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土》琥玉

172、08年8月天光

　　我还真没想到“大忙人”会知到我举家移民的消息，更没想到他会放假第一时间来看我。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我的胳膊和小腿上，也让梁江波本来因为疲惫的瞳孔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

　　我们很久没见了，却丝毫都不觉得生疏。

　　“还是杨晨告诉我你要出国……你出去国外也好。”他摘下眼镜放到上桌，揉揉眉心坐到桌边的椅子上。

　　就算一副商务人士的打扮，他也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梁江波。昨晚他加班到深夜，早晨处理了点工作以后就打车过来我家，现在他眼白里有很多血丝，满脸疲惫。

　　他就算躲我那么久，我依然会关心他。

　　都说人不如旧，他是个傻狗我一直都知道，我又怎么会跟他生气呢？

　　我抱着胳膊陷到豆袋沙发里，懒洋洋抬头问他：“怎么有空过来找我，难得的五一假期，不去陪老婆孩子吗？”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江波牵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什么都没说。

　　“好呗，我的错，我不该问！”我知道我嘴欠，我他妈就是忍不住。

　　“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呀，”他向前探身子细细端详我：“生气的时候就这样，眼睛瞪圆溜溜的……还跟十来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也没什么变化不是吗？”我装作满不在乎的冷哼。

　　“我没变化吗？”他惊讶地低头看自己手和衣服。

　　“嗯！”我言不由衷地点头。

　　我想说他还是我记忆里熟悉的傻狗模样，可我说不出口。我们明明很熟悉，但有些话和词汇已经不适合使用了，我不由自主拘谨起来。

　　他变了，变化很大，我明明很熟悉，但又觉得他很陌生。

　　其实我觉得他现在西装革履的样子比以前念书那会儿看着要有范得多，在外贸公司里当小主管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都仿佛有某种派头，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看样子毕业上班不但让他眼睛不好了，还学会了抽烟。

　　我呢？

　　我的头发是干脆利落的圆寸，多少年来面貌几乎没有再改变多少，一如既往的幼稚，还有清澈的愚蠢。

　　不论我怎么去刻意也永远学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又或者我打心底里就不愿意去隐藏和克制，摆烂一样把自己的小家子气全都放在台面上，破罐破摔。

　　梁江波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电影和电视剧组里忙活，问我工作上的一些小事情，我也捡比较轻松的回答他，尽量不去像一个怨妇似找他诉苦。

　　我要移民了，工作好或者不好都不会再继续了，聊工作又有什么意思呢？

　　或者说他也知道我俩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我挺看不起他的，那么久都不愿意理我，真的有骨气就该有头有尾，索性以后都别理我，彻底绝交。

　　可是我心里又很舍不得他们，我说的“他们”是我周围的所有人，我明明真心实意的对待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像躲瘟神一样一个一个要离开我。

　　我在家的时候我妈常教训我，跟我说男人要有格局，不能太小家子气，不能好像这个世界都是围着我转的，谁离开我就一脸苦大仇深，要别人都过不好日子。

　　我他妈也纳闷啊！我确实没法忍受他们离开我、疏远我、背叛我，可是他们倒霉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有超能力让他们隔我八百里开外做蠢事不成？

　　但我妈就是不信，她觉得我在帝都学校里好一段时间苦心钻研诅咒学文献和资料就是为了小心眼报复周围的人，还劝我好自为之，免得以后后悔。

　　这些事情我是真的没有做过，我当初研究诅咒和心智控制是希望能得到消除别人记忆或者心灵控制类型的魔法，没找到以后就没继续探索，我是很小心眼，但不至于糊涂到拿自己在乎的人做实验，害别人家宅不宁。

　　梁江波聊起我俩读书时候的事情，他说那时候真的很好，什么都不用烦恼，总幻想着长大以后去大城市闯荡，好像星辰大海在未来都触手可及，等长大了以后才发现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烦恼，成家立业以后被生活还有社会锉磨掉雄心壮志，就再也不会想看星星了。

