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作者比命长[番外]》不戚

1、因缘·星主（一）

　　【第一章】

　　公元前213年，天生异象。

　　阴云笼罩住整个大陆，不时降下几道紫雷，响彻云霄。
　　九州大地在这威势无双的雷霆之下，竟也好似晃动起来。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越国，都城。

　　“王上，天生此异象，怕是......”
　　年轻的越王扫了那老臣一眼，老臣便噤了声。

　　自先王仙去后，这位原本还有些稚嫩的新王，威严愈甚。
　　如今的王庭之中，竟少有人敢违背其想法。

　　只是，时值存亡之际，这些臣子头一次统一了想法，向越王施压。

　　“王上，深渊已被攻破，还请您收回成命！”
　　“王上，深渊失守，您万不可做此举啊！！”

　　越王年年在征兵，年年往深渊送去，年年是有去无回。

　　如今，连那位都没能守住深渊，再将这些士兵送过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没有人愿意去送死。

　　越王年年征兵的举动，民间已隐隐有些声音，但都被压下。
　　此刻若是执意派兵前往深渊，大越危矣。

　　上首，年轻的越王舒澈攥紧了王座座椅。

　　他何尝不知道深渊既已失守，派再多的将士前去也是徒劳。
　　宽袖之中，舒澈用指尖轻轻写着，一笔一划、一遍又一遍重复描摹着那个“恒”字。

　　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少年含笑执笔，耐着性子，一遍遍握住他的手，给他留下了余生唯一能够回忆的东西。
　　朝堂之上，群臣请愿。

　　舒澈顿住指尖，终是道：“此事作罢。”
　　群臣高呼，“王上英明！”

　　雷霆劈了一天一夜，非但没有停下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天际仿佛破开一道口子，数不尽的黑雾自其中飘出，向着九州大陆游走。

　　舒澈跪坐在案前，笔走游龙。
　　一道黑雾自他面前掠过，又“砰”地消散，劲气带起一缕发丝。

　　舒澈停了笔。

　　那缕灰白的发丝落在砚台上，沾染了墨迹，倒真应了前人诗中的那句“青丝墨发”。
　　捻起那缕“墨发”，舒澈轻嘲一笑。

　　他到底不年轻了。

　　这具躯壳尚不足双十之年，他的心却再难生起波澜。

　　生，亦或死。
　　不过是在眼睛的一张一合之间。

　　他自幼便没了母后，父王又忙于政务。可以说，舒澈从记事起便是一个人的。

　　后来，父王为他请了大将军——烬为师。
　　舒澈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大将军膝下的那几年。

　　而如今......
　　连他都不在了啊。

　　听着耳边宫人或急促或慌乱的奔走声，舒澈敛了敛眸子，搁笔。
　　年轻的越王起身，发丝上的墨迹贴在他的领口，与黑色衣袍融为一体。

　　舒澈缓步朝着宫殿门口走去。

　　一缕缕黑雾自他的身边掠过，一如先前那道黑雾一般，在近身之际，便砰然消散了。

　　风吹动帘子，簌簌作响。
　　一张纸自桌案上飘落，上面写的密密麻麻，字体也有数十种。

　　细细看来，却是一个字，也只有一个字。

　　——恒。

　　......

　　——“师父，这个字读什么啊？”
　　——“恒。”

　　——“那什么是恒？”
　　——“恒，就是永远的意思。”

　　——“师父，我不会，你教我~”

　　......

　　——“师父，我这就去求父王，求他让你留下来了，好不好？”

　　看着屏幕上，两鬓已白的少年，没有丝毫留恋的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苏烬闭了闭眼。

　　蓦地想起了舒澈幼年时的样子。

　　那孩子乖巧极了，一双眸子灵动活泼，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乖巧。

　　因此，在舒澈朝他软语撒娇的时候，苏烬总是会没由来的心软。
　　便是舒澈的请求有违宫规，他也会尽力去尝试一二。

　　便是不忍看到那孩子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可是刚刚那一刻、舒澈踏出宫门的那一刻。

　　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这一次，终于是不负您所托，”孟婆笑着道。

　　“当年有位域主献祭自身星域，得以让深渊暂时封存。如今，又有星主您彻底将深渊驱逐，三千世界，终于得以幸存。”

　　“只是......”孟婆蹙了蹙眉，慎重问道，“星主您......确定要回到过去那段时间？”

