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十三) ...
-
七月半,盛夏的暑气渐散,秋凉悄无声息地滋生起来。
在这鬼门大开的日子里,亦是苗家祭拜先祖的时刻。
白日里,将先人的牌位一位一位请出,恭恭敬敬地放到供桌上,再在牌位前插上香,依照辈份和长幼次序,给每位先人磕头,默默祷告,向先人汇报并请先人审视自己这一年的言行,保佑自己平安幸福。然而,直到夜幕落下后,祭典才真正地拉开序幕。
乌蒙谷中的火把次第点亮,身着盛装的苗家人朝着祭坛缓缓涌动,那雪白的银饰在火焰的映照下反射出绮丽的色彩,远远望去,仿佛一簇簇摇曳的琼花。
端华站在吊脚楼上,山风拂过,不自觉地一阵战栗,这黑夜里的盛况着实令他这个外乡人感到莫名的诡异,那种虔诚的,与亡灵对话的姿态更令他从背脊深处发凉,然而他看向更远处,那出入谷口的唯一通道却似乎星火阑珊?
“喂,红毛小子,别想趁着祭典人多就溜出去哟。”
端华闻言转过身,正撞上巫真探过头来,那张妖异的面具在端华眼前放大成莫可名状的模样,迫得那人几乎失声惊叫,巫真见状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大惊小怪什么,惹怒了神灵有你好看的!”
“唔唔……”发不出声的红发青年手舞足蹈了一阵才让对方放开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佯装无谓地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对神明不敬是要吃苦头的。“巫真摊了摊手,一身苗银装饰发出悦耳的声响,“小子,我可警告你,莫要以为此刻山谷缺人把守就轻举妄动,如今鬼门大开,阴气煞人,山上可全是鬼怪,一口一个哟……”
“你——”装神弄鬼四个字来不及说完,已然被拖着跃下了山路,风打在脸上生疼,端华眯起眼来,只觉得悬浮了许久才触到地面,人晕眩了一阵,才勉强睁开眼来。
映入眼中的,却是仿若梦境般的景象。
皎月之下,山谷中央的广阔平地上,盛装裹身的男女老少围绕着祭坛高处的火焰围成一圈,或是饮酒,或是啖是,亦有放歌,亦有奏乐,其间偶有年幼的孩童绕着星星篝火穿越欢笑。
人声喧哗,伴随着奏乐声、欢歌笑语声,不绝于耳,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端华调整着呼吸,感觉到扯着手臂的力量猝然消失,他转过头,瞧见巫真走向巫姑所在之处,两人窸窣地低声说了几句,仿佛起了什么争执,巫姑不断地摆手,却被对方强硬地压着坐在篝火边,巫真夺过她手里的法杖,打了个响指便朝祭坛走去。
端华的视线追着巫真直到祭坛的半腰处,那颀长苗条的女巫祝慢慢将法杖举起,月光落在上面,晕出一弧苍白的幻影,就是那一瞬间,整个广场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起头来,方才鼎沸的人声如同一场幻觉消失无踪。
黑如泼墨的夜色中一轮满月皎然出世,高悬在祭坛背后,衬得那祭坛仿佛有了直达九天之外的错觉。
端华不自觉的屏息凝神,须臾之间,月华凝练成人形,在穹顶深处俯瞰人世,他听到四周有压抑的抽气声,可是他无法辨别更多,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妖异的人影,见他对月而拜,三起三落,就在最后一拜的末梢,恍若鸾凤点头一般,蹁跹而起。
那个舞姿,端华曾不止一次远远望见过,那是近些年来,每每除夕庆典便于大明宫深处妖冶绽放的异族魅影,直到那次他们上演了《黄公杀虎》的戏码才消匿了踪迹。
他曾与琅琊打趣说,这异族的舞者要不是个牵线傀儡,便是个手脚断成一节节的妖精,否则怎能将身子每一处都折成那般仿若断裂的姿势?
这个玩笑直到他遇见水吟语,从那个韧如柳条,柔若无骨的人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微妙得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存在。
祭坛高处的巫彭水吟语将雪回花飞舞进了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若俯若仰,若来若回,逆着月光折叠成不可思议的姿态。
舞者投下的斜长黑影中,蓦地滋生出一只有着月牙般尖锐犄角的妖来,他迅速地张开身姿,眨眼间腾空而起,有明晃晃的光自他手中倏忽变长,罩着舞者劈下。舞者却折腰而跪,抛起长袖,模糊的阴影中是另一条白光湛湛,与妖手中的白光交叠成一个模糊的光环扩散开来。
就在祭舞渐入高潮的时分,人群却又一次喧嚣起来,有人站起身朝着身边吼叫,那声音飘飘渺渺地传到了祭坛高处。
八重雪足尖点地,略一稳住身形,身侧的水吟语亦是停下了动作,八重雪皱起眉,朝祭坛下望去,这一眼却叫再也移不开目光。
他看到,流入山谷的山泉溪流上星星点点,漂浮的光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漂进了山谷深处。
八重雪见过这般的景象,就在那一年的长安,十里莲华开遍放生池,一直开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甚至记得那人在耳边吐息暧昧的那句“信我是真心喜欢你了?”
