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梦（完结） ...
-
（一）
凌寂洲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很有亲和力，同门中人在他凌厉眼神攻势下莫不落荒而逃，甚至还有个“活动蚊香”的美誉。然而，眼前的小乞儿跟了他半个时辰，小手抓住他雪白衣角，那叫一个百折不挠难以割舍密不可分——总之他努力了很久，没把那片衣角夺回来。
他试图用铜钱、馒头、糖葫芦等等诱使小乞儿放手，结果人家用空出来的左手收了钱，拿了馒头往口里一塞，左手又空了可以继续拿着糖葫芦。其他的小玩意儿，凌寂洲决定带回去拿给同门也不能浪费在这小乞儿身上。
要说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半个时辰前他刚为一个为富不仁的员外诊过病，故作高深了一番让员外发誓以后绝对要多做善事还顺便让诊金上涨了两番。心情好得没话讲，因此在看到员外仆人驱赶一个小乞儿时，他很难得地把口头禅“同情心不能当饭吃”抛在了脑后，制止了仆人，很和颜悦色地对小乞儿说：“我带你去吃饭。”反正有多出来的诊金。小乞儿给了他一个白眼，真真正正的白眼，刺得他笑容就有点挂不住脸。旁边的仆人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医者大人，您不用领会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没待他回话，小乞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过来：“你是医者？”
“是。”一个轻巧的回答造就了现下的状况。
“你到底想做什么？”医者的道德感制止了他将小乞儿弄昏丢路边的冲动。
“我想当医者。”
“不行。”
这样的对话在半个时辰内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凌寂洲判定这孩子上辈子一定是头牛，倔得要命。并且悲哀地发现自己也不遑多让。孩子并不会多嘴问一句“为什么”，害他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都来不及出场。
医者的条件很严苛，也不知道哪个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医者必须容颜清雅才思敏捷性格谦和——理由是要让患者感觉舒适。没有这些的就没有学医的资格，更别说成为医者了。古往今来，医者皆出自凌氏，学医者，先求姓。延伸开去拿刀的都姓关，使剑的都姓白，耍鞭的都姓蓝……有多少个行当就有多少个姓，大家都规规矩矩地找师父，然后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像杀手刺客这类的偏门就不需要改姓，他们都用代号，比如刺客都叫荆轲。至于小孩子，因为不用工作，就都是没有姓的。约定俗成，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去探究原因。
由此可知，小乞儿姓洪，现在想改姓。
转行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小乞儿单看外表就和“容颜清雅”搭不上边，虽然可能是因为太脏看不清原貌，但那双大眼睛太桀骜，至少和“性格谦和”是没什么关系的。
这样的人，绝对过不了掌门那一关。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凌寂洲一咬牙，抱起小乞儿御剑回山。
小乞儿看了看脚下的云层，非常平静地说：“御剑是剑客的技巧，你犯规了。”他脚下一颤，险些将两人一起摔下去。那就骨肉成泥密不可分了。
他深刻地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定会很辛苦。
这种感觉很快得到了证实。
回山后同门一片惊异，小师妹甚至掏出了照妖镜对他一阵猛照，不顾淑女风范地大叫：“何方妖孽竟敢幻化成我大师兄模样，还不束手就擒！”反射的阳光晃得他眼晕，一张定身符扔过去解决问题。
“这次换成了道士。”小乞儿抬头，毫不掩饰地怀疑，“你真的是医者么？”
他额上青筋猛跳，飘过的二师弟诡笑：“大师兄，原来你有这种癖好，养娈童当心被师父乱棍打出去。”
还不待他反驳，小乞儿更加平静地说：“我不是娈童，我是童养媳。”
他清楚地听见了脑袋里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当天，凌氏医门哀鸿遍野，始作俑者在一个时辰后，成为了医门最小的弟子。
凌寂洲对此表示不解，掌门捋捋胡子，笑得他头皮发麻：“真要遵守那规矩，你第一个就要被逐出门墙。”
凌寂洲，男，凌氏医门第十六代大弟子，在自己二十岁的夏天，终于知道自己确实容颜清雅，才思敏捷，唯独性格一点也不谦和。
