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32、第 32 章

　　连香看出那女子是谁了。

　　红雀。

　　她怎么会在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上一次见面时，还是她将自己引到牟长符处，差点就成了那个偷窥狂的小妾。那回自己看出红雀可能已经跟了牟长符，按理说她不该这么快就沦落到被人卖掉的地步啊。

　　相较于从前几面，如今的红雀真是憔悴落魄不堪，她身上穿的是一身布衣，有不少勾破之处。头上一丝发饰也无，乱蓬蓬地像个鸡窝，只有个布条绑着头发使其不至于完全散落。脸上唇上自然也是没有了脂粉，还有被人扇了耳光之后留下的印子。她看着连香，满脸祈求之色。

　　连香走上前去，对那牙人说这是自己认识的人，想说几句话，牙人便没再训斥红雀，自己走开留二人说话。

　　“连娘子——”红雀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被绑缚的双手揪着连香的衣角。

　　“你是怎么回事？如何落到这个地步？”连香皱眉道。那句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刻正是应景。

　　红雀已经是多日没有见过一个自己识得的人，因此见着连香，哪怕自己曾经加害过她，也觉得无比亲切。此刻连香的声音并不如何友好，可是乍听之下，还是叫她忍不住落泪，“我……我随大公子回了昌安县，大少夫人不能容我，趁着大公子外出，诬陷我偷了她房中的金镯子，将我发卖……”

　　有一说一，红雀生得确实不错。若不是仗着自己也算略有姿色，她也未必敢打牟长符的主意。可惜她哪里知晓牟长符是什么人，略有姿色在他眼中和路边的野草野花没什么区别。何况这种手指一勾就能上钩的婢子，几回风流之后就无可无不可。当时红雀求牟长符将自己带回昌安县牟家，牟长符应下，有个婢子一路照料为何不可？可是到了家之后，也就不怎么理会了。这与红雀想象中的日子大为不同。她一到大公子院中，见大少夫人以及几个陪嫁丫鬟容色也不十分出众，还以为自己能有出头之日，谁能料到看上去不怎么理事的大少夫人如此狠毒如此决断？她那日连冤屈都没能诉一声，就被人堵了嘴带到早就找来的人牙处，还听到大少夫人身边的婆子交待“要发卖得远远的”云云。把她吓得半条命都要去了。

　　那个人牙也是个人才。得了牟家的交待，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有按照要求把她买到那些偏远地方。开玩笑，这么优质的人口，怎么好送到穷乡僻壤处？再说那些地方的人，可出得起多少银钱？于是打算多赚一笔的人牙，便将红雀送往繁华之处，准备卖个好价钱。

　　便有了在曲原县相遇一幕。

　　“我救不了你。”连香摇头回应红雀的祈求，“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银钱。你是知晓我家情形的。”

　　红雀方才说明了自己如何来到此处之后，便哀求连香，将自己从人牙手中买下。心里纵然知晓连娘子未必愿意——自己害她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很久——可是此刻也不禁心中凉了半截。

　　“娘子，娘子一定要救我。我听他们说了，要把我买到那种地方，我，我生不如死啊！”她哭得涕泗横流，仿佛已经看到那样的日子近在眼前。

　　合法的人口买卖，只因红雀是奴籍。

　　奴籍的红雀，全家身契都握在牟家手中，如同身上压了座五指山，任凭她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设想，主人家轻易就能将她踢入泥泞中。

　　连香由着她跪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思绪有些飘散。仿佛回到了那日初见时，她好意为自己上药，实际是为了给她的大公子提供一个机会，满足那个变态的偷窥。后来自己准备彻底和牟府告别，也是她假借牟宝珠和牟老夫人之名，将自己骗到牟长符院中。

　　当日自己面临的危险情形，未必就比如今红雀面临的情形好多少。

　　自己救她？且不说自己有没有那个财力。只凭她替牟长符做事害自己一项，就足以令人却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但是这就是她该受到的惩罚吗？

