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宝藏》萧酒歌

1、龙的宝藏

　　01

　　作为骑士学院建校以来唯一一个肄业生，西尔斯最后只能在公主招聘侍卫和王子招聘侍从的小广告中抽签决定自己日后的就业方向。

　　下部染着红色的签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西尔斯捡起红签，决定向城堡里的王子递上自己可怜兮兮的简历。

　　于是第二天西尔斯就接到了应聘的通知

　　——因为在巨龙来袭的前夕，王子的宫殿十分缺人。

　　02

　　西尔斯所在的国家是个不大却很平和的国家，国王人到中年，一共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公主年芳十八，小王子刚刚十五。在祭司卜算出巨龙来袭的日期后，国王先一步慌了手脚，直接病倒。底下的人一边担心国王一边愁着王子公主，倒是公主和王子很省心，自己发布了一堆的招聘广告。今年毕业的骑士们一大部分来到了公主王子这里工作。

　　不过能考上骑士学院的人本就不多，保护公主王子的人怎么都不嫌多，西尔斯因而顺利成为了一名王子身边的随侍。

　　王子人倒是很好侍候，西尔斯却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巨龙到来的前夕。

　　因为西尔斯从小立誓，他要屠龙。

　　03

　　十五岁的王子有一头火焰般的长发，梳成简单的马尾，随着王子活泼的动作一跃一跃。平日里马尾上还有些点缀的珠宝首饰，却是在这个时候全部拆掉，连平日里有些奢华高贵的衣服现在都朴素很多——传言里，巨龙除了喜欢国家里的王子公主之外就喜欢各种各样的亮晶晶的珠宝。

　　宫殿里同样准备了一批金币。

　　这是为传言中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巨龙准备的贡品，万一它看上了亮闪闪的金币放弃了王子公主呢？万一呢？

　　西尔斯随着宫殿里的人忙忙碌碌，一边算着祭司预言里的时间。

　　凶恶可怖的巨龙在这个月就会来到这个国家了。

　　04

　　王子最近都不出门了，整天呆在宫殿里发呆，时不时唉声叹气一番。传言中的巨龙实在太过可怕，他说他愿意被巨龙带走，因为他那漂亮的姐姐那么爱哭，如果是她被巨龙带走一定会怕得一直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作为一个新人随侍，西尔斯近来一直呆在王子身边。虽然说王子已经和他差不多身高了，性子非常孩子气的王子无聊得只能缠着西尔斯让他说说各种巨龙的传说。

　　传言中的巨龙能够毁天灭地，如果不满足它的要求它甚至会一把火烧了整个国家。从前的时候巨龙还只抓公主，后来她们竟然连王子都不放过，各种满天飞的流言能把人吓一大跳。

　　西尔斯也是从小听着传言长大的，他说起故事来十分生动，把依旧天真的小王子唬得一愣一愣，说到巨龙一口咬掉了公主的脑袋的时候，王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呃……王子只是一抖，没哭。

　　西尔斯愣愣地低头看，发现哭声来自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桌子底下的小孩儿。

　　有着乱糟糟的黑色头发的小孩儿哭声特别凄惨，一身简单肥大的黑袍，上面沾着点心的残渣，而且他的嘴角脸蛋儿上都是糕点碎屑，地上还放着不知什么时候被偷偷端下来的水果盘子，上面也空了大半。

　　王子：……

　　西尔斯：……

　　05

　　小孩儿还在哭，哭得仿佛被咬掉的是他的脑袋。

　　“呜呜呜啊啊啊……”

　　西尔斯被吵得头疼，王子更是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他是哪来的？”

　　“……不知道。”

　　王子也还是个孩子，光长身高不长情商。

　　他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喂！小孩儿，我问你，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别哭了……你……你再哭我就让巨龙把你吃掉！”

　　轰——

　　宫殿倒塌了。

　　06

　　王子吓倒在地上，就连西尔斯都有些呆愣：

　　——方才哭声震耳朵的小孩儿在瞬间变成了哭声震天的黑色巨龙。

　　在传言中，颜色不同的龙也代表着不同的意思，黑色的巨龙是最恐怖的，代表着毁灭。这头从传言变成现实的黑龙光高度就有三座宫殿叠起来那么高，翅膀张开能遮住整座王子宫殿，令人心底发寒。

