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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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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杖院从未如今日这般安静过。
端华默然站在众人之中,四周仿佛长满了荒芜的寂寥,而八重雪远远地立于众人之外,俊丽面容上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掩在细密的睫毛下,看不清那里的情绪。
端华想,那人总是一身红衣,浑身透出凌厉傲气,犹如浴火凤凰一般,然而这一刻,却宁静得让人觉得他是被看不到的水色所桎梏,凤凰入水吗……
苗岭,南诏——只在书上看过的地方,那里蛰伏着怎样的危机,长安城的金吾卫不懂。但是他们是他的手下,抛头颅,洒热血,只要与他同行就好,然而,八重雪只冷冷一句,“不可。”断了他们所有的念头。
吵过,闹过,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而后无计可施,束手无策,难道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上将军孤身一人去到那危机四伏的异域?
橘说:“小雪,你是金吾卫的上将军,陛下竟不允许我们金吾卫跟随你去南诏,反而让你带那些羽林军去,谁不知道羽林军一向和我们金吾卫不合,这到底是让你带兵还是让他们……”
不该说的话就快要冲口而出,八重雪拍拍他的肩,将那些危险的言辞压了下去,开口的语调与往常无异,他说,“橘,陛下的旨意岂容你我质疑?是不是厌了这颗头颅,不想要了?”橘还想说什么,却被八重雪狠狠压着肩,不得不俯下身子,那人微凉的手轻轻擦过他的眼罩,只听那冷淡的语调平静地在耳边响起,“是时候该改改你这个关心则乱的性子了,这只眼就是那时你为将军挡我刀时所伤,你太不知轻重。”
八重雪极少这样说话,声音不大且平淡,然而接下来的那句,却在整个无声的杖院中惊了所有人的心,八重雪说,“我不在时,橘便代替我的位子,若我日后无法回来,他便是金吾卫的上将军。”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八重雪走出杖院,那一刻有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没走几步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拽住。橘从前一刻的讶异中回过神来,他拉住端华,低声喝道,“小子,你想干什么?”
然而,端华只是看着橘,目光中某种不言而喻的情愫和难以言说的执着,让橘蓦地一震,攀在端华臂上的手终是松了开来,默许一般地看着红发青年追随那人消失的方向而去。
直到金吾卫杖院遥远到再也看不到痕迹,八重雪才淡淡舒了口气,也许真的要结束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去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是因业果报,他虽猜不出结局,却知道心中的那个预料与结果亦不会差太远。
隐约觉得有人来到身后,尚未完全意识到什么时,本能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只听得身后人一声闷哼,而后是膝盖撞击地面的声响,伴着一声低沉的“头目……”,一同落下。
“是你?”八重雪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却又很快被他掩去,冷淡地看着那红发的青年,“有事?”
皇甫端华有些勉强的苦笑着,他是想过千万种会被八重雪修理的可能,却没想到还没开口就被那人一个肘击打得眼冒金星,眩晕不止。迟迟不言语,端华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害怕结局,他只是在等待那无止无尽的眩晕停下。然后,他却看不到八重雪压抑在眉目间的怒意。
“有事?”头顶上那人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微微的不耐烦,下一刻似乎就要转身离去,端华一咬牙,任胸臆间的纠痛缠绵,终将在心中盘桓了无数遍的话语坚定说出:“头目,请让我与你一同前往南诏!!”他低着头,看不清那人逆光的表情,只有那双墨色鹿皮靴上金红的花色轻微一滞后晃出缭乱纹路。
“我方才说过什么,你全都忘了么?!”八重雪的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怒意,然而端华只一味低头,任由那人的气息越逼越近,似要夺了他的魂魄。
“我只想和你一起去南诏!!!”垂于身侧的双手死命握紧,这一次是真的义无反顾地低吼出声,未料身前的人猛地低下身,冰冷的指扣住他的下颚,硬生生地抬起他低垂着的头。
“你懂什么?你知道南诏苗岭是什么地方么?你知道什么是巫蛊之术么?”八重雪怒极反笑,整个人透出一种凌厉的艳丽,“哈,皇甫端华,皇甫中郎将,你以为你是谁?”