“这是……?”
“师夜光。”
国之太岁师夜光,名动长安的司天监,此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入夜的乌蒙山比他想象中的更凶险,本就曲折蜿蜒的山路在山岚瘴气的笼罩下简直成了无尽的迷宫,若非他早早早布下了河灯引路,只怕要困死其中。
然而即便如此,初时浩荡的傀儡走尸在入谷的时候,仅剩了不足十只,如今它们围在师夜光身边,在猝然聚集的火把照耀下越聚越紧。
“啧,这傀儡可不能活在光天化日下呵……”
师夜光耸了耸肩,他仰头看向祭坛的高处,月亮升到了穹顶,正落在那人殷红的衣衫上,他忽然笑起来,握着烟杆的手一个利落的挥砍,烟尘四起,“小蝴蝶,到我身后来。”
小蝶本是犹豫的,她虽看似天真,却并非不懂人事,此刻若是照着那人所说而行,便是与身边越逼越紧的族人公然对立,可是她还是退了一步,退到那人的庇佑之下。当时,她并不知道,仅仅是那个人的一句话,便决定了她的一生。
尘埃落定,自烟尘里生出了一道光,它沿着刃锋一路盘旋到了刃尖,小蝶讶然地张大了嘴,她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古怪的兵器,那狰狞的长柄镰刀比师夜光本身还要高出许多,它仿佛自虚无中而来,安静地盘桓着,却犹如兽一般叫人恐惧。
人群就这么渐渐退散了一些,连同傀儡的气势都似乎瞬间涨了起来,而那柄镰刀却始终只是握在师夜光手中,毫无声息地伫立着。
“春秋战乱,诸鬼横行,生灵涂炭。蓬莱有恶灵作祟,化形为海蛇,杀人无数。西方高僧,以己之身将其镇压于南海之底。历经数百年,海蛇化为利刃。刀身镶嵌七颗佛骨舍利,以北斗星状排列。”
夜风中有空洞的声音传过来,毫无情感的平淡声线,不似人声,师夜光簇紧了眉,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是山岚扫过夏叶的嘶鸣,可是他又清楚地将每一个字都听清。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想到,在这个距长安千里之外的异乡,竟然有人能够将佛骨蛇牙的来历一字不差地说出,就与那年司马所说的毫无差异。
人群中的喧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师夜光看到他们缓缓退到两侧,抬手,躬身,行礼,他心叫不好,却已然看到一个高大魁梧带着巫祝面具的男人自祭坛那处慢慢走了过来。
“大、大祭司……”
小蝶在身后嘤咛一声,簌簌发起抖来,师夜光轻轻探过手拍了拍她的肩,目光却不曾离开过那个男人。
那实在是个太过强壮的身躯,师夜光记得八重雪麾下有个叫橘的将军,那人在十六卫中是出了名的高大,可若和眼前这人相较,却还远远不及。走得近,师夜光才看清,在那男人的肩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比小蝶仿佛还要小上许多,一身靛蓝的苗家短衣,带着个木头刻的面具,仿佛好奇地在朝师夜光张望。
师夜光没有动,甚至连握着佛骨蛇牙的手指都很安静,他神情淡然,似乎在看,又似乎不是,他慢慢眯起眼,月光太盛了。
男人停了下来,他站在傀儡的面前,生生迫得那些死尸瑟缩地退开,而他却再无动静,就在那时,他肩上的小女孩蓦地跳了下来,落地时连那木头面具都带歪了,露出半边脸,一只圆而大的眼骨碌碌转了一圈,便朝着师夜光跑过去。
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师夜光猛的往后退了半步,小女孩似乎没有料到,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师夜光仿佛是本能般地朝她伸出了手。
“汝和他真是像啊,都是这么温柔的人。”
又是那个声音!
师夜光警觉地抬头盯着那个男人,可他似乎还是毫无反应,此刻,小女孩却已然爬上了他的肩头,柔嫩的小手擦过他的侧脸,令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有什么地方不对……
半张脸尤还挂着面具,半张脸露出在月光下,小女孩伸手戳了戳佛骨蛇牙的刃尖,而后缓缓抚上刃身,她的眼明净如水,静静地注视着。
“无刃,佛骨蛇牙,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吾与汝又见面了。”
一刹那,毛骨悚然,师夜光感到有冰凉的感觉从背脊攀爬上来,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不似人声的声音从何而来。
并非眼前高大的男人,而是肩上这个幼女,而更令他始料未及的乃是,这幼女的体温竟然比他还要低,这便意味着——她并非活人!
