痊愈,强行压制着本来就是逆常理而行,终有一日会堤溃坝倾…只是我想不到竟会这么快…月出花还没有开,而我也许已经没有机会等到花开了…”
      她突然起身凌空一跃而下,就在那万丈悬崖的夹缝间生长着一株奇花异草,传说中可以使人返老还童的月出花,此时依旧被两片厚厚的花苞紧锁着,与她当日离开时并没有丝毫区别。月出花开,是传说,是奇迹,还是耐心的考验?她不由得心下一动,蓦地想起望澄园中的人,他为自己寻得月出花,大概是费了许多功夫吧?他待她,如果用月出花来衡量,那该是多大的恩情?她突然觉得凭空又多出一项负担来…
      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无法再待下去,只得怏怏地回到了冰宫,却仍是寝食难安,想了想,还是到回心居去。师姊经年累月地独居于此,也颇有些耐力的,仿佛是在和陆鹤青较着劲,看谁能耗过谁。
      云裳轻舞,如诗如画,就好象《云赏曲》里描摩的,扶云直上了九霄,也不过如此。
      可是师姊仍旧是静静地盘膝端坐于寒玉床上,微闭双目,亦是不见悲喜。
      她站了一会儿,才冷冷地道:“陆师兄的寒毒发作了,他快要死了,你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再也没有人打扰你的人生了,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和那个人在冥冥中相会,不会再受良心的谴责了…”
      师姊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回应了一声:“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要怪,就怪他咎由自取…”
      她心中尽是哀伤,不由得叹道:“倒底是谁移情别恋?他自始至终都只爱你一人,他当年若不是为了救你,又何苦寒毒缠身?可你却一直都在怪他…难道你都没想过,是你遇人不淑,恋上了不该恋的人,到头来才落地如此下场…”
      师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中射出凌厉的寒光,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就是要怪他怨他恨他…难道对于一个杀害我孩子的凶手,我还要感念他的恩情吗?”说完,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半晌又是冷冷一笑,道:“林少筠,你不要时时刻刻都以掌门人自居,好歹我们也是亲戚一场,你这是对长辈应有的态度吗?哼,难为你一向以冷漠清高自诩,为何出了一趟远门,就变地爱管闲事起来?我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我的事用不着你管,相信陆鹤青也不愿你多管闲事…”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生过气了,对于师姊和陆鹤青之间的恩怨虽早有微词,却不曾象此刻这样愤愤不平。她只觉得自己面对着的犹如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冷酷无情到了极点,如果她遇见的人可以这样无怨无悔地付出,她一定不会令他终生难过以示不幸,她一定不会…
      想想,还真是替陆鹤青不值,却也无可奈何。
      她淡淡地道:“什么亲戚?这么多年来,你真的有当我是你的亲戚吗?你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曾理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倒是陆鹤青…陆鹤青想托我来等待月出花开,我却没有那个耐心…因为我知道这天下还有一个地方有一株月出花已经开了,我想去弄来向陆鹤青交差,让他临死之前看一眼也走地安稳些…师姊,你想不想知道,那里…究竟是哪里…”
      那里便是当今天子的南书房…
      师姊的脸孔瞬间变地苍白,几近惊恐地叫道:“我不要什么月出花…我不要你多管闲事…我已经都这把年纪了,我宁愿白发苍苍…我不要给他看见…”
      她突然流露出轻浅的笑意,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见到师姊如此失态了,这样的反应仿佛还带着一丝常人的气息。不由得她冷冷地道:“是呀,你不要给他看见,你宁愿自怨自艾。这么多年来,你便是用这种方式来折磨着你自己折磨着陆鹤青,可是真正令你绝望伤心的,却是你不愿意让他看见的那个人…你满腔怨恨,你自怨自艾,你需要依靠着这种强烈的恨意与埋怨才能活下去,你需要有一个人陪着你一起来继续这场怨恨的艰难路程…可是,你不能这样自私,就算陆鹤青当年曾经有负于你,可是令你伤心一世的人却不是他,你不该这样惩罚他。更何况,你早已也不在乎他了…师姊,你不能这样自私,陆师兄的寒毒发作了,这几年他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他却一直不让我向你提起,一直用张鹤年的法子强行压制着。可是,张鹤年当日也曾经说过,如果到了如此频繁的时候,也就是大限将至的时候,再也无力回天了…师姊,如果有一天陆师兄真的不在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师姊却突然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道:“你…你…倒底想做什么…”
      她突然微微一笑,道:“既然是亲戚一场,我想要尽我一个晚辈应当尽的本份…”
      几乎不曾做片刻停留,由最初的率性而为到最终下定决心,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她说完了这一番话,就决定要重返京城,不是仅仅说几句赌气的话而已,她是真的要去替陆鹤青寻那一株月出花,为了那等待几十年却一直没有结果的付出,寻求一个圆满,也为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于是她一字一顿地道:“我突然很是后悔,后悔我在京城呆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机会去皇宫内院里去转上一转,也没有机会去见一见传说中的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师姊,你想不想知道当近的皇帝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突然有一点奇思妙想,不如,我引他到天山来给你瞧上一瞧,好不好?你一个人躲到天涯海角来自怨自艾,那个人却毫不知情,岂不太过寂寞?又有什么意思?”
