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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花暗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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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不设宵禁,河上一抹淡月收进了烟云里,倒是下面高轩飞檐,密密匝匝的酒旗茶幡之间灯盏如织。不远处水面让一只画船映得华光流转,似揉碎了半江琉璃。重重纱幔间隐约是推杯换盏、行令射覆之声,丝竹骤然拔高的一线犹自缱绻,暗夜里回转不去。马停云听得有些兴味,驻足岸边背了手看它们慢慢远了。
身后枝叶似乎微响,马停云心下一紧,回头看时,却只是陶斯馥。那人一手提了个未开封的小酒坛子,笑嘻嘻走上前来道:“停云兄竟走到这里来了。我远远望着像是你。”
马停云松了袖中捏紧的指,随和道:“随便看看新奇。”
斯馥兴致盎然地张望:“虽是小地方,看着也很不错——不过东京风物天下闻名,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停云道:“若论繁华,汴河风光或许胜于此处;只是江南佳丽地,近水远山皆有情,便听支曲子也不一样些……别的不说,单只这一副嗓子,已断人肠。”说着便收了声,目光放远了,原来对岸楼头上一曲刚起。他正欲再开口,陶斯馥却一指加唇,侧耳细听,双目闪闪,欢喜道:“停云兄你运气真好。我带你去访个人;世间这般的人物,只怕不多。”说着拖了他袖子便往前走,走几步发觉离前边的桥还有好一段距离,折回河岸看了看,招来了停在波心的渡船。
小小一叶扁舟载了二人,摇橹的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船夫。马停云猜到方才的歌者多半是陶斯馥的故人,但看那楼头高高挑着的一对硕大的如意牡丹灯笼,也知道必是勾栏院,看陶斯馥兴致勃勃,便不多问,只看着船头荧荧一点渔火摇头微笑。
河道不宽,渡资不过一文,欸乃数声便到了对岸。不消一刻工夫,两人已坐在小楼里喝着热茶暖身了。案上的筝已经收起,一个小丫头上来摆了几碟细点。凝酥远远地坐在榻上剖着两个新橙子,低头执刀的样子甚是动人,她自己也知道,有意的不开口。停云是很见过一些美人的,眼前这一位眉目称得上精致,只恐怕到底已过了双十年华。
陶斯馥由茶雾袅袅中心满意足地抬头:“这是京城来的马公子。”
停云一揖,凝酥便抬了眼睛媚然一笑,看得停云也不禁微微失神。陶斯馥又向停云得意道:“凝酥姐姐是我的故交,秦淮河潘家画舫的一朵名葩,不是轻易让人见的。”
凝酥嗔道:“什么时候的事了,让马公子见笑。”说着端了果盘过来,到得停云身旁,忽然低了腰身,纤指拈了一瓣橙笑吟吟送到他唇边。
停云面不改色,微笑张口噙了,道:“凝酥姑娘坐。”
斯馥笑眯眯地吹了口茶:“大半年没有见,我想听凝酥姐姐的曲子可想得紧。”
凝酥把手心向天道:“这个不难。你袖子底下的东西就当缠头吧。”
斯馥大笑:“咦,我还道我藏好了呢。”拎出广袖下面掩着的小坛子,拍去了酒封放到凝酥跟前。
凝酥皱眉道:“原来是雪腴。哪里是这个时节喝的,你尽胡来。”
斯馥笑嘻嘻地只管倒酒。停云见那酒色如羊脂白玉,微微透明,在杯壁上挂了一层,浮起薄薄的碧色来,只看着便觉说不出的柔腻醇滑,抿了一口,微笑看那两人叙旧打趣。
酒过半巡,凝酥一只尖尖的绣鞋瓣儿露出罗裙,轻轻点地为拍,唱道:“曾约再来时,花暗春风树。今日人来花未开,春未知人处。浑为玉人颓玉山,忘了阳关路。”丝竹管弦一样也无;细细袅袅,欲断未断,极是销.魂。
夜色渐浓,小阁里燃着不知名的香,甜细如凝酥的曲子。一室醺暖如春。停云思绪如蜻蜓点水一般,稍一停留又不知滑到哪里去了。心道这陶家小子能有几岁,便有这样的故交;又定定看着杯中颜色,觉得像极了先时见到的水上夜雾,便轻轻摇晃下杯盏,看里边光影一时凌乱,只是不喝。
出小楼时已过了二更天。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往客栈走,夜气清凉如水。停云酒量平平,并不曾多喝,却觉得脚底下轻软,心中一片温柔,看向陶斯馥,见那人似乎带了几分酒意,颊上泛了微红,显得孩子气了不少。
斯馥感觉到他目光,笑道:“凝酥姐姐人和气吧?”