　　人做了错事，确实是要付出代价。可是红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过于沉重了些？

　　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生而为奴，在牟家长大，自然把主人的要求奉为圭臬，而把是非错对摆在后面。她想通过和牟长符产生关系而成为牟家的半个主子，想法固然不齿，但这是她自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所能有的改变生活的最快捷途径。因为牟家是她的起点，是她住着的那口井，她从井底向上望，也只能望到井口那么大的天空，牟长符就是那根井绳，她想抓住井绳，是本能反应呀。

　　女支院，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地方。女支女，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职业。如果红雀就这样落入一个地方，对她自是不公平的，她的罪过绝对没有这么大。如果连香想要看得罪她的报应，现在其实已经看到了。如果连香想要属于她的公平，其实还没有得到。因为那份公平本来就不该向红雀索取，而应该向牟长符索取。可是牟长符的财力也不是她能抗衡得了的。如果因为对手过强而转向红雀实施报复，连香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红雀，你先起来。”她用力将跪着的人扶起来。

　　红雀这时终于听到自己眼前唯一的希望开了口，登时收声，满是期待地看着对方。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买下你的身契……”红雀的心沉了下去，“但是我要去想办法，尽量凑够这个钱……”已经沉下的心又重新升起，她仿佛又能呼吸了，“买你所花费的钱，将来要你自己偿还，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红雀拼命点头，尽管她并不知晓所谓自己偿还是什么意思，又将如何影响她从此之后的人生轨迹。但此刻，已经看到曙光的人，终于再度流下希望的泪水。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最终被连香买下。做到这一点，少不了宋娘子的帮助。

　　花费了一半买房子的钱，见连香不解，宋娘子道，“我女儿如今也不知流落在哪里，只盼我帮助一个人，积攒一份福报，与此同时也能有其他人来帮我女儿一回。何况你只是借钱，我其实并没损失什么，也只是给你提供一时的便利，省得你再跑来跑去地寻你大哥借钱。”这话并不假，连香原本是打算寻王易借钱的，他如今在此等人接应，到时候不会像此时一样的拮据。只是宋娘子借钱出来，省下许多功夫。

　　那人牙原本报了个高价，连香左右杀价，已经借由此地卖出省路费省口粮等理由让人家降了价，最后不得已压低了声音道，“她已经不是处子，你就算卖到妓院也开不了高价，何不现在卖给我们，省得日后扯皮？现下成交，大家有商有量，和气生财岂不更好？”

　　红雀听得满面羞愧，可是连香说得是事实，她自己当初糊涂，委身于大公子时，岂能料到如今情形。总之，能够不被卖到那等肮脏地方，就已经是幸事。

　　回到客栈，叫小二打了洗澡水，又做了饭菜。红雀重新梳洗过，吃了个饱饭。这饭菜虽不是最上等的，但也实实在在让她饥饿的胃部得到了充实。

　　待她再次谢过自己和宋娘子后，连香将自己三人上京之事说了出来。

　　“宋娘子是为了寻回她女儿，她此行将房子卖了，上京之后寻到落脚之处，也要自己打短工挣钱，一边糊口一边寻人。为了买下你的身契，她这回一半的积蓄都用掉，到了京城恐怕也是难办。”京城的物价房租肯定不比她们到目前为止到过的每个地方。“至于我，你也是知道的。当初我若不是需要赚钱，也不至于进到牟家。也不至于被你和你主子坑了一把。”

　　听到此处，宋娘子倒有些惊讶，实在是意想不到连香向她借下巨款，买回来的竟然是曾经坑害过她的人。

　　“当初是我不对，差点害了娘子，如今遭到报应，竟然是娘子将我从火坑救出，我此生做牛做马都无法偿报娘子恩情。”

　　连香严肃地看着红雀，摇摇头道，“有两件事情，你须得清楚。其一，我之所以帮你，是看在你我同为女子的份上，不愿意你沦落到那个处境中。其二，我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来报恩。到了京城，你须得自食其力，寻个活计，一是要能养活自己，二是要能攒下钱来，把这身契的钱还给我。”钱是她向宋娘子借的，自然要还给她。“以后在京城的日子，可会比牟家辛苦多了。你不是二等丫鬟，干的也不是伺候主子的轻松活计。你不是给我干活，我也不给你发月银。”