　　黑龙出现的那一刹那，宫殿承受不住它巨大的身体倒塌。王子和西尔斯因为巨龙不经意的遮挡毫发无伤，只是被灰尘搞得有些狼狈，倒是其他被波及的侍从被掩埋在废墟中。遍布在宫殿中的其他护卫也冲了过来，却只能对着这头一滴眼泪一个水桶都装不下的·哭泣中的·巨龙手足无措。

　　而西尔斯，他看着哭泣的黑龙，皱起了眉。

　　07

　　西尔斯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没有别的人知道。

　　传言中的巨龙对他而说，不是传言。

　　他在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龙，活着的巨龙。

　　也是黑色的，黑色的鳞片，黑色的眼瞳，化成人形时穿着黑色的衣服，有着黑色的长发。

　　而那头龙才算得上是巨龙，在小小的他眼中，遮天蔽日，口中吞吐的火焰烧掉了他的整个世界。

　　对比来说，这头哭泣的黑龙，大约只是一头幼龙。

　　是呀，连人形都只是个不够他腿长的孩子。

　　08

　　黑色的龙还在哭泣。

　　它的哭声十分委屈，声音大到整个城市都能听到。

　　王子被侍卫搀下去躲着了，公主也没胆子过来，国王病在床上也过不来。这时候只剩下第一时间见到这头龙的西尔斯与它对峙着。

　　侍卫们开始往外搬东西。

　　撒了一地的金币，巨龙不看；美丽的侍女和健壮的侍卫，巨龙没兴趣；直到侍从听了西尔斯的耳语带来了一大包的食物之后，黑龙不掉眼泪了。

　　它抽泣着，还是十分委屈的样子。

　　西尔斯松了一口气：“不哭了吧。”

　　黑龙抽搭得发出震耳朵的声音。

　　没人听得懂龙话。

　　西尔斯本以为他能够实现他的梦想，可是对着这头才停止哭泣的幼龙，以及在他身后有些瑟缩的侍卫，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可能也就只能是梦想了。

　　西尔斯指了指地上的金币宝石和一旁的食物：“你可以带走它们。”

　　黑龙又低吼了一声。

　　西尔斯知道它听得懂。

　　“这是你的战利品，”西尔斯大声说，“请你带着你的战利品离开吧，龙。”

　　09

　　战利品，黑龙听懂了。

　　它看了一眼地上亮闪闪的金币，一只爪子伸向了那个巨大的装满了食物的包裹。

　　黑龙的爪子很大，几乎能一爪子按死一个人，那个对于人类来说巨大的包裹在它的爪子上显得可怜兮兮的。

　　西尔斯看着拍打着翅膀的龙，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却是在这个时候，黑龙另一只爪子朝着他伸了过来。

　　10

　　西尔斯自己，也成了龙的战利品。

　　他在黑龙的爪子里思考人生。

　　没有侍卫会为了一个侍从去和巨龙拼命，带着一些吃的和一个侍从就满足地离开的巨龙，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巨龙了。

　　西尔斯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天色快要黑下来的时候，黑龙在一处山崖停了下来。

　　一包食物和一只西尔斯保存完好，黑龙变成的小孩子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坚硬的皮肤让它没有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却搞得它脏兮兮的，看着有那么点可怜。

　　黑龙变成的小孩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在比自己都高的包裹旁，双眼发亮。

　　它伸手撕下一块儿包裹皮，从里面掏出有些碎了的糕点。

　　它刚想要吃一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悻悻地转过身，用脏兮兮的手举着那块糕点，送到了西尔斯面前。

　　“……给我的？”

　　黑龙发出小小的鼻音。

　　11

　　幼龙虽然总是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但事实上这却是一头富有的龙。

　　也许是继承了它父母的财富，幼龙的山洞里堆满了让人眼瞎的金币与宝藏。

　　西尔斯随手捡起一个看了看，虽然金币还是金色的，但陈旧灰败的气息掩饰不住，连上面的图案文字西尔斯都没有一点点的印象，看起来应当来自遥远的过去。西尔斯下意识地把金币抵在牙上，又咬了一口。入口咸涩的味道让他瞬间反应过来。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秒，然后对上了幼龙捧在他眼前的那些财富。

　　“……给我的？”

　　黑发的小孩重重地点头，一枚金币从他的指缝中漏出，砸在地面上，溅起些微尘土。

　　12

　　食物永远是消耗得最快的。

　　幼龙的肚皮好像是个无底洞，有时候它能吃光一切，有时候它又耍性子一样一口不吃。从宫殿里带来的糕点应当是合它胃口了，没出三天，消耗一空。

　　西尔斯带着龙给他的零花钱和那头龙，一起去采购。

　　小孩子畏畏缩缩地跟在西尔斯身后，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衣角。

　　西尔斯叹了口气：“……你有名字吗？”

