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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回 ...

  •   那人虽未言明他家主子是谁,但凭和亲王家丁恭敬谦卑的作派,曹霑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知,那样一位大人物,召见他一介布衣作甚?
      行至神武门前,和亲王家丁与曹霑被留在门外暂候,那人亮了腰牌就进去了。
      那家丁三不五时往曹家去,见曹霑虽闷头等着,却一直攥着拳头,知道他心里想问又不敢,便笑着凑近,小声道:“我家王爷说……”他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用袖子遮着悄悄拱了拱手,“怹看了《石头记》,好一通夸赞,问了我家王爷您是谁,什么身份来历,贵庚多少,住在哪里,然后就让我陪着方才那位王谙达来请您了。”
      越听心越紧,听完这几句话,曹霑已经出透一身冷汗,若非一线理智牵着,恐已跌坐地上。此时心内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上下翻腾出诸多念头——父亲让他行事低调,考个功名,多在仕途经济上下功夫,从前他听不进去,如今却追悔莫及。若他少与这些父亲口中不成气候的人结交,若他有一分功名傍身,若他少花些精神在这些无用的诗词文章上……
      强压着惶恐,曹霑低声问道:“胡诌几行字罢了,不值什么,怎的让怹看着了?”
      “嗐!这你可得感谢我们王爷了!不过王爷也是从别的宗室那儿得着的,说这书虽未写完,却是人间难得的笔墨,转天儿就呈给了怹!您啊,就等着……”
      后头的话,曹霑半个字都没听清,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重影叠加——织造府被抄,金银玩器装了几十只大箱子,皆贴上内务府封条。成年男子披枷,男童皆用铁链锁着穿着一溜,让人轰猪撵羊一般往外赶。女子无论长幼,遣散的遣散,变卖的变卖,充妓的充妓……
      一夕大厦倾塌,再无完卵,这令他恐惧滔天的权势与富贵。

      好比生来就盲的人,从不知花鸟绮丽之姿、山河豪壮之貌,但凭想象便能绘就万事万物。而半路失明之人,只能在对斑斓世界的无限眷恋中一蹶不振,失去观感,也失去想象。
      不知站了多久,回过神来,天已黑透,和秦王府家丁拍了拍他,说:“得嘞曹大爷,今儿是无福得见了,但是凭您的才名,富贵荣华是早晚的事儿。小的送您回去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曹霑如蒙大赦,连道不用,匆匆拱了拱手,转身朝出城的方向走去。
      久站腿麻,脚步踉跄,但他拼尽全力加快速度,仿佛逃命般逃往黄叶村的方向。

      而后仍有几次被传至宫门外等候,起初两次仍有和秦王府家丁跟着,后来就只有那个容长脸的太监,带他去,留他一人候着,却连宫门都没踏进过一步。
      那太监叫作进宝,李玉失势后,他被擢到御前,因为一双识人的眼、一张会说的嘴,深得圣心,这几年混得有头有脸,备受宠信。
      是以这起子事,皇帝虽只言未露,他却看得明白,这哪里是欣赏曹霑才学,分明是忌惮织造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一次又一次召见,却一次接一次不见,这便是晦而不语,是旁敲侧击,是十足的下马威。
      进宝不识几个字,他看不懂那书稿上写了什么,但他日日伴驾,见过皇帝将书稿拍在龙书案上,见过皇帝指着其中的字句咬牙切齿。
      他最后一次看见皇帝翻那沓书稿,暴怒着将一张纸捏成团扔出去,又捡回来仔细抚平,用朱笔在“坏了事”三字上画了圈。
      如此常见的几个字,他认得,但不知皇帝怒从何来。
      只是从那以后,皇帝再未翻过《石头记》,也再未传召过曹霑。

      风靡宗室的《石头记》一夜之间成了禁忌,无人再敢明目张胆地谈论起这本“奇书”。
      而私下传阅,却从未停息,曹霑甚至不知书稿是如何传出去的,他明明已经低调至极,连字画也不再卖与宗室,只敢送到琉璃厂去寄卖。但他舍不下已经成书的五十几回,仍在书房里偷写,增删修订,续写后文。
      恐父亲见了生气,只能等家人都睡下,方披了衣裳出来,点一豆油灯,借微弱月光,一笔一划,将四十年喜乐悲苦尽诉。
      夜夜如此,直熬到天明。
      他搁下笔,藏起书稿,洗把脸,又要准备去宗学应卯了。
      他被自己生生割成两半,夜里他是怀金悼玉的曹雪芹,白天又是为五斗米折腰的曹梦阮。
      香云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忍心道破。出了月子,她便不再让曹霑操心家务,一面照顾孩子和老人,一面将里里外外打理整齐。
      院中红梅如期开花,馨香似溢,沁人心脾。
      香云折了一支插瓶,摆在曹霑的书桌上,然后坐下,蘸了笔,给芷菸写信。

      收到香云书信时,芷菸和弘晓已经听闻有关《石头记》之事,陆续将借出去的书稿收回来,锁在匣子里,不再示人。
      弘晓问信中写了什么?芷菸叹道:“还是云妹妹心细,叮嘱咱们勿将书稿外借,免生事端。”
      弘晓道:“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文章,偏他是个多疑多思的,任什么好文章都让他看歪了。”
      芷菸笑道:“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也使得,出去可不敢乱说了,他还忌你三分呢。”
      弘晓正色道:“别是因我而起?恨屋及乌了?”
      芷菸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何必多这个心?咱们躲到这千里之外,三日一封请安折子伺候着,若还让他拿了什么错处,那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弘晓稍稍放下心来,“好在咱们留了手稿,再等续书寄来,完完整整抄写一遍,也不枉费梦阮一片才情和苦心。”
      二人目光皆投向书架上的那只匣子,不约而同,心生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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