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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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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里,他一个人自顾自的笑,垂了青竹帘,只有那个男人正襟盘坐在棋盘另一侧,看着他白瓷般无瑕的面容,玄色瞳仁里泛起微妙的笑意。
师夜光侧身躺在那儿,笑得宛若偷了腥的猫儿。
他很喜欢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人从来不会把他当怪物一般的来看,无论他做了什么乖戾诡异的事情,也无论他如何的视人臣之礼为无物,这个人总是放纵他的胡作非为,起初或是好奇,如今只怕已然成了习惯。
“陛下……”水色的眸顾盼徘徊,“已经两个时辰了耶……这寒冬腊月的,外面又是风又是雪,中郎将再这么跪下去,不冻成冰人才怪。您老人家就开个恩吧~”
男人执黑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继而落下一个无心的弧度。落子之后,才挑了眉来看他。
李琅琊是他最疼惜的侄子,而今受了伤,却是乏人问津,而殿前跪着的那个失职的金吾中郎将倒是炙手可热得很,早先是万安来请安时千回百转的求了情,现下是他那薄情冷性的司天监半真半假地给他说好话,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连他那艳丽的绯色利刃都要来说些什么了。
“毕竟金吾卫不同于我们司天台,对那些灵异之事束手无策也是情理之中……”男人的眼神很好,师夜光笑得愈发妖娆,“至于袭击九殿下的怪物是什么来历,臣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交给臣办就是了……”
说到底,他是丝毫不同情那个莽撞的红毛小子,若不是怕八重雪为此担上督下不严的罪名,他是懒得来求什么情,他只想要男人的一句话,让金吾卫再不能插手此事就好。
男人微微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他,落下的黑子偏了方向,恰好被师夜光吃了一片,听着那人微讶的一句“臣可要吃了!多有得罪!”,男人嘴角带笑,偶尔舍弃一些无所谓的棋子,或许会有更有趣的事情也说不定。
——金吾卫中郎将皇甫端华,生于勋臣之第,长自累功之门……令其带罪建尺寸之功,衔恩赎百死之罪……
御阶上的传令官絮絮叨叨说了多久了?
端华模模糊糊地想着,双手垂在身侧早就没了温度,却仿佛冥冥中还记得昨夜琅琊苍白的十指在那里划下的暖意,他握了他的手,整整一夜,他害怕那种温暖渐渐流失,仿佛再不可追回一般。
琅琊陷入昏死之前最后一刻,眉眼竟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端华还记得那时琅琊意识模糊地去抓他的手,喃喃的说着,“我不要紧的,端华,真的……”
呼吸间尽是寒凉的味道,他试着握了握手,早已全无知觉,想要勾一抹苦笑,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终于放弃,心底凄凉起来,他的青梅竹马啊,能不能熬过这一劫,若是没有了琅琊,谁来陪他走过长安喧嚣的街头放肆年华,谁来陪他推杯换盏醉生梦死每一个思念蚀骨的夜晚,谁来听他不厌其烦的重复耗尽了所有流年的孤独爱恋……
就此死去,也许也不错吧。再不会有思念,再不会有心动,再不会有等待,再不会有一夜夜寂寞辗转难眠。或许就能让那人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流露出些许淡淡的追忆;或许能够从此在他记忆里占据一个位子,即使只有一些难堪的片段。
竟然是要用死亡来让他记住自己,太可笑了!
——还不接旨,谢恩?