“小妹,不要……”
小蝶忽然冲上前来,伸手想要拉住小姑娘的手。师夜光只在眼角看到那女孩半边眼露出嫌恶的表情,小手轻轻一摆,那方小蝶居然摔出了一丈多远。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丫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却动不了分毫,肩上的女孩子歪了歪头,木头面具噗地裂开来,露出另半边的面容。
“吾乃大祭司巫咸,敬吾当如神明!”
大祭司的另一只金色瞳仁肃然俯视,爬满半脸的蛇形纹身在月光下几乎要跳跃出来。
师夜光深深倒吸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传说中巫教不可一世的大祭司巫咸,竟然会是如此的幼女,更可怕的是她那金瞳与半身的纹印,简直已然非人。
“大祭司,有何指教?”
师夜光诚然是内心一惊,他深知这肩上女童要他性命不过翻手之间的事,可愈是知道如此,他反而愈是清醒起来,或许正如司马所说,他师夜光就是因为不懂何谓死,才更乐于撩拨死神的爪牙。
眼下,他这话说得坦然而矜骄,一双水色眼瞳迎上大祭司的金瞳,忘川水色沉沦,竟是不见半分怯色。
大祭司的眼底微微一亮,她歪了歪头,沉吟了半晌,却是拍着手笑起来,那模样全然是幼女的天真,可师夜光却无法自她眼底看出半分的无邪来。
她昂起头来,光洁的额头映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与火堆,金色蛇纹刺目至极,她高声说着——
“吾的信徒,迎接神之使者吧!”
答非所问的话语反引来更多的疑惑,师夜光蹙眉开口,那不高的声音却被响彻山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生生掩盖。
“少年人,与吾一同去神殿吧。”耳旁传来那个诡异的声响,即便在铺天盖地的叫喊中,那个声音仍然稳稳地传入了他耳中,只字不差,师夜光张口想拒绝,却没料到大祭司接下来的话,使他全然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少年人,吾知晓汝之心愿,只要汝听从吾的意愿,吾便解开那孩子身上浅薄的封印。”
八重雪本以为穿越人群不过是弹指之间,却不想在大祭司的呼号下,人群之间犹若一滴清水入了沸油之中,瞬间便沸反盈天,喧嚣而起。
他艰难地将人推开,却怎么也无法到达最前端,眼睁睁看着师夜光被肩上的大祭司逼迫着走向乌蒙谷深处的神殿。他就那么近在咫尺,可是八重雪却无能为力,他只能推开一个个疯狂的族人,却迎来更多的阻碍,他在人群的缝隙中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那人的衣角。
“混蛋……师夜光你这个混蛋!!”
就在八重雪几乎要拔出枫桥夜泊的时分,有一只冰冷的手猛地将他拽住,他猝然回头,正撞上水吟语冷淡的眼神,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仿佛自那双浅色瞳仁中看到了无法压抑的怒火,它们安静地燃烧着,就像是那人指尖骇人的冰凉一般。
“你们一个两个都急着要来送死么?!”
话音未落,水吟语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狠狠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只是死死瞪着八重雪,又将手中的力道加了几分。
也就是此时,他们身畔的人群沸腾到了顶点,八重雪回转过头去,果不其然,正是师夜光与大祭司朝着他们这方愈走愈近,八重雪刚刚冷静下来的脸色骤然一变,他了解大祭司的可怖,师夜光作为一个闯入者,这一去会是何种后果,他再清楚不过,手里猛的一发力,便挣开吟语朝着人群扑过去。
吟语论力气全然不是八重雪的对手,更莫论那人依然发了狠,手中一空,他心下大叫不好,眼神正巧掠过身侧一处灼目艳红,思绪不及便开口叫道,“皇甫端华,别让阿雪过去送死!”
端华本是被人群挤到此处,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却眼尖看见了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八重雪,现下又听到了水吟语这猝然一声,连想都不想便一把将身前处的人拉住,双臂紧紧箍住那人,他身形较八重雪更高大,一时间,后者竟然挣脱不能。
若是过去在长安,能这般亲近心中所念之人,端华定是心花怒发,可是眼下这般的情景,看着八重雪眼里看着师夜光,口中念着那人的名字,在他怀里挣扎不断,端华突然脑海一片空白,只能凭着一口气,将手收得更紧。
师夜光走过时,穿过喧嚣人群,轻易便看到了被端华挟制住的八重雪,他看到那人朝着他叫喊,他却听不清,只能轻轻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犹如在过去那么多年间,他宽慰八重雪的那些微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