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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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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想真心待她的,先封个常在,有孕便是贵人,过些年再赦了林维槐的罪,给她表亲一家任个一官半职,让她娘家体面了,便好给她晋位了,嫔、妃、贵妃……她都是当得的!他见过她写的字,当真字如其人,在清辉阁管理瓷器时,她抄录了册子,什么器型、什么花色、出自哪个窑、哪朝哪代、哪位名家收藏过,凡她知道的,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喜欢她的一双巧手,更喜欢她的聪慧通透。
那日他恰巧经过桂花树,恰巧遇见她在折花,却又不巧看见弘晓经过,不巧撞见他二人隔花相望……他让李玉去点醒弘晓,却在晚上,被她香囊里透出的脂粉香气蒙住了心神。
她大抵猜到了桂花树下的一幕落在他眼中,却永远不会知道,入宫那年的第一场雪,她在养心殿的院子里,像是呆住了,仰头看雪,伸手去接……她穿一件宫女的蓝布棉旗袍,梳着小两把头,只簪了两朵小巧的暗红色绒花,是这红墙绿瓦下的一抹素净,也是那琉璃世界中的一帧生动。
他不知如何就走到这一步,她嫁做人妇,他孤家寡人。
三月初,怡亲王府解禁。七月御驾诣盛京谒陵,怡亲王随扈。八月,上以“结纳奏事太监”和“清宁宫祭祀不佩小刀”斥责怡亲王,怡亲王解职正白旗汉军都统,仅在养心殿造办处主事。
不用上朝会议事,也不用到衙门点卯,有事便做,无事便休,弘晓彻底成了个富贵闲人。
俸禄自然比不得从前,李佳氏愁容难掩,精打细算着全府上上下下百十号人衣食住行的开销,老王妃的断断不能减省,王爷的用度也不能寒酸了,几个女眷一向节俭,思来想去,只好派了那些家生奴才去庄子上,好歹让他们有些额外进项,月例银子上也能削减些。
弘晓却不在这些事情上劳神,从前怎么过,如今还怎么过。他喜诗文、善交游,不时在交辉园、冰玉山庄招朋引客,或弯弓横槊,或饮酒联诗,或赏玩古董,或品评文章,只是不论时势,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做派。
其中常客,便是曹霑。子丧妻亡,科举不中,他不知这世道如何运转,只在诗中吟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当时二人皆醉,弘晓笑着拍他的背,大声称赞:“好诗!天下有,有才一石,曹,梦阮独占八斗!我,我得一斗,菸儿,菸儿一斗!”
芷菸因笑道:“你们分就是了,不必带上我。”
弘晓赋闲,家中似是只有李佳氏发愁,芷菸乐得见他远离庙堂,老王妃处变不惊,笑着宽慰李佳氏:“我的这些孩子里,老二和老七最像先王,老二像他阿玛聪慧、稳妥,老七像他阿玛豁达、从容,可惜老二早逝,我倒盼着老七别走他阿玛的老路,一辈子喜乐平安也就罢了。”
好比此时,他们三人又聚在交辉园的曲水流觞亭中,好似又回到十来岁的光景,哪里当真识得愁滋味?不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弘晓问道:“梦阮,你的,嗝!十二钗写得如何了?”
芷菸好奇,“什么十二钗?”
曹霑道:“书……我的书……”
芷菸笑道:“表哥又写什么故事了?写好了可要先给我瞧瞧。”
曹霑也笑了,“那,那是当然……”
酒兴正浓,晓、霑二人都念了些诗,芷菸觉得甚好,便去取了笔墨,一一记下。她向来不喜穿凿附会,作诗嘛,须得是有感而发,这“感”且玄妙,是兴高采烈时也可,是沮丧失意时也可,最好是醉意朦胧时,半梦半醒,亦真亦幻,方能拈得巧句,胜过醒时万分。
这一顿酒,便得了两首好诗。一是曹霑所作“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二是弘晓所题“候转朱明映碧纱,困人天气小妆斜。穿帘香气深深透,隔院呼声隐隐夸。梦著花枝惊枕畔,飘残红艳怯天涯。愁来独倚栏杆下,鹦鹉帘头唤取茶。”
待酒醒了给他们看,两人亦觉得好,弘晓起兴,要建个诗社,曹霑说哪有三个人就起社的,弘晓又说,那就不拘叫个什么,三人得空便聚,或作诗词,或写文章,再不济写写画画、弹琴下棋也可,反正有这现成的园子,常有人气儿方不觉荒凉。
芷菸笑道:“既是雅趣,必得先有个雅号才是,二位大文豪要叫个什么名儿呢?”
弘晓道:“我仍是‘冰玉道人’罢了。”
曹霑忖了忖,只说:“我也简单,‘芹溪’‘雪芹’都可。”
二人齐齐看向芷菸,弘晓道:“敢问女先生雅号?”
芷菸故作深沉,时而望天,时而看地,沉吟许久,目光扫过书案上的一方茶色澄泥砚,细腻如玉,古朴大气,忽地生出妙语,道:“玉砚凝脂,我便叫个‘脂砚斋’罢!”
弘晓拊掌大笑,“我就说这方砚台与我有缘,如今化出你的雅号来,也不枉我为它花了百两纹银!”
芷菸调侃道:“王爷好大的气派,出手便是百两之数,今后不必往昔了,可少花这冤枉钱罢。”
三人皆笑。然后定下每月初二、二十二这两日集会,余时若有好句子了,或有好酒好菜好玩意儿了,也可临时召集,非大事、上差、生病之故不得缺席,违者拿出一吊钱来充公。
有规矩才成方圆,如是聚了几次,着实得了不少好诗、几篇奇文,直至甲子年七月廿二日这天,弘晓与芷菸俱未能赴约,因着府上确有大事——李佳氏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