“我……”端华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呵,如果不是你爹皇甫大人再三拜托我,你以为像你这样的纨绔子弟,我会愿意多看一眼么?”只觉端华浑身一震,八重雪知是他一时失控把话说得太重,却也知话既出口,再无可补救。
“原来……是这样……”端华喃喃,一双眼失了往日神采,结局在心里演了无数遍,却没有哪一次这般真实,所有臆想被撕得粉碎,残破着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可是,“我想跟着你啊,就算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可是我爱你啊……”
然而,那些字节模糊的碎语,八重雪却听不清,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断了这个傻小子的一时意气,那些前途未卜的未来,再不能将任何无辜的人卷入。
“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么,小子?” 手上用力,逼着端华直视他那双眸色深沉的眼,八重雪道,“比生更痛苦,比死更绝望,求生而不能,求死亦不成。”
意识模糊的时候,端华看到八重雪垂落的手。
八重雪的手很漂亮,冷然的白皙,衬着红衣一角,像是很轻很轻的叹息。
“比起客死他乡,你更适合当个太平盛世的闲散郎将啊,皇甫端华。”对着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的部下,八重雪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明白那种悲伤绝望,比起自己,端华不过是个未经人事蹉跎不谙世情的稚气小子罢了,就如长安的浮华,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单纯。
“头目,你去哪里?”转过身时,身后的红发小子哑着嗓子喊他。八重雪在心底冷笑,还不死心么,若是将你这纠缠不休的力气好好用到正事上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了,他想着,径直走了开去。(任由身后的人百般纠结,却与他无关。)
那一刻,远处若隐若现的墨色楼台落入了眼中,仿佛那人融入夜色的衣角,八重雪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一下,蓦然间,有什么紧紧扣住了心脏,锋利而缠绵。他忽然想见那个人,迫切的,不顾一切的,想要见那个人。那种感觉强烈到令他不知所措。
宛若九泉之下的清冷无光,唯有冰冷的神龛上一盏祭灯惨淡摇曳,照着地底透出宛如琉璃一般的光晕。
“是什么风把司马你吹来了?”慵懒的声音自黑暗中悠悠传来,随着衣服摩挲声,轻纱幕帏起起落落,许久,那张陶瓷般苍白的面容才自幽冥中浮现出来,依旧带着散漫的情绪。
“小夜光啊,可还记得我们的赌约?”毫不见外地寻了把红木雕花椅坐下,司马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看师夜光似是愣了下,笑意便更盛了几分。
“呦,第一坊的司马大人来向我认输了呀~”打了个哈欠,师夜光给自己到了杯茶,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没想被司马夺了去。
“我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将那大明宫之花折下,那冰美人可是生人莫近得很呐,不过,我们的赌可不只这些……”千年狐狸化形似的男人望着门外落进的日影,勾唇,“是吧,小夜光?”
师夜光顺着司马的目光遥遥望了眼那些纠缠的日光,微微一顿,复又变回一派水波不兴的样子,道,“不过是你想看美人流泪的恶趣味罢了,耗了我整整五年的时间去伴他左右,不过,得了他的真心,这赌我也算是赢了一半了,剩下的不过一句话而已。”
“你可舍得?”抿了口杯中的茶,上好的龙井,可惜凉了,“若你现在认输,这大明宫之花还是你的,可别和我说这几年来你一点没动心。”
“动心?笑话!不过是场赌而已,还要我师夜光奉上真心不成?”他背过身去,逆了光,低声道,“五年了,够了……”
司马将白玉茶盏放到一边,支了侧脸,饶有兴趣地说:“怎么,已经没有兴趣了么?不过也是,那冷冰冰的八重雪确实是不解风情了些,美人啊,还是要温婉解语的才好。”
“不愧是爱之专家,”师夜光冷冷地,低笑,“不过,要说温婉解语,那鬼师够温婉解语了,你可还不当回事,偏偏要与我赌他八重雪的真心。”
“这样才有意思啊,你说是与不是呢,八重将军?站在门口许久,将军何不进来说话呢?”男人不怀好意地点着那人的名,看着门外日影错乱,就像命运的线纠缠不清。
本想转身离开的人,终究没来得及退开那一步,八重雪看着师夜光缓缓转过身来,水色的双眸对上他的璃墨瞳仁,无风无雨,一色平静。
“他说的可都是真的,你接近我不过为了一场赌?”终是八重雪先开了口,他的语气却是极淡,就像在问“今天是不是个好天气?”一样,淡到连司马都不禁微微侧目。
师夜光半扬嘴角,“是啊,你刚才不是都听到了么?”话里甚至带了笑意,就像在答他“是啊,今天不就是个好天气么?”似的。
“那我问你”抽刀出鞘,光华流转,枫桥夜泊被架在那人瓷白的颈上,“师夜光,你可曾对我有过半点真心?