橘赶到殿前的时候,只听得那个妖异似的男人微凉的嗓音带了三分的笑意,眼神暧昧地看着跪在阶下的端华,然而,端华却一动也不动,只是跪在那里,连表情都模糊在阴影里。
“中郎将大人?”尾音上挑,师夜光好奇地伸出手,却在还没有触碰到皇甫端华的时候,就看那衣上覆霜的青年脱力般倒了下去,他近乎是不可思议的楞了下,甚至忘记收回伸出的手。
“抱歉,”黑羽的乌鸦呼啦一声自师夜光面前飞过,错身而过的男子一把接住皇甫端华, “这家伙可能已经没知觉了。”
挑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师夜光凝视着那男人静静一笑,寒暄道,“带回营后最好给他检查一下,是不是昨晚受了伤。看去起来情况不太好哦~又冻了那么久,伤风就惨了……”
“有劳夜光大人费心,告辞了——”橘毫不领情地背起端华,转身便走,他和金吾卫中的大部分人一样,从骨子里对这个鬼魅似的男人感到不舒服。
“橘大人,”被点到名字的橘微微一顿,身后的男人却是看不到他已黑如锅底的脸色,依旧笑意盈盈的说着,“代我向你家上将军拜个早年。♡”
橘慢慢转过身,抱拳回了一礼,“末将代我家上将军,谢过大人的关心……”而后便再不去理睬那意义不明的笑意,迈开步子走了去。
目送着渐被风雪掩去的两人,师夜光耳边又响起了皇甫端华倒下前那模糊的言语。
“八重……雪……”
“这下可怎么是好呢,阿雪?我可是救了个不该救的人呢~”如此想着,嘴角却又牵起一抹疏懒的笑,这么多年来看过多少人恋慕那人的锦绣容颜,却没有人真正知道那般的外表下到底栖息着怎样令人惊恐的灵魂。不过,那个金吾卫的独眼将军该是知道的吧,到现在为止,那只失了光明的眼睛应该还会不住的疼痛,如同跗骨的毒,驱之不去。
那场御前的争斗呦,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仅仅伤了一只眼的橘可真是好运气,比他那倒霉上司好运得多。前金吾卫的上将军那颗被八重雪斩落的头颅,在落地后仰天露出的诡异笑容,那可是多少人一生的噩梦,更别提那之后从他七窍中汹涌而出的毒虫,将整个头颅吃得只剩下白惨惨的骷髅。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令人惊惧却又惊艳的出场,连那个人都不免对他们好奇起来,否则也不会只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无聊理由就把他丢到当时人人视之若妖魔的八重雪身边。不过,虽然多亏了那人无聊的念头,他才能早早与八重雪相遇,不过他还是很讨厌那个人,更不想八重雪和那个人有任何交集。
那个人啊,太危险。
冬日的寒风挟着飞雪翻卷过来,连呼吸都带着寒凉的意味,轻轻叫着,“呼呀呀~好冷~好冷~” 师夜光转身没入宫殿之中,那个爱看戏的男人啊,还在等着他下完那盘棋呢。
腊月雪天略显昏暗的光线,如同一首寂寞的歌谣,呜呜咽咽让人迷茫,比深宫还有幽深的院落,仿佛到处都蛰伏着看不到的兽。
慵懒地斜倚在花围三屏榻上,司马承祯飞扬的笑容却和四周的一切格格不入。
“镇妖的符咒啊,可是要花费不少精力的呢~”
轻描淡写地说着,司马好心情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一个红衣胜火,灼灼如夏花般灿烂,可眼底却似覆了薄冰,无悲无喜般俯瞰着血色人寰;另一个素衣欺霜,清浅得仿佛可以融入空中,却是烟视媚行,笑意妖娆到几乎毫无深意。
当年艳惊朝野的苗岭双璧,自是有其过人之处。
八重雪眼神凛然地看着那个男人,传说中和师夜光灵力不相上下的强大术士,怎么看都像个轻佻华丽的纨绔子弟,若不是有求于他,敢这样上下打量他的人,他是绝对要剜了那双眼睛才解恨的。
身旁的人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笑笑地摇头,转而对着司马承祯施了一礼,道:“这不是没法子只能拜托司马大人嘛,朝中谁人不知先生的术法高明,连司天台都比不上大人啊~”
这话对司马很是受用,他振眉笑道:“哪里哪里,鬼师你太客气了。”
“先生太过自谦了,”鬼师含笑又进一步,“若不是先生不肯太过招摇只愿担任‘秘书少监’的清闲职位,哪会有司天监夜光大人如今的炙手可热呢?”
八重雪只在一旁静默地观望。司马承祯是个绝对不容小觑的男人,师夜光如是说过,他甚至还说过。
——雪,哪怕有一天你想杀死我,我宁愿卸去所有术法任你砍杀,也绝不允许你去第一坊找司马承祯帮忙!