　　小孩儿眨了眨眼睛，澄澈的黑色，一望到底。

　　“叫你格萨尔吧。”西尔斯小声说道。

　　那里有着一片黑曜石的矿藏，西尔斯从小在那长大，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13

　　曾经想要屠龙的西尔斯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头幼龙的保姆。

　　它听得懂人类的话，却不会说，过得一塌糊涂，身上那黑色的袍子还是它唯一的衣服。如果不是幼龙皮糙肉厚，它肯定活不到这个时候。

　　西尔斯曾经对巨龙充满了憎恨，可对上幼龙那双懵懂的黑色眼瞳时，却连责备都说不出来。

　　他和黑龙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厌其烦地教会了幼龙说话，然后被执拗的幼龙搞得快要崩溃。

　　……同一个故事一口气讲了一百遍，是个人类都要疯了。

　　西尔斯揪着头发：“饶了我好不好？！龙不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你为什么带我走而不是带走那些金币！”

　　幼龙仰着头，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他一字一蹦，慢悠悠的：“西尔斯，头发，金灿灿，好看。”

　　黑色的双瞳对上那比蓝宝石还要漂亮的蓝色眼眸，天真而又执着。

　　西尔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灿金色的头发，仔细回忆了那天宫殿里的人。

　　王子是红发，侍从和侍卫们大多是棕色的头发，有些亚麻色的，也有浅金色的，像他这样发色的，确实独一个。西尔斯想了想，翻了个白眼。

　　14

　　幼龙的成长期是与人类不一样的。

　　西尔斯从二十岁长到了三十岁，而幼龙还不过人类孩童七八岁的模样。

　　七八岁的格萨尔力气大得很。他抱着西尔斯的腿，坐在地上就死活不起来了。

　　西尔斯深吸一口气：“我说过！绝对绝对不许再吃糖了！你要成为第一头有蛀牙的龙吗！”

　　格萨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说话。

　　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格萨尔终于不拗着了。他松了手，后退半步然后窜到了西尔斯背上，伸出双臂抱着西尔斯的脖子，下巴在西尔斯已然留长的金发上蹭了蹭。

　　“……西尔斯，明天……明天可以吃吗？”

　　西尔斯不知怎么心软了一刻。

　　可是在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备好的全部糖果都没有了，包括用来给他们简易的菜肴调味道用的糖砂。

　　“——格萨尔！！！”

　　于是从湖边心满意足回来的格萨尔看到西尔斯之后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西尔斯你的头发哇啊啊！”

　　西尔斯剃掉了他所有的头发，金灿灿的头发消失，变成了程亮的脑壳。

　　把金灿灿的西尔斯当做自己宝藏的格萨尔哭得停不下来。

　　15

　　后来的后来，当格萨尔的人形长成小少年模样的时候，西尔斯已经老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照顾着这头龙一辈子，甚至忘却了自己曾说过的，要屠龙。

　　他把格萨尔当做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哪怕他的原型已经比小山包还要大了。

　　味觉有些退化，手臂开始颤抖，腿脚开始麻木，连视觉都开始模糊；西尔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开始担心格萨尔的日后，忘记了他事实上是一头传说中的龙。

　　尽管前一天，格萨尔才来向他告别，去参加一场能够让他成年的试炼。西尔斯还花了一晚上给格萨尔做了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包，虽然丑了些，但是装东西的功能没毛病。

　　16

　　西尔斯开始帮格萨尔整理他那些宝藏。

　　这么多年来，西尔斯从来是用的时候才会拿些金币，其余的时候任由那些刺眼的金色散落一地。反正他和格萨尔是住在另外的洞穴的。

　　格萨尔的财富真的很多，多到西尔斯恍惚了半天才找回自己过往的记忆。

　　他记得这块儿石头。

　　在金色的海洋中，这块儿石头有些显眼。那是一块儿来自他家乡矿藏的矿石，未打磨，上面有着稚嫩的雕刻，刻着西尔斯自己的名字。岁月冲淡了磨痕，却没有让刻痕归于尘土。

　　他突然，泪流满面。

　　17

　　格萨尔的时间，和西尔斯不一样。他离开的时候，西尔斯只是开始苍老，可西尔斯现在已经很老了。

　　在西尔斯曾经耀眼的金发全部蜕变成散乱的银丝的时候，有一群人来到了这座他当做家园的山。

　　年轻的骑士有着刺目的活力，他兴致勃勃地与在这个地方相遇的老人交谈：“你知道龙在哪里吗？”