停云道:“嗯。”又道,“我从没听过能将曲子唱到这样地步的,凝酥姑娘是头一位。而且方才那两支……”
斯馥点头道:“是她自己制的。凝酥姐姐只唱自己制的曲。”
停云惊讶道:“噢,那真是难得了。”
斯馥由怀里摸出一把扇子打开,有模有样地当胸摇了摇:“我说了是少有的人物,怎么敢叫停云兄失望?”
停云失笑道:“哪敢失望,今日是沾了陶兄的光。”
正要再谈下去,停云耳边忽然听得有微微异响,急急将斯馥往身边一拉,连退两步,一个小东西落到地上,滚在他靴边,却是颗小小的五香蚕豆。
斯馥哎了一声,抓了扇子又扯住停云袖子站稳了,抬头一看,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客栈,陶氏在半开的窗前手里托着一个小碟子,没料到斯馥会被停云拉着躲开,脸全红了,向斯馥道:“到哪里去疯,看看什么时辰了。”便吱呀关了窗。停云一怔之后忍笑忍得辛苦,陶斯馥拿扇柄挠挠脑袋,悻悻地跳进了大门。
第二日清晨,马停云从房里出来,看见陶斯馥正把一个水绿衣裳的小丫头送下楼去。停云见那丫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盆花,隐约记起昨夜席上陶斯馥似乎是应允了要送那凝酥姑娘的。凝酥从前在画舫上,案间装点,头上插戴,处处少不了新鲜花枝,想来两人极有可能也是因此结交。他回身带上门,忽然又想:陶家姐弟也算是轻车简从,进客栈时似乎只见区区两箱行李,居然还有累赘的盆花随意赠人,真是奇哉怪也,莫非有什么巧妙的夹带办法?改日倒要讨教了来。
此时若是再往前去,日落之后能到钟离山。本来停云是闲游惯了的,他来时知道那山脚下有座山神庙,将就一夜也无妨。现下带了陶氏,倒不好办了。谁知斯馥听说倒是一口赞成,说是荒村野店还不如庙宇。车抬到殿中,姐姐可以呆在车里。
停云仍是踌躇,觉得很是不妥,斯馥爽快道:“就这样吧,我去和姐姐说。”
一会儿他和陶氏出来,已是整顿停当,清清爽爽可以上路了。前夜投宿时天色已晚,进店之后打照面行礼也是匆匆,所以此时停云才看清楚了:陶氏着杏色罗裙,淡染胭脂,冷然端方。下颔生得尤其动人,同陶斯馥像极,一望而知是姐弟。
暮色四合,钟离山间只有迟归的倦鸟盘旋,偶尔长唳一声。
寒气渐侵,庙里停云同陶斯馥拣两个旧蒲团坐了,生起一小堆火。斑驳四壁上一时摇曳起团团昏黄的影子。
斯馥拿根树枝轻轻拨着吡剥作响的火苗,向停云打听京城哪些花草正时新,养得出名的好花又有些什么名目。
停云道:“比如新近有人家养出了绿色的牡丹,倒把姚黄魏紫都压了下去。”
斯馥鼻中哼了一声:“那个,跟颗白菜似的,有什么好看。”
停云看着他笑道:“听着仿佛嫌他抢了你家名声。”
不想斯馥眉梢都红了,瞪着停云却又说不出话来。
停云自识得他这两日来,只有这时候见他像足十六七的孩子,忽然忍不住极想伸手去捏一捏他气得鼓鼓的脸颊。
这时隐隐有歌声传来,说是歌声,又不大像,似乎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愈来愈近,忽然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