　　苏烬睁眼，无声颔首。

　　“您知道的，在那段时间里，深渊尚存。深渊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抵抗。一旦稍有差池，不但您自身安危难定，便是整个三千世界，也要跟着一同毁灭。

　　苏烬淡声道：“我能驱逐深渊一次，便能驱逐它第二次。”
　　“您是星主，高居九天，凌驾三千界之上！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成为三千界至尊。如今，为了一个执、人类，您......值得吗？”

　　孟婆是真的不解。

　　记不清是多少万年前、又或许是几千年前——三千界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而地府则是在时间之外的存在。

　　孟婆依稀记得，那时候，深渊席卷而来。

　　三千界灾祸横生，生灵涂炭。

　　地府一夜之间整个系统便差点瘫痪。

　　六道轮回即将崩裂。

　　三千星域将陨之际，苏烬出现了。

　　他自天外而来，周身伴随着一柄血红重剑。

　　一人一剑，仅仅是那么悬于九天。

　　倾三千界强者全力都未能阻挡的深渊血潮，眨眼间便退去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三千界便是三千星域，而各界域主感念其恩德，尊其为——星主。

　　星主居于九天，无人敢扰其安宁。

　　便是地府这个横亘在三千界中独特的存在，亦然。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出现了。

　　孟婆至今都不敢相信，初见时那个喝得醉醺醺、毫无姿态威严的青年，会是人人敬畏的星主。

　　直到，她看见了他身后用粗布包裹着的重剑。

　　**

　　青年出现在奈何桥头，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星眸，看着形态各异的魂魄自桥上走过。

　　他就那么坐着，一坐就坐到三生石诞生灵智。

　　三生石本来不叫三生石的，那只是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一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石头。只是常年被星主倚靠，沾染了其身上的气息，便诞生了灵智。

　　天道甚至亲自为其赐名三生，有回溯时间、问询三生之能。

　　那是孟婆第一次明白星主有多强大。

　　而这位星主，明明挥手便拥有造世灭神的能力，他的一举一动却竟然同一个凡人一般。

　　三生化形之时，没了倚靠，星主落入忘川之中，顷刻间便只剩一具白骨。

　　强大如星主，也有如此深刻的执念。

　　孟婆眼睁睁看着青年从白骨变为人身，又从人身化为白骨，周而复始。

　　瞬息的功夫，便经历数回生死。

　　饶是如此，也未见那青年喊过一声痛。

　　便是在那时，青年也仍游走在忘川之中，寻他那常年不离身的酒壶。

　　孟婆远远看着。

　　即便她身为忘川之主，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她同星主不一样。

　　复生，所耗费的力量，足以耗去她半生功力。

　　后来啊......

　　青年寻到了他的酒壶，没事人一样爬上岸，靠在奈何桥边上，静静看着魂来魂往。

　　眼看着奈何桥都隐隐有灵息，孟婆无奈，只得上前搭话。

　　“星主可是在找什么人？”

　　青年不答，仍是目不转睛看着桥上走过的每一个魂灵。

　　可分明，这些人转生至少已有六七次了。

　　青年却好似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孟婆走近桥边，重复问道。

　　青年微怔，“星主......是在叫我吗？”

　　孟婆也愣住了。

　　三千界敬畏、天道亲自承认并为之在九天上筑了一座宫殿的存在，却好像并不知道这一切。

　　青年似乎酒醒了一点，他扶着桥身，问道：“你认识我？”

　　孟婆顿住，这位星主竟好似那些失了精魄的魂灵一般。

　　孟婆以为，青年会追问自己的消息，下一瞬，却听青年道，“我在找一个人，但是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说着青年星主抬手按紧太阳穴、死死皱着眉，似在回忆。

　　孟婆问：“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青年顿住，心中有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可明明话都到了嘴边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仿佛有一只手，强行抹去了他的回忆。

　　“我、我不记得了。”强大到令天地变色的青年，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睁着他已经清醒的星眸，神情怔忡，“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回去的。”

　　“对，我得早点回去！”

　　可是，回哪儿去呢？

　　孟婆正欲问出口，就见青年跌坐在桥上，似笑似哭。

　　他喃喃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师父，我听话，那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好。”

　　对不起、对不起，为师食言了。

　　阿、澈......

　　青年靠在石桥上，似乎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星眸绽放出令人动容的神采，随后又彻底暗淡下去。

　　无论孟婆如何唤，他都未再给过答复。

　　满身落寞。

　　......