      仿佛是有些快意地看见师姊抬手将床边几案上的白玉瓶横扫到地上,她冷冷地漠视着地上的分崩离析,只略停顿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沿着来时的路,她给了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再重新走了回去。
      当然,她还不至于傻到真的在夤夜时分独自去乾宫溜达一趟,再顺便带上那株六十年一开而花期却会持续整整一年的月出花。宫帏禁地,就算她可以来去自由,却也无法令那高高在上之人,为了一点或许已经是“微不足道”的陈年往事,纡尊降贵,俯首认错。
      她在冲动过后,渐渐冷静下来,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见到皇帝,也许只有那一个人可以帮忙…贤亲王,梁承钧…
      再回到望澄园,已经是冬天了。她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自己从前住着的院落,园子里冷冷清清,一概的花草林木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独留着枝枝叉叉,在寒风中凄凉伫立着。那一排排的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渺无人烟。她微微停顿了半晌,才推门而入,倒底还是有些吃惊,屋里窗明几净,竟然不象许久未曾住人的样子,一切陈设都好象她离开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难道他…难道他试图用这种方法,将时光挽住?
      她仍旧在书案坐下,翻开那一本仍旧按着当时的样子摆放在几案上的线装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一直到黄昏向晚,才听见悉悉簌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象是在试探着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发现了独作于晚霞中的她,立刻惊呼了一声,惊诧之余又不胜欣喜的:“我的天,林姑娘,原来是您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道:“春梅,我想见一见四王爷…”
      不想却很出乎她的意料,承钧并没有马上出现。她等了三天也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而春梅的答复是:“已经让人通知四王爷了,听四王爷的近身侍随说,四王爷最近好象也没有什么要事缠身,为什么却迟迟不来呢?”
      她后来仔细想了一想,才得出一个结论:她未免有些太自以为是了,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王,岂会将对一个弱女子的承诺记在心上,尽管他曾经说过的,只要是她所想他必将竭尽所能,其实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又不她的什么人,她万万不该当了真。
      直到第十天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放弃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也无须跟人交代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只有春梅按旧例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再没有第二个人来打扰她的清静。离开也是临时起意,于是她推开房门,径直走到院子中间去。
      寒风凄切,月凉如水,她看着自己孤单的身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刚要凌空而去…就象事先早就安排好的,有一个人由垂花门那里转了出来,长身玉立,眉清目朗,多日不见,竟似清减了许多。
      “你难道又想不辞而别吗?”
      她却是一派平静,淡淡地道:“王爷既然已经不再愿意见我,我再磨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仙骨珊珊,超然尘外,那样一种举世难见的飘逸神韵,竟然真的近在咫尺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从来没有过的失礼。他从来都不是在这上面用心思的人,除了年轻时做过仅有一次的傻事。可是随着年纪日长,他已经不会再那么儿女情长了,可是在他的心肠日益刚毅硬与坚强的时候,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扰乱了一切。长久以来的坚持,丢盔卸甲,完全不堪一击。
      日日夜夜,似是故人来,疑是故人来,无非就是等待这样的一刻,近在咫尺,幽香脉脉,如梦如幻,惟愿天长地久。
      然而心情却好象不胜凄凉,那样一种求而不得的遗憾与不愤,已经降至肝肠深处,又缓缓地将整个胸壑填满。
      因为他很清楚,她再度归来,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有事情想要他办…他得悉她回来的消息,在经历了最初的欣喜若狂之后,他立刻就涌出了这个想法…他没来由地生了气,好象一个小孩子一般幼稚发了脾气,他竟然跟她赌气,硬是狠下心肠来不去见她,其实他和她,明明近在咫尺,仅仅几墙之隔…
      他早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望澄园。
      半晌,他亦淡淡地道:“你既然来,为什么不耐心地等一等…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她不禁流露出诧异的神情,诧异他说地如此直白,倒让她有些后悔,自己此次冒然前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也许帮不了陆鹤青和师姊,反而给自己招惹上终生都摆脱不了的大麻烦…寒风动荡,充溢在空阔的院落里,仿佛升起了一层好象雾气一般的轻烟,而他静静地伫立在烟尘之后,目光沉沉,似是怜爱,似是惶惑,似是急切,似是忧虑,然而不肖片刻,所有的情愫都渐渐地沉淀下去,转换为惯常的那种淡泊与从容,倒不由得她有些焦急起来。
      沉吟了半晌,她才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要南书房里的那一株月出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