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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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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村中,悼红轩内,曹霑俯在书案上,吃力握笔,艰难书写,已是指爪枯瘦,骨立形销,像被抽干了精气。
香云斜倚在旁边的圈椅里,发鬓凌乱,目光呆滞,直愣愣盯着跟前的一口薄棺,口中反复念着:“晨儿……晨儿……”
芷菸赶到时,入眼的便是这番景象。
她先是懵怔,目光依次看过香云,地上停放的不足五尺长的寿材,佝偻着写字的表哥……心下已然明了。
她走到香云身边,蹲下来,对上她的眼睛,艰涩开口,“云儿,我来了,姐姐来了。”
香云的目光从棺上移到芷菸脸上,极缓的,仿佛要经过一番角力。
“姐……林姐姐……”声音嘶哑,像被火烧过。
芷菸点头,握紧她的手,“是我!云儿,是我……”
香云以指点唇,“小点儿声,别吵醒晨儿,他才刚睡着……他病了好几天,一直在喊疼啊疼啊,如今终于不疼了,睡着了,我的晨儿,睡着了,再也不疼了……”
“云儿……”
“姐姐,我有些疼,这儿疼——”她捂住心口,“可我疼了,晨儿就不疼了,也好,也好,我替他疼,当娘的,愿意替孩子疼……”
芷菸也觉心疼,将手握得更紧,“好,姐姐陪着你。”
香云凄然一笑,目光又转回棺上,絮絮道:“姐姐陪着我,我陪着晨儿,陪着表哥……晨儿啊,别怕,娘陪着你,还给你唱摇篮曲,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宝贝快快睡觉吧,长大了就学骑马,能开弓了就去打猎……’”
芷菸抹了把眼泪,抬头看向书桌的方向,曹霑仍在奋笔疾书,仿佛过了今日,便有人要收尽他的纸笔,不再容他写字。
癸未除夕夜,曹晨夭折后两日,曹霑撒手人寰,又两日,曹頫病逝。
黄叶村在除旧布新之际,迎来三场丧事。
香云得了癔症,恍惚终日。
芷菸将香云接来同住,安置在西跨院的东厢房内,将细致周到的竹翠拨去服侍。
她如从前将弘晓推去正房、将徐氏她们送到弘晓身边那般,又一次将弘晓让到了伊尔根觉罗氏的房中。主和合欢好的酒,照旧是老王妃给的,她由芷菸伺候着吃了药,听芷菸说清原由,无奈笑道:“你啊,还要自种自食多少苦果?弘晓同我说过,有意扶你为正,你又何必急于将他往外推呢?”
芷菸的手一滞,她不是没想过,但小产、出痘,还有在欢喜佛场的那次……想是伤了她的根本,使她于子嗣上无望,因而不敢再想,恐想而不得,徒增失望。
怡亲王妃,怎会是一个一无所出,名声狼藉的汉人女子呢?
她打了一个寒颤,为自己如此自轻自贱,感到害怕。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也曾孤标傲世,也曾恃才自怜,她本是能说出“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偈语的人,却在姑苏独居时,写下了“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不知从何时期,她已面目全非。
她转至老王妃跟前,跪下磕了个头,“额涅,孩儿总在想,若是当初父亲不曾获罪,我不曾进京,不曾遇见弘晓,不曾选秀入宫,不曾更改身份留在弘晓身边,是否便没有今日之困境?今日之烦恼?转念又想,若是那些‘不曾’都成真,岂非辜负了这二十余载的恩爱与欢愉?”
老王妃微微颔首,目光渐渐迷离,似是在听,实是遐思,待回过神来,只听得芷菸道:“……沉酣一梦终须醒,若有他厌我弃我那一日,我就当是梦醒了便罢。”
老王妃听罢,让和卓开匣子,拿了一只玲珑小巧的碧玉小盒出来,递到芷菸手中,“难为你待弘晓的一片真心,孩子啊,‘是身如焰,从渴爱生’,别走我的老路。”
丙戌年正月廿七,老王妃兆佳氏薨,王府举哀,守孝三岁。
头七当晚,芷菸跪在灵堂,恍惚看见兆佳氏迤迤然飘来,面容相似,却是流彩飞逸之色,凌风踏云之姿,只与她说了两句诗“一声杜宇三春去,虎兕相逢大梦归”,便又飘远,无处寻踪。
送葬归来,芷菸将封存多时的《石头记》手稿取出,找到表哥临终前写的几页,笔力微弱,潦草难辨。好在她对书中文字再熟悉不过,认出那几页是重修了黛玉之死,补了半首中秋诗。
原本写了金玉良缘既成,黛玉焚稿断情,却改成木石前盟得续,宝玉外出避祸,黛玉泪尽而亡,圆了还泪之说。
中秋诗原是空着的,如今补了半首,不成气候。芷菸和弘晓都曾试图补齐,却自愧才疏,不敢妄言。
芷菸将手稿与自己的抄本、批本摊在案上,仔细品味斟酌,而后另裁了些松花笺,用弘晓送她的那方澄泥砚墨了表哥留下的徽墨,工工整整地写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
次年春,弘晓携眷离京,定居苏州。
戊戌年四月,怡亲王回京述职,于交辉园中无疾而终。
同年同月,侧福晋金氏自尽于姑苏宅邸“风涤亭”中。
丧仪从前,弘晓谥号曰“僖”,因长子永杭于丁酉年早逝,故亲王位由次子永琅承袭。
永琅筹办父王后事,福晋瓜尔佳氏在收拾金氏遗物时,将两样东西呈给他过目,一是整盒的书稿,一是一枚温润光滑的羊脂玉牌。
永琅让瓜尔佳氏将玉牌留在二娘棺中,自己留下了那盒书稿。
三年后,宗室中流传起一本奇书,讲的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幻梦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不过将真事隐去,借假语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