所以如果那人知道他现在就在第一坊,就在和那个他绝不容许自己向他救助的司马谈交易的话,会是什么表情呢?这确实是与虎谋皮,但是他不能不试,师夜光有他身为司天监的立场,那么他八重雪也有他身为金吾卫上将军的责任。
“最近楚国公主有来过我这里呢,不但买了不少西域出产的奇异香料,还把醉生梦死酒搬了个空,公主说让我直接来找先生算账呢。”八重雪胡思乱想的时候,另外两人的谈话早就从符咒跳跃到了算账的问题上,八重雪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鬼师笑盈盈说着话,他想要是言语是利剑,现在司马可真是伤亡惨重了。
“秘书省是个清水衙门,那点俸禄也实在难为先生了,也难怪先生私下还要开设第一坊,不过呢,公主殿下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对先生又是一往情深,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是吧,先生?不过若是先生能帮我们这个忙的话,这些就算是我感谢先生的小小心意咯~”
听罢这番话,司马俊朗的脸上再也保持不了那从容肆意的笑容,当年那个只会躲在八重雪身后瑟瑟的少年几时长成了这般的巧舌如簧?先是殷勤奉承,引得他禁不住又想和小夜光斗上一番,再是搬出小美来,加上那数目可观的账单,一句掌上明珠,再一句一往情深,他还能说什么?
“将军和鬼师既然到了第一坊,自然要按照第一坊的规矩办事,这里可一向是以输赢来下定论的,只要两位赢了我,符咒自然送上,不过若是两位输了……”司马眼神暧昧的掠过两人,笑道,“还请两位在第一坊住上几日……”
八重雪却是出乎司马的意料,甚是平静的点头,神情自若地道:“好,我答应你。”
所谓一着错,满盘皆落。
八重雪应下他的要求时,司马就觉得似乎也太轻而易举,直到现在,他才算真正了解到,为什么八重雪能够让那么多人飞蛾扑火般簇拥在他身边,任他予取予求。
远远望着风雪中渐渐淡去的那抹红色,眼前却浮现出前一刻那宛若惊鸿照影的身影,霎时让四周的一切都黯淡下来。任鬼师之前多能舌绽莲花,却也比不上他八重雪一半的惊才绝艳。
输给这样的人不奇怪,司马如是想。八重雪,最年轻的金吾卫上将军,大明宫之花,帝王的专宠,甚至还有谜一般的出身……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成为一个让人不由自己痴迷其中的存在,人啊,天生就有这危险的猎奇心理。
想到这里,司马只觉热血又是一阵上冲,忙用手捂住口鼻,一向自若的脸色瞬时如同染了彤云一般。
仅仅一个八重雪,不过是武者到了极致能够与术士相匹敌,仅仅一个鬼师,也不过是两个术士之间的斗法。然而,如果这两个人联手,恐怕就是那场殿前惨剧的重演了。
比起魔魅的鬼师,八重雪或许才是让人想要征服的那个吧?
——小夜光啊,我可真是越来越期待能看到那个矜骄的八重雪哭泣的样子呢。
刚踏出第一坊的门,一柄油纸伞就在两人头上撑开,八重雪却是轻轻将伞向身旁的两人推了推,快一步踏进了雪色中。
“雪少主……”
女子想要追去,鬼师却拉住她,微微摇了摇头,“阿璃,让他去吧……”他是懂得的,之前那一局,倘若不是他们两个联手,只恐怕是要被司马剥皮拆骨吃个干净也说不定。
他记得有人说过。
——你别看八重平时那麽冷酷,像是什麽也不放在眼睛里,其实那是因为他的骨子里太单纯固执了。
“身为你的鬼师,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阿雪……”他只能幽幽的叹,伸手拂去阿璃脸上那缕掩不去的血痕,“什么最强的鬼师,我根本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八重雪回身看他,只觉仿佛一切回到了初见时,那人一袭素衣,眼里寂寞阑珊,忧伤地看他。但是,人生没有可能只如初见。少年的年华流水是回忆里的歌,想起这支曲调的时候它已经古老,刚找到开头却发现没有谁还在原地等待,一切就在瞬间凋零破灭。
他想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还是一如往昔的温软笑语,前一刻的忧伤寂寥仿佛一个错觉,“阿雪快回宫里吧,好不容易得来的符咒,可要好好教训那只狮子才好。”
“好,你也快回去。”那病态的脸色让八重雪心狠狠一抽,来中原那么多年,那个人却始终无法适应长安的冬天,莫说要动用法术,就是这样出一趟门,恐怕又要躺上半月,“阿璃,好好照顾他。”
言罢,也不顾阿璃连声的挽留,转身快步走远了去,只余下茫茫雪色,半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