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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如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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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雨以后的北国,冷得有点无情。
黄雀躺在东国使臣在北国的别馆里,他仰视着散发着霉味的横梁,看上去像在思考着什么。
他的思绪在飘远。
他想起风沙弥漫的大漠,想起和她在远离故土的南国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哥,这就是雪吗?”
靠在他怀里的她,虚弱地望着山洞外漫天的雪。
西国从未下过雪,但西国人却天生有着和雪一样的白发。
他捂紧包裹住她的狐裘,这是他花光身上仅剩的盘缠,向路上遇见的猎户买的。猎户说这狐裘原本是他打算去镇上卖的。但雪下太大了,去镇上的路都被冰封了。
“南国很少下这么大的雪,这都快赶上北国了……”猎人咕哝着走远,很快就被白茫茫的雪花掩去了身影。
他没有理会猎人,赶紧拿着狐裘回到他和她躲雪的山洞。
山洞的火堆旁,躺着虚弱的她。她身上穿着略微单薄的衣裳,但可以看出衣裳的料子很好。她的肚子隆起,一看就是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样子。然而她那张苍白的脸却仍带着几分稚气。
望着她瘦小的身子被火光笼罩,他未有迟疑地上前,用狐裘裹住她。
“哥哥……”她睁开眼,看向身上还落着雪的他,“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他搂紧她,“抱歉,外面的雪下得有点大,我回来晚了……”
她摇摇头,伸手按住他的唇:“哥哥不要道歉,哥哥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真的。”
“傻丫头,我肯定会回来的。”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我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永远不会。”
“嗯,我相信的,我相信只有阿金哥哥不会离开我……”
听到她喊他“阿金”,他微微一愣。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小名了?自从他和她的部落在战火中变为废墟,他为了寻回被掳走她,从遥远大漠千里迢迢来到这南国,这一路上他孤身一人,都快忘了自己姓谁名谁。
他满脑子都是她,他最重要的妹妹——…
“哥哥,我的肚子好痛……”
她忽然发出惨叫,捂着自己的肚子颤抖不已。
他从片刻的手足无措,立刻解下腰带递到她唇边:“咬着它,别咬着舌头。”
找不到接生婆,也无法求助任何人,因为他们在逃难。
他只能凭借着过去帮母骆驼接生小骆驼的经验,去帮她。
“哥哥…你……怎么哭了?”
明明疼的是她,但掉眼泪的却是他。
“哥哥在恨。”
他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没能阻止那些可恶的南国人和部落里贪生怕死、吃里扒外之辈。他仍记得自己从马上摔落,眼睁睁地目睹他们抢走了他最珍视的她。
那时他流的血和泪,比现在还要苦涩,还要多。
“回去吧,少年。”
南国的大将军像是不屑要他的命,那个男人骑在战马上,俯视着趴在黄沙上的他。
“现在的你还太弱了,你无法改变任何事。”
是啊,那位大将军说得对,他太弱了,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救不了爹娘,更救不了她。
所以他恨,恨那些夺走她、轻薄她的人,恨自己无法将他们一一斩杀。
如今他再度寻回她,他也不敢乞求她的原谅。
而她就像知道他此刻所想般,忍着剧痛伸手轻抚他分不出是被雪水还是汗水沾湿的额头。
“阿金哥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刻也没有……”
“不,你应该怪我的……”
“就像你永远不会丢下我不管,我也永远不会怪你!”她好似拼尽力气,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直击他的心。
面对这样的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深深地低下了头……
伴随着婴儿啼哭声,带着血腥味的雪与尘埃落定了。
“哥哥…他好像很健康……”她目光温柔地望着他怀里被他用外衣包裹着小婴儿,“太好了……”
虽然他并不想用自己外衣裹着这孩子,但他若不脱外衣,她就要脱他给她买的狐裘。相比起来,他宁愿委屈自己去便宜这个小兔崽子。
他讨厌这个孩子。
这都不需要解释。
是,这孩子身上流的是所谓的皇族血脉,多么高贵又多么肮脏的血脉。
那种杀意是见到这小兔崽子第一眼就冲上他脑门的,若不是她在,他真有可能把这小兔崽子扔到雪地里让他自生自灭。
“哥。”她忽然出声,拉回他的注意力。
他慢慢地转向她,发现她褪去之前的温柔,那张娇颜虽然苍白,却多了几分坚决。
他没有看错。
她神情冷静地启唇:“其实我也曾想过不要这个孩子,但我不甘心,我要复仇。这个孩子是我复仇的希望。”
闻言,他愣在原地,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事,凭什么那些人就能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我不服啊,哥哥……”尽管字字含泪,她却说得无比平静。