没有理会遭受打击中的大徒弟和已经开始自行治疗的其他弟子，掌门低头询问自己的新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浮梦，凌浮梦。”
“这名字……很像女孩子。”
“敢问尊姓大名？”
“凌霄。”
“很有气势也很普遍的名字。”
“医门代代男掌门都叫凌霄。”
“若是女性呢？”
“凌霄花。”
“……”凌浮梦加入医门的第一个目标，是绝对不当掌门。
（二）
医门的人都有毛病。浮梦入门一月后下了定论。
原先以为医门居住山中是方便抓捕施药练术用的野兽，而医门中人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不管是用飘这种非人类行为方式移动的二师兄，还是自诩为淑女但说不到几句话就跳脚的小师姐，或者说那个看起来冷面冷感实际上比谁都容易激怒的大师兄，无一例外都有着自虐或者虐人的爱好。
他见识过甜美的小师姐泪汪汪割破自己的手腕，再泪汪汪地丢个法术上去，然后泪汪汪地去找沉默寡言的三师兄包扎——因为她的法术实在太差劲，血止不住。沉默寡言的三师兄包扎到一半被飘过的二师兄下毒。结果小师姐泪汪汪地拖着晕倒的三师兄去找大师兄治疗了。
难怪医门人丁不兴，一个个恐怕不是悬壶济世而是祸国殃民，如果他是凌霄，也不会放这堆不成材的弟子下山。
这世间医者难寻，不是医者避世，而是医者见不了人啊。
漫山遍野的野兽飞禽撒欢儿，除了医门的吃饭时间它们都很安全。浮梦很热衷于药昏小兔子拿回去煎炸炒煮。至于用的是些什么药，这是秘密。而那些药会产生什么副作用自然有其他同门帮他试验。短短一个月，医门上下多了一条心照不宣的禁令：“不要吃浮梦拿来的任何东西。”
听说这条禁令的时候浮梦正在喂兔子，小师姐兴致勃勃地眨眨眼睛：“所以师父决定让你和大师兄一起住。”
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么？浮梦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小兔子却蹬腿了。
“它怎么了？”
“被吓死了。”
“该怎么办？我喜欢红烧的。”
“……”其实这个医门里，最强悍的是小师姐吧。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有百毒不侵的好体质。
（三）
浮梦搬到了凌寂洲房间，带着自己的小兔笼，里面装了两只新的兔子。
凌寂洲对此很不满：“我又不会饿着你，不需要带储备粮。”
浮梦叹气：“大师兄，我正在长身体。”话音刚落就被抱了起来，抱人的皱眉：“你真轻，几岁了？”
“十二岁。”地方高好像连空气都比较新鲜。
“简直跟个九岁孩子没两样。”凌寂洲放下浮梦，一脸严肃，“我会让你长得又高又壮的！”
浮梦哑然。哪有医者长得又高又壮的……师兄你是想让我去抢刀客的饭碗么？
从此以后，医门上下都说小师弟养兔子像带孩子，大师兄养孩子像喂猪。不过热门话题很快就换成了有关不定期上桌的红烧兔肉层出不穷的怪异效果。后来小师妹独占了红烧兔肉，这话题也就平息了。
不变的，是浮梦每天看着自己面前堆成小山的饭菜所发出的叹息。
大师兄……你堆砌的技术太高明了你真该去当木匠。
例行叹息后，浮梦迅速把自己的饭碗和旁边的三师兄换了个位置。眼见着小山瞬间变平地，浮梦由衷感慨，坐在大胃王身边实在太好了。
（四）
浮梦养的兔子总是很容易死，兔笼里的住客换得很勤。他都会直接把死兔子拎到厨房做当天的红烧兔肉。
凌寂洲看到就有点心里发堵，就算是动物，难道就没有在养育的过程中产生一点感情？
某次和二师弟喝酒说顺了口，对方笑问莫不是对浮梦产生了感情，代换到兔子身上，自己就悲愤了。
第二天凌霄发现山里唯一的亭子被拆掉了，而且从废墟里挖出了自己奄奄一息的二弟子。
据说二弟子醒来第一句“你个该死的恋童的！”成了当年医门的流行用语。只是如果被大师兄听到，医门的公物损坏度和人员伤亡率就会直线上升。这话慢慢地就没人再敢说了。
（五）
浮梦最近打寒战的次数变多了，但是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是自己精神紧张？
浮梦抖了一下，继续喂兔子。
暗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三师弟默默地保持了路人甲的良好风范，没有指出自家的大师兄在偷窥。
这样子真像是狼盯着兔子啊。蹲在树枝上的小师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更加闪亮。
浮梦还小，师兄你要忍住！趴在屋顶上的二师弟扣紧毒药，准备随时维护小师弟的贞操。
“师父，我们要做什么？”大师兄每天都可以看到啊？
“嘘。”
偷窥要有偷窥的样子啊！凌霄在草丛里对其他弟子进行再教育。
（六）
浮梦十六岁了，医门上下亲如一家，无论是谁的生日都闹腾得不像话——虽然平时也安静不到哪里去。