　　他还跟我说他很抱歉，他知道自己很不够朋友，但是人都是这样，自己选择了就得向前走，后悔也于事无补，于是一直向前走，咬着牙，埋着头向前走，哪怕明知道自己并不在走向想要的终点。

　　我抱着胳膊缩在沙发里不看他。

　　什么叫“想要的终点”？

　　凡人才有终点，凡人才会生老病死，会畏惧时间和宿命，而我不是。

　　我懂他的意思，他结过婚也有了孩子，已经不是过去一样的黄花大闺男；小王凯的儿子也都念初中了，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所以他没有逼脸去找小王凯说自己后悔，于是只能选择躲避。

　　躲避也挺好的，听着很怂，但有效。

　　梁江波长得很好，就算是我这种常年在影视剧组混的人也觉得他外形很好，有成熟稳重的气质，他婚后竟然没有秃顶和长出大肚腩，这宽肩窄腰的身材就超过多数同龄人。

　　那又怎么样呢？

　　我已经决定要走了，而且没想过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给我送别我也不会开心。

　　我不需要别人送别。

　　梁江波走的时候想抱一下我，我拒绝了，我觉得对我俩都好。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一段时间不见就颓废的傻狗，现在也是，几年没见，他把自己照顾得一塌糊涂，我不愿意跟他拥抱，是因为我很害怕我忍不住又要去照顾他。

　　但傻狗也有要长大的一天，他有老婆和女儿要照顾，他得有担当，我再做什么都是在影响别人的家庭，在添乱。

　　他走了以后我很心烦，接下来两天胃口都很差吃不下饭，尤其是杨晨打电话问我和梁江波聊得怎么样以后，我更是情绪低落。

　　杨晨说梁江波没跟他说和我聊得怎么样，他只得自己找我求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我吐槽杨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也热心肠，跟个老嫂子一样……”

　　杨晨说他是不想看我折腾自己和家里人，移民是好事他支持，但如果是因为赌气就完全不值得，他跟梁江波交情一般，但梁江波离婚以后就玩了命上班，像是要熬死自己一样，他也不好坐视不管，那毕竟是我好哥们，所以他才把我要移民的消息告诉梁江波。

　　“他离婚了？”

　　“是啊，你不知道吗？”杨晨愣神。

　　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问过。

　　“什么时候的事？”

　　杨晨说有一段时间了。

　　……

　　“……那又怎么样？”我看窗户外头的花草，说和我又没关系。

　　“你这……嗐！随你们吧，我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爱咋咋。”杨晨埋怨我们都是犟种，然后挂电话忙自己的事去。

　　本来就和我没关系，开幕式的票先前就托人交给他老婆，本意是缓和下关系，结果人家已经离了，后续我也懒得再去想。

　　我只是觉得很困，我想好好睡上一觉，这些麻烦的事情都让我厌烦。

　　“爸你是不是病了呀。”又一天早晨我大儿子吃了早餐跑房间里摸我额头。

　　“我没病，我好着呢！”我懒洋洋缩在薄被里不伸脑袋。

　　“那你为什么好几天都不起床？都不去晨跑了。”他抓着被子往开揭：“起床了，起床了！”

　　我平常起得很早，总陪他外出晨跑，虽然他嘴上说不想我陪他一起跑，嫌弃我爱显摆，老对他指指点点，但我要好几天不陪他跑，他也抱怨。

　　“你爸的前男友来看他，他又舍不得移民出国了呗！”王采依那丫头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把脑袋探进来，乐呵呵散布绯闻。

　　“滚！”我抓起床头的抽纸往过扔，我妹怪笑着咯咯咯躲到外头，像只乌鸦。

　　“爸你至于吗？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呗，多大的事！”王杰瑞坐到我床头跟哄小孩一样拍我背，问我梁叔叔什么时候来过，怎么他不知道。

　　“你也滚，别听你姑瞎说八道，没有的事！”