　　“你什么也没有，到了京城可以和我住在一块，可是我自己的事情，譬如洗衣做饭一类，都是自己做惯了的，不用你来干。你届时就要和宋娘子一样，需要外出找份工作。这样，能做到吗？”

　　红雀是牟府的家生子，她或许听过这样的生活，但是从没经历过。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再难再苦，能比落入女支院更可怕吗。

　　有了红雀加入，连香一行又多一人。

　　她觉得自己像是去西天取经，收服了白龙马和二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个沙师弟。

　　直到王易的同僚前来接他，也并没有多出什么事来。

　　同属刘挚侍卫队，那侍卫与王易不算太相熟，只因王易一直留在刘挚身边，而那人几年前就被派回京城另有安排。只是此时劫后余生还能相见，互相都很是高兴。然后那人便见到要同王易一道前往京城的连香三人。

　　一个头花发白的老妇人——宋娘子看上去还是显老，两个妙龄少女，一个娇媚可人，一个清冷秀丽，不禁挪揄地用手指在王易腰间戳了戳，向他身后一努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什么？“一个是我妹子，一个是她买的丫鬟。你可别弄错了。”王易此时还在心道，说好的相互商量，怎么自己一声不响地买了丫鬟回来。

　　那侍卫明显不信，妹子？又来一个妹子？你究竟有几个妹子？想不到啊想不到，王易你个浓眉大眼的也会睁眼说瞎话啦。

　　侍卫如何想的按下不提，但从此时起，王易与连香前往京城的道路就顺畅了很多。

　　侍卫出手阔绰，住宿吃饭都是上好条件。只是连香还是每到一地就要去贩卖货物，并且还要带上红雀一同出发。这种行为让她都很是不解。

　　以她现在的身份，也不敢去问连香，倒是连香看出她的不解。

　　“你不明白我为何要带上你一起出来卖货？”

　　“不，我知晓娘子是为了我好。”红雀摇头道，她不是蠢人，哪能看不出连香知晓她自小长在牟家，干的是丫鬟的活计，哪里懂得买卖货物赚取中间的差价，带她出来也是为了教她，不论去到京城是不是干这个，多会一点总是没错的。“只是娘子有兄长在京中，”她说的是王易，“以后想来也不缺吃穿，何必这么辛苦呢？”

　　从外表上看起来两人同龄，但是连香的心理年纪比她大了十岁不止，经历的事情也更多。

　　“我们并非亲兄妹，”再怎么说，也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他若愿意帮我，那是他好心而非他本分。更何况，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总不可能一辈子要他养活，日后兄长若是成婚，有了自己家庭，势必不好让他总顾着我的。既然如此，何不自己早早立起来，自己赚钱自己花，这才心安理得啊。”红雀小姑娘原本三观有些歪，自己最好能慢慢给她掰正，才不枉欠下巨款买她回来。

　　红雀心想，那以后娘子再嫁人，不也有当丈夫的养活？只是顾及到连香的寡妇身份——她不知道王易就是连香丈夫——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其实在赚钱攒钱这件事情上最理解她的，反而是王易。

　　王易也是农家出来的孩子，身上具有广大农人普遍具有的一些闪光点，譬如勤奋，譬如吃苦耐劳。还有一点特质，就是农人长期靠天吃饭，在年景好时存钱存粮不能轻易挥霍，年景差时才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所以他特别明白连香这种松鼠存粮食的习惯，哪怕是蚂蚁搬家一点一点，积少成多也会很客观。当然，他也不知道连香本就没打算依靠他，这是为了在京城独立生活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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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可以开启新地图。
这两天家里娃不舒服，心焦。每天最多写一章，写得不怎么好，字数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4000.
最可怕的是存稿已经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