　　西尔斯警惕地抬头，在那些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他过往也曾有过的执着。

　　“这里没有龙。”

　　“接触过龙的人也可以。”

　　“……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知道你的，大叔。”

　　18

　　西尔斯再也没有见过格萨尔。

　　他最后的记忆，是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天空。这是他的家乡毁灭后他成长的地方，他在这里读了骑士学院，然后成为了王子的侍从。

　　而现在，他的心脏盛在金色的盘子里，端上了国王的餐桌。

　　国王和他一样老了，老得曾经活力四射的红色头发也剩不了几根，老得双眼浑浊，神志不清。

　　西尔斯讲故事的时候讲过，可他忽略了。

　　龙会带来灾难，可龙又是一味起死回生的药材。

　　龙太强大了，但是不用起死回生，只是强身健体，和龙一起的人不也可以？

　　国王甚至都没有想过，如果可以，为什么对方也会苍老。

　　他只看到他想看的，哪怕是幻想。

　　19

　　“那后来呢？”

　　龙谷里，几头幼龙凑在一起，天真的眼眸闪现着好奇，叽叽喳喳地想要知道后续。

　　讲故事的黑龙很老了，它的牙齿快要掉光了，为了维持体力，总是保持着龙的形态一动不动，只有在讲述各种故事的时候，才会懒洋洋地动动身子。说起来这次的故事很不一样呢，之前的那些传说都是说龙的，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后来呀……

　　黑龙格萨尔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兴冲冲地带回来从龙谷取出的魔药，却只找到了一块儿陈旧的黑曜石原石。

　　新的传说沸沸扬扬，他们的国王吃了龙的仆人，然后获得了龙的力量。

　　格萨尔成年了，张开翅膀近乎遮天蔽日的黑龙出现在多年前它曾出现过的地方。

　　祭司的预言没有错误。

　　拖延了几十年，黑龙终究带来了毁灭。

　　可西尔斯，已经找不到了。

　　他把西尔斯弄丢了。”

　　20

　　这个故事，格萨尔第一次讲给幼龙们听，也是最后一次。

　　他也老了，老得快要忘记西尔斯那好看的模样。可那金灿灿的头发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是他这漫长的一生中最耀眼的宝藏。

　　恍惚中，他想起了曾经的传承记忆。

　　他的传承，来自他的母亲，一条同样的黑龙。

　　母亲的记忆中，有着小小的西尔斯。那个金发的孩子救了因为怀孕而虚弱至极的龙。他们曾在同样叫做格萨尔的地方相处过很长一段欢快的时光，直到后来雌性巨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非人类存在。

　　——怀孕虚弱的母体，即将出生的幼崽。

　　引诱出部分人类贪婪的原罪。

　　格萨尔透过母亲的眼眸，看到了被骗走却还依依不舍的西尔斯，看到了手拿武器的曾经友好相处过的村民，看到了漫天的火焰。

　　母亲悄悄地跟在跌跌撞撞的西尔斯身后，看着他的眼泪，看着他喃喃自语，发誓要屠龙。

　　在护送西尔斯到了那个国家的都城之后，即将临盆的雌性巨龙来到了她曾经占据的山洞，生下了格萨尔。在幼龙还懵懂的时候，明明很年轻却因为孕期受到的伤害而熬不住的雌性巨龙不得不回到了龙神的怀抱。

　　成年时得到这些记忆的格萨尔在那一刻才看懂了西尔斯不时复杂的眼神。

　　西尔斯发过誓，屠龙，可是他照顾了格萨尔一辈子。

　　只是，他可能不会知道，在他死的时候，“格萨尔”也已经“死”了。

　　现在，格萨尔是真的要死了。

　　苍老的巨龙闭上了他已经浑浊的眼睛。

　　它怀中是他护了一辈子的宝藏。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手工背包，挂在它粗大的一根指爪上。

　　里面有两样东西。

　　一缕依旧金灿灿得耀眼的头发；

　　一块儿陈旧的黑曜原石；

　　石头上面依稀看得到稚嫩的笔触，还有新写在西尔斯下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由西尔斯赋予他的；

　　他的宝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