“你说呢,八重将军?这场赌,谁先输了心,谁就一败涂地,而我,从来没想过要输。”幽幽垂下眼帘,颈上利刃寒芒袭人,那人若要取他项上人头,轻而易举,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我予你温存柔情,你还我欢爱真心,本就是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师夜光静静站在那里,默默等待,却没有等到枫桥夜泊穿心而过,睁开眼,只看得银色发丝纠缠在艳丽的刀刃上,却只被他轻轻一挥便了无痕迹。
“师大人,想来我曾伤你两次,如今你欺我一回,确实是互不相欠。”枫桥夜泊回鞘,那人竟是微微一笑,道,“那么,告辞了!”
直到再看不到那冶艳若火的身影,听着司马不可思议的啧啧声,师夜光才偏了偏头,将肩上断发抚落,眯眼笑笑地说,“司马,你别忘了,我从来逢赌必赢呢。”
诚然是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这么云淡风轻的结局,司马却仍笑得一脸粉饰太平,“看来是我小看了八重雪。”
“你太草木皆兵了罢。不是所有人都会困于一个‘情’字的,何况八重雪不过是颗愚忠的棋子,随时都会被弃了的,秘书少监……嗯,不对,现在改称你为北衙的统领大人了。“师夜光歪头看着司马,那双水色眸子仿佛是回到了他们初见之时,全然是一片浮不起情思的忘川之色。
“小夜光,一路顺风。”司马的视线转了过来,他想起那个男人说要把他的花朵藏起来,想起北衙被堂而皇之地借走了四分之一的兵力,而最终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孩子来到他身边,那一夜,星月无光。
所以,他给他取名为——师夜光。
——我看着他走出司天台,只在门口微微驻足了一下,便再不停留。那一树树的桃花开得真是美丽,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金吾卫中郎将就那么从花影下走了出来,追着他走远了。
——那个时候,我忽然很想笑,那个红发小子我还记得,皇甫家的端华大人,我曾在陛下面前替他求过情呢,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听说金吾卫近来一切如旧,他也去羽林卫看过了那些随他前往南诏的将士,似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忙忙碌碌起来了,连你这里都打点起行装来了,可我却还没有想好这一去该是怎样。
莲瓣琉璃香炉悠悠吐着缱绻的香雾,师夜光靠在紫檀圆桌边,眯着一双水色的眼,一边握着冷玉酒盏自斟自饮,一边却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疏懒淡漠的嗓音飘满了整个房间。
然而房间的主人,却半倚坐在窗台上,抱着九霄环佩琴有一搭没一搭得随意抚着,一袭沉香素纱衣随着轻晃的双腿轻轻荡着,直到师夜光无可奈何地问道“吟语,你可在听我说话?”,方才转过头来,摇着头说:“师夜光,你这话不过是在说给你自己听罢了,我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关系?”
师夜光一愣,而后是长长的叹息,“若早知年少时荒唐的赌约会是那人布下的一步棋,我宁可从不曾与他相遇过。”他斟满酒盏,却只看着那冷冽的光,没有一丝欲念。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酒盏取了去,他抬头,对上另一双水色的眼,映出自己迷惑的神情。
“执棋者已开了局,你早该有身为棋子的觉悟。”水吟语淡淡地开口,“既然这么做了,就再也没有退路。只是这一步险棋,你有几分把握?”
“对于司马,我从来没有把握。”师夜光抬头去看吟语,恍惚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般的温柔,温柔的几乎让人心碎,“但有一点我清楚,若不断了八重对我的念想,他定是在劫难逃。”
“上位者以退为进,兵行险招;司马棋差一招,但……”蹙眉,吟语转身看着窗外明月,他刻意不去看师夜光的表情,透过这个人,他会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忍不住想那个人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
“所谓朝野之争,以生死论输赢,只不过到最后死的都是棋子罢了,上位者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师夜光缓缓低头,看着黑纱之下的指,轻轻握了握,“哪怕我们已失了先机,也必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只是这一程……鬼师啊,你这里且让我借住几日吧。”
“师夜光,你真残忍。”吟语叹息,手中的冷玉酒盏倾倒在师夜光面前,冷冽的酒溅落在师夜光脸上,顺着脸颊滑落到唇畔,竟是苦涩,那人却只是笑,“吟语,你可知,只有先学会爱,才知道如何伤害才是最痛,最决绝。”
千年月一轮,曾经之所以是曾经,并非是因为回不去,而是因为即使回到那一时那一刻,它亦无法改变。那些任性,那些寂寞,那些早已昭然的结局,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