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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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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年秋,曹頫为曹霑在内务府谋了个笔帖式的职,虽是小吏,却也是端官家饭碗的,行走在皇城根下,好歹多些捡着馅饼的机会。
曹霑倒是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的,父亲为他安排了婚事,自然也要为他谋划前途,成家立业,安身立命。
他也尝试过抗争,却败给了礼义教化。
他也明白,何谓礼义教化?不过是自己懦弱罢了。
这样活着,倒不如不活着,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却不敢不活着,他还有老父,有娇妻,有……有一个尚未成形,却令家中喜气满溢的孩子。
卢氏有喜,是很费了些曲折的,坐胎药喝了多少不说,就夜复一夜所费的功夫气力,也非常人可想。
曹霑与卢氏的举案齐眉原是做给旁人看的,可架不住美人投怀,架不住老泰山隔三差五遣人送来的炖盅,架不住时光磋磨……
他不过一介凡夫。
自卢氏诊出有孕,曹頫便吩咐曹安不许大奶奶进厨房、柴房,外头的杂事一由他照应,细致活计全交给孟巧儿操持,又嘱咐曹霑要晚出早归,千万照顾好卢氏母子。卢氏孕吐得厉害,前三个月消瘦了不少,后来又加持进补,到生产时肚子大得站起来看不到自己脚尖,比之从前足足圆润成了两个人。
除了看着腹上、股间冰裂般恣意蔓延的纹路发呆,卢氏能做的,便只有给孩儿缝制小衣裳了。孟巧儿总说“女红费眼睛,大奶奶要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或是“大奶奶还是歇着吧,老爷和大爷看见要责罚我的”这样的话,卢氏起初还觉贴心,后来就渐渐厌烦起来,听不得孟巧儿的“好言相劝”,又碍着她的来历不好发作,只得时常找些由头把她支出去,好借来片刻清净,做些想做的事情。
就这么着熬到了生产,母体弱、胎儿大,所费周章自不必赘述,卢氏在产房里呼号了两天一夜,药一碗一碗地灌进去,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曹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后来当空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轰隆作雷,柴房走了水,产房传出一声婴儿啼哭。
卢氏的身子彻底坏了,产后血崩,曹家半利诱、半威逼地请来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才将将把她从鬼门关前拽回来。为了止血,她被倒吊在产床上,像是硬生生把血给憋回去似的。
好在捡回一条命。
卢氏本该静养,却昼夜不舍怀中幼子,起初没有奶水,便拼命喝催乳的汤、催乳的药,等有了奶水,更是不撒手了,有时喂着孩子便睡着了,任谁一近身,又倏地惊醒,仿佛长出随时睁着的第三只眼似的。
乳母被遣回家去,就连孟巧儿也无所适从——她如今不仅近不得大奶奶的身,就连大奶奶的屋子也不许她涉足半步,大奶奶一见她的影儿,或听见她的声儿,就魔怔了似的,搂紧孩子躲在床幔后头,口中念念有词,说她“身上不干净……趴着什么东西……魇着我的孩子”云云。
曹家父子心急如焚,延医、请巫,道士、和尚、喇嘛……谁都拿曹家大奶奶没办法,他们都说,大奶奶疯了。
卢氏却清醒异常,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疯”,三分真、七分装,那七分是想借以摆脱孟巧儿,三分则是源于枕畔人——她的夫君夜夜梦呓,都念着同一个名字。
她自恃美貌与才情都不输寻常女子,父亲官职虽不高,却是两榜进士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簪樱之家,她也曾是卢府掌珠,在京城名媛中占据一席,怎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她是真正仰慕曹霑才华与为人的,她曾为他放低身段,也曾为他相思成疾,她时常想起婚礼时他春风得意的模样,也偷偷回味床笫间的温柔缠绵……她以为,他也同样爱慕她。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婴儿,柔声道:“孩儿啊,你爹爹的心……去哪儿了啊?”
曹霑的心不在她这里。他的人在,在她房中,在她身上,情浓时含混地叫着“芳菲”,睡梦中却只念着“菸儿”……
曹霑又开始提早半个时辰出门,推迟半个时辰回家,有时打了一更才进家门,与卢氏说的是“公事繁忙,脱不开身”,与父亲说的是“近日听闻上差要到,想博取一个好前程”,他唯与弘晓说了实话,且在酒后,他喷着浓浊的酒气道:“我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也不知如何自处……我累极了……”
自曹霑大婚、芷菸入宫,他二人已数年未见,弘晓主动登门,是因听闻芷菸去了圆明园,一腔烦闷无处宣泄,才拎着酒菜来找曹霑,谁想曹霑更是满腹怨言无人可说,是以弘晓还没喝两杯,曹霑已经就着坛子灌了大半,面红耳赤地瘫在石桌与石凳的夹缝中“胡言乱语”,令人啼笑皆非。
弘晓将他捞起来,扶他坐好,他却顺势倒在桌上,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
孟巧儿上前添酒布菜,弘晓看着她愣了愣,似乎在想她是谁,这令孟巧儿心中一凉,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恭谨道:“奴婢孟巧儿,是王爷送来曹府的。”
弘晓面色微红,道:“啊,是我莽撞了。”
孟巧儿道:“王爷贵人多忘事。”
弘晓不知如何接话,干咳了一声,道:“夜深了,姑娘回去休息吧,我和梦阮还有些话说。”
“逐客”之意明了,孟巧儿也不是不识趣的人,便将弘晓面前的酒杯斟满,退了下去。
弘晓叫了几声“梦阮”,不见回应,便把披风摘下盖在曹霑身上,复又自斟自酌起来。待有了些醉意,方喃喃道:“她被调去养心殿当差时,我还暗喜不已,以为这样就能常常得见了,她不能出来,我进去便是,她要熬的岁月,我陪她熬着便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所隔不是一道宫墙,而是难测的天威,是阴错阳差的命数……”言罢,也就着坛口猛灌了一气,被酒噎住喉咙,半晌方哑声道:“皇上要给我安排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