“所以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要培养他,教他杀人,教他弑君篡位,我要……”一口鲜血涌出她的喉头。
“别说了,你的身子会撑不住的……”他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搂住摇摇欲坠的她。
“哥…我的身子我最清楚……”她看了看他,又低头看向那个似乎被哄睡的孩子,“我是带着复仇的目的,才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所以哥哥…你替我照顾他,替我复仇,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偷偷骑爹他最喜欢的马,结果却把那匹马弄丢的事吗?”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嗯,记得。”
“记得就好。”他凝视着她明眸,“你啊,当时怕爹打我,非撒谎告诉爹,是你放走了那匹马。”
听到他提起儿时的旧事,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讲道:“嗯,爹不信,他一眼看出是我在包庇你,于是他拿起马鞭就追着你跑了。”
“当时我跑得可快了,你不知道。爹他整整追了我二里地哈哈,最后他累得够呛。”回忆童年,他的脸上总算有了轻松的笑。
“那他最后是怎么追上你的?”她好奇地问,“我记得你当时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带回来了。”
“因为那老家伙说我要是不认错,就罚你。”
她是他的软肋。
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他和她的爹。
“阿金哥哥……”她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言。
“所以你啊,从小就不擅长撒谎。”他若非了解她,可能早就被她刚刚的演技所骗。什么为了复仇才生下这个孩子,善良的她、爱笑的她,对谁都温柔的她才不会也绝无可能用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去复仇。
被他揭穿了谎言,她忍不住地埋首进他的胸膛:“阿金哥哥,抱歉……”
“为什么要说抱歉,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我做错了,我太软弱了,我也想像爹娘那样为了保护咱们的部落……”
“傻瓜!”他大声打断她的话,“爹娘他们是傻瓜,你也犯傻吗?那样的部落那些渣滓根本不值得任何人付出生命去保护!”
“阿金哥哥……”
“你只要活着就够了!我只要你活着,你听着,只要你活着,我就会去照顾这个该死的小兔崽子。你若是真想复仇,我就去杀光那些人,包括那个皇帝还有那个姓陆的……”
“阿金哥哥…陆大将军其实是好人……”
“住口!”他瞪着她,头一次狠狠地瞪着她,“他不是刽子手也是帮凶,我不许你替这些混蛋说情!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杀了他们!”
或许是知道自己劝不了她,或许是知道自己没办法答应他,她将头轻轻靠向他的肩膀。
“抱歉,阿金哥哥。”
她又说了抱歉。
“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
他的话音未落,她的头和手已经从他身上滑落。
好冷的天。
他还在西国的时候,从未见过雪,也从未感受过这么冷的天。
“我原本是想带你去东国的。”
“我听说那里的气候很养人。”
“我一直想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不过东国那边好像兴养男人,要不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吧……”
他坐在她的坟前自言自语,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她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他从兜里拿出能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仿佛觉察到她小手的触碰,面具被扣在了他的脸上,挡住了他最后一滴泪。
好冷的泪。
和这天一样冷。
***
多年以后,他只和神乐真寻谈过这段往事。
“那孩子,你最后送去了哪里?”
“小的丢在了戏班门口。”
“哦,是吗。”神乐真寻的反应十分平淡,她并没有指责他为什么不养育那个孩子,也没有问他把孩子送去戏班的理由。她只是在了解后,微微颔首。
那孩子还活着。
虽然戏班走南闯北,但他还是再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一头如雪的白发,就像她和他一样。
“柳如风。”
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真好听。
她和他的过去,都犹如柳絮般随风而逝。
剩下的,只有他这颗苟延残喘的心。
“大小姐,小的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小的只求一件事。”
“什么事?”
“杀了那个狗皇帝。”
月明星稀的夜,他和她坐在侯府的院子里。枯黄的秋叶从枝头随风飘落,落在无波无澜的池塘泛起一圈又一圈倒映着月光的涟漪。须臾,他就听到她的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