奇怪的是，今年浮梦的生日异常安静，别说庆祝生日了，他转了一天都没找到任何一个人。
集体离家出走？
疑问在推开房门后得到了解答。
往日那个冷面的，在面对自己会笑得很可疑的大师兄，斜躺在床上，长发散开铺展出一片绮丽，衣襟大开，露出大片皮肤，凤眼一挑：“饭在锅里，我在床上。”
“……大师兄你脑袋被门挤了吧。”原来大家是被大师兄吓跑了。自顾自下了结论，浮梦决定晚饭自力更生——房间里根本没有锅，大家都是一起吃饭的。
凌寂洲眼睁睁地看着浮梦出门，转身开始挠墙。
结果浮梦在柴房捡到了被各种手法弄晕的师兄姐，在厨房捡到了塞在水缸里的师父。
看来大师兄不是脑袋被门挤了，是直接脑子坏掉了吧。
（七）
浮梦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凌霄的理由是他已经十六岁了不需要人照顾。
明明是我照顾他比较多吧。浮梦没有反驳。
不过，谁能解释为什么半夜自己的床上会多一个人？
眼睛还绿莹莹的，要不是熟悉的药草味道，浮梦几乎以为是只狼爬了进来。
“我喜欢你。”
浮梦顿了一下，低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大师兄会梦游。”
这次凌寂洲没挠墙，他揪床单。
（八）
和凌寂洲同床共枕四年，浮梦早就习惯了被抱着入睡，换房间老实说还真有点不习惯，幸好凌寂洲每天晚上都会准时爬床。
和以往不同的是，每次爬床还附赠一句“我喜欢你”。
怎么自己以前没发现大师兄不但梦游还会说梦话？
（九）
大师兄的梦游症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只是爬床，现在开始亲亲摸摸抱抱了。再下去就危险了。浮梦暗暗握拳。
当天晚上，爬床的某人扑了个空。转头小师弟笑得天真无邪：“大师兄，失礼了。”脸越来越近，嘴唇感到柔软的触感。液体侵入，凌寂洲下意识吞咽，立刻醒悟暗叫不好，推开小师弟的瞬间僵直了身子往后瘫倒。
“对不起。”浮梦很体贴地抱了一床被子盖在凌寂洲身上，心安理得地睡觉去了。
凌寂洲在心里默默流泪，果然还是该先吃掉再说啊。
但是，这种防身手法是谁教的？！
在厨房角落啃兔腿的小师妹打了个喷嚏，嘀咕道：“唔唔，不能再吃了，会胖的。”
（十）
凌寂洲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缓过劲来，全身酥麻难言。浮梦从早上出门就没再回来过，兔笼里不知道第几代住户很快乐地啃着菜叶子。
真是大失败。凌寂洲沮丧地走到花园，看见师弟们围成一堆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走得近了，讨论内容硬生生逼出了他的几个小青筋。
“大师兄好没用哦。”
“就是啊，早上我看到浮梦很精神地出门采药了，我往房里看了一下，大师兄躺在地上动都不动呢，还盖了被子。”
“难不成，是大师兄被吃掉了？”
“啊，很有可能。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要不要去嘲笑大师兄？”
“会死啦。”
“为什么？”
“笨蛋，招惹大师兄当然……大、大师兄？！”
“说啊，为什么？”青筋覆盖面积增长中。
“啊啊，我们错了！”
花园里哀嚎此起彼伏。
小师妹坐在屋顶上拍胸口，顺便自恋一下自己的逃跑速度。这些笨蛋师兄啊，怎么不问问看她为何突然要走呢？还不是看到了大师兄走进花园嘛。
（十一）
浮梦给凌寂洲下药，只有一次，从那以后，凌寂洲安分了好一阵子，晚上除了抱着睡不做其他事情。等到他又开始亲亲摸摸抱抱时，浮梦会直接把他踹下床。难为他再接再厉地爬上床去。
十七岁的浮梦可以亲，十八岁的浮梦可以亲亲摸摸，十九岁的浮梦……都不可以。
医门背着两人开了赌盘，赌浮梦会在多少岁被吃掉。目前大热为二十岁以后。
（十二）
浮梦养的兔子又死了，这是活得最长的一只兔子，从浮梦十六岁养到了十九岁。这也是唯一一只有名字的兔子，在它死掉的那天早晨，浮梦给了它名字“终”。
浮梦当时的表情凌寂洲以前从未见过。混杂了悲伤和痛楚，以及解脱的欣喜。
“呐，寂洲，终于可以结束了。”浮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却接不下去话题。
（十三）
浮梦没有再养兔子，很怀念红烧兔肉的小师姐泪汪汪地吃完了三年来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
三个月后，凌寂洲逝世，死因为自然衰竭。
浮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出来后人瘦了整整一圈，要求出山。
数年后，凌浮梦以医者之身名满天下，被誉为数百年来医门最出色的弟子。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浮梦（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