　　“那你说你为什么不开心？”他契而不舍从薄被里往出掏我脑袋。

　　我从薄被里伸出脚把他给挡开：“怎么我连不开心的自由都没有吗？谁规定我就得天天开开心心？我就想不开心，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屁孩少管！”

　　“爸你看你幼稚不，那点屁大的事情也耿耿于怀好几天，你不是老要我成熟稳重吗？结果自己这么抓马。”

　　我最讨厌我爸妈口无遮拦什么都给孩子说，他们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树立好的形象也就罢了，成天还有事没事诋毁我，揭我老底，搞得我儿子王杰瑞本来在叛逆期就不好管教，现在一点都不怕我，说话没大没小，还是小天使老二听话，不像王杰瑞这个碎嘴，跟他姑姑在一起叽叽喳喳比麻雀还烦，吵得人脑壳疼。

　　我没消沉太久，个把星期调整过来，也没去再联系梁江波。

　　他还是以前那样，每次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我看到，然后我就会忍不住去照顾他，好像什么都是我主动我乐意的，他享受心安理得。

　　我已经过了那个看到小猫小狗可怜就忍不住想要救助的年纪了，他也是，净等着我去主动找他，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那就且等着吧。

　　接下来我也是等，等王杰瑞初中毕业。

　　我儿子学业方面从来不让我操心，从小到大没读过补习班，连跳级带休学，成绩也一直是名列前茅，他顺利从学校毕业以后我们的移民程序也走到最后，家里开始收拾东西，筹备着举家搬迁。

　　大空间包被鲁米妮娜带走以后我就不能随心所欲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打包在身上，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上海家里头稍微在乎的东西都被带过石门安放在芦河村这边的家里，等去德国以后再取出来，跟空间包作用差不离。

　　王杰瑞按部就班毕业，他身穿校服参加毕业典礼时跟同学们欢笑的模样还挺帅气，同学们争相在他同学录上签字，有好几个人还红着脸给他送了礼物，叮嘱他出国以后要常看Q，大家还能继续联系。

　　学校的活动完毕，王杰瑞的几个死党也凑钱在餐馆里又给王杰瑞办了送别派对，他们哥几个成绩不错，都升上了本校的高中部，王杰瑞要离开他们很不舍得，嚷嚷着让王杰瑞出去打头阵，等大伙高中毕业以后考德国的大学，让王杰瑞接应。

　　各种庆祝活动完毕以后是毕业旅行，我初中毕业那会儿整个暑假都在家里看小卖部，哪听过毕业旅行这种东西？王杰瑞和他那些朋友报了旅游团，一个半月时间从河南、陕西、甘肃、青海一路玩到拉萨的布达拉宫，沿途从网吧传回来成吨的数码相片，许多照片都漂亮得能当电脑壁纸。

　　八月初王杰瑞才玩回来，抱着相机给我们讲一路上各种见闻，说得眉飞色舞，让我爸妈都直后悔没有跟着一起出去游玩。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有很多风光，可他们很快要离开，来不及去看。

　　8月8日奥运会开幕式，家里人都提前去北京了，我陪着他们住酒店，但没有去看，因为有不想见的熟人。

　　那是举国欢腾的盛会，用语言无法形容它的华丽和壮美，也只有在我们的世界才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盛宴，我内心身为华夏儿女的自豪感沸腾着久久不能平息。

　　接下来的各项比赛我倒是陪着家人去看了一些，其中乒乓、跳水还有短跑之类的热门项目一票难求，气氛非常热烈。

　　当然了，也有遗憾，刘翔旧伤复发退赛，让许多抱了极大期待的观众唏嘘不已。

　　王杰瑞和姑姑这些天最兴奋的就是要到了好几位运动员的亲笔签名，还一起合了影，其中一位运动员在后来的比赛里获得了金牌，王杰瑞和王采依激动得差点吼哑嗓子，比自己得奖牌还要激动。没有人脉丰富的杨晨帮忙，我还真没法让小孩们接近自己崇拜的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