　　【第二章】

　　回忆漫长，于他们而言，也只是现实里一瞬间的功夫。

　　孟婆虽然分了些神，还是在专心等着苏烬的回答。

　　苏烬伸手，指尖触碰到屏幕上少年的衣角。

　　少年脚步顿住，有些疑惑，挑头望天。

　　“没有值不值得。”

　　孟婆：“......何意？”

　　“我从来都不是星主，也不该是什么星主。”苏烬柔和了眼神，眷恋道，“挽大厦之将倾的人，是他。”

　　闻言，孟婆一怔，“您说笑了。”

　　屏幕上的少年其实是不应该存在的，生死簿中没有他的丝毫痕迹。

　　而他之所以存在，不过是源于青年的一个执念而已。

　　**

　　那日之后，青年离去，再未出现过。

　　又过了很多年，三千界的强者换了一拨又一拨。

　　该飞升的飞升，该陨落的陨落。

　　一切按照生死簿上的记载，有条不紊发展着。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诞生于星主之手的三生了。

　　也正是这个变数，让地府提前得知深渊即将卷土重来的消息。

　　这位星主才再次现身，他说，“我可以帮你们彻底摆脱深渊，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孟婆问。

　　青年还没开口，他那熟悉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青年星主将他随身的重剑交到孟婆手里的时候，她的手都没控制住抖了抖。

　　这柄剑，可以说是三千界为数不多的希望之一了。

　　孟婆小心将重剑收入自己的紫府灵台，问：“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星主？”

　　青年从袖中小心取出一块石头。

　　那石头是最普通的鹅卵石，黑漆漆的，随便一个世界的河边都能找到的那种。

　　青年却视若珍宝。

　　他摩挲着光滑的石头，颇有些不舍地递给孟婆，道：“将我投生到有着这块石头气息的世界里。”

　　孟婆定定观察，终于在石头的防护阵法内感知到细微的魂息。

　　那魂息很弱很弱，弱到她身为孟婆，也几乎感知不到。

　　可那缕魂息，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见星主这副珍而重之的模样，孟婆便也慎重起来。

　　魂息的主人，应当便是星主大人所要找的那个人了吧。

　　虽不解星主为何不自己前去小世界，而是找自己走流程，孟婆也不多问。

　　能让星主欠下人情，这是件不可多得的天大喜事，她是傻了才会想不开的去拒绝。

　　“星主此行，可有定期？”
　　青年摇摇头，“未有归期。”

　　“那——”
　　“有藏锋在，或可镇守一段时间。”

　　藏锋，便是这柄追随他数千载的重剑之名。

　　孟婆不再发问。
　　可当青年闭着眼躺在主殿轮转台上的时候，孟婆还是忍不住问道，“您究竟是在找什么人？”

　　星主倏地睁了眸子，他道，“你会见到他的。”
　　眸中再无迷茫与苦痛，唯有决然。

　　孟婆不解。

　　青年却再次闭了眼。

　　须臾，方才听见那句低低的、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澈儿，等我。”

　　星主轮转了一百零七世，孟婆便也跟着在轮回镜中看了一百零七世。

　　第一世。

　　苏烬是个孤儿，好酒，却一沾就醉，从此他再也没喝过酒。

　　而这些，都是青年自己要求的。
　　他要无牵无挂，也要无欲无求。

　　孟婆明白，他是想心无旁骛的去等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送走几百个新魂后，屏幕上的少年终于长成青年。
　　他也终于遇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那是孟婆第一次见到星主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面色惨白，先天便有严重的心脏疾病。

　　从轮回镜中得知了少年的姓名，孟婆便翻了生死簿看一眼。

　　这一看，她就愣住了。

　　【学生舒澈，寿命十八，卒于心疾。】

　　少年会在他十八岁生日的凌晨死去。

　　孟婆提笔就想替少年改命，然而毛笔点上去的那一刻，轮转台上的青年便已经苏醒。

　　而此时，轮回境中，画面定格在仪器刺耳的声音中。

　　少年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永远睡在了手术台上。

　　“是我害了他。”

　　给舒澈动手术的，正是苏烬。

　　孟婆想说不是的，一切皆有定数。

　　青年却再次躺下，哑着声音开口。

　　“继续。”

　　没过多久，青年又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是剑客，少年是医者。
　　重伤濒死的剑客为医者所救，悉心照料。
　　然，医者不自医。

　　少年死于一场瘟疫。

　　为了救一城百姓，少年医者与剑客起了分歧。剑客本是江湖浪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别人的，自己的，剑客都不在意。

　　他却独独在意着少年。

　　【医者流澈，寿命十八，卒于疫病。】

　　孟婆试图改过少年的命，然，本该主宰三千界生灵的朱笔，却一点点作用都起不了。

　　而少年，也从未出现在地府之中。

　　“我该拦着他的。”青年喃喃着，抬手遮住猩红的眼。

　　“继续！”

　　第三世、第四世......

　　【乐师楼澈，寿命十八，卒于亡国。】
　　【伶人江澈，寿命十八，卒于战乱。】

　　......

　　每一世，名字中带有澈的那个少年都会在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凌晨悄然死去。
　　就这样，很快便过了九十九世。

　　青年星主每一次醒来，身上的气势便越骇人。
　　他不再说别的话，只重复着“继续”二字。

　　孟婆也不再盯着轮回境不放，只因，她不忍再看下去。

　　纵是看惯生死，在这九十九世的生离死别之下，她的心中也难免起了波澜。
　　她明白，青年是带不回他想要找的那个人了。

　　青年再次苏醒。

　　这一次，他仍是重复着那两个字，声音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喜悦。

　　送星主轮转之后，孟婆恍然明白，小世界中应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打开轮回镜中的历史记录。

　　【警察路诀，寿命廿四，卒于中弹。】

　　变了。

　　一切都变了。

　　过去的那九十九世中，少年的名字中始终带着一个澈字，而他每一世，俱都活不过十八岁。

　　而这一世，什么都变了。

　　本以为一切早已注定，纵是强大如星主之尊，亦是无力回天。

　　然而，确确实实是变了。

　　孟婆打开生死簿，一行一行仔细看着，力求找到变故发生的源头。

　　在看到第六十九行的时候，终于让她发现了点东西。

　　【原名路澈决，因畏水，后改名为路诀。】

　　难道，改个名字效果这么好？

　　还没来得及深思，轮转台上的青年再次苏醒。

　　待青年闭上眼后，孟婆迫不及待翻开最新记载。

　　【魏燃，原名魏澈然，因落水，后改名为魏燃。】
　　【寿命廿四，卒于心绞。】

　　青年醒了，这次他没有说话，一眨眼的功夫便自己转生去了。

　　孟婆迅速翻开某一页。

　　【沈郁，原名沈澈雨，因溺水，后改名为沈郁】
　　【寿命廿四，卒于抑郁。】

　　......

　　【顾若白，乳名澈澈，因变故，乳名再无人提起。】
　　【寿命廿九，卒于车祸。】

　　【况远，小字阿澈，后更名为于渊。】
　　【寿命三十七，卒于入魔。】

　　之后的几世，少年的寿命都在增加。

　　终于在第一百零七世的时候，少年活到六十三岁，无疾而终。

　　可青年星主在醒过来之后却面色沉沉，全无半点喜色。

　　“怎么会......”

　　“......不可能的！！”

　　青年倏地坐起，一时再难以言语。

　　他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可能”......

　　明明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星主缘何会有此言。

　　正待发问，生死簿却陡然轻了轻。

　　看过去，正有一百零七卷、共九千多页的记载自其中掉落，而后在空中化为流光。

　　青年匆匆伸手，只来得及抓住几页。

　　而那上面，是空白的......

　　那个时候，孟婆就明白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少年。

　　那一百零七世的经历，皆是由星主的执念所化。

　　星主彻底醒了，执念这东西，也就该散了。

　　因此，也就难怪，朱笔失了效用。

　　**

　　然而此刻，青年却说，镇压深渊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执念所化的少年？！

　　孟婆本该是不相信的，然而，思及青年这万年来的所作所为，她的心中，下意识便相信了。

　　哪怕，在那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帮助星主培养一个执念。

　　——强者将念头化为实质，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

　　苏烬忽的伸出手。

　　孟婆：“？”

　　“万年前寄托在孟婆这里的东西，是时候带走了。”

　　孟婆这才想起来那块普普通通的鹅卵石。

　　从紫府灵台中取出那块石头，孟婆惊愕发现，那块石头上，有一抹绿意。

　　竟是有种子在上面生了根、发了芽。

　　苏烬接过去之后，那小小的绿芽竟开出一朵花。

　　孟婆正找着藏锋，却陡然想起，那柄重剑啊，早在千年前，便化为器灵三七，追随着他的主人而去。

　　此刻，应当便是在青年手中吧。

　　思及此，便见青年手持血红重剑，轻轻划破穹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