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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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信的坐骑不似寻常骏马，明州往栎阳赶，不过半夜，路程已过大半。裘衣将十四裹得极为严实，她本就是重伤初愈，又奔波了两日，难免有些困倦。那只手揽在自己腰间，更不用担心被马颠下，十四双眸微微一闭，差点睡去。
公子信的声音透着裘衣而来，轻微，却十分柔和：“你若倦了，就靠着睡一会儿。”
她靠在他胸前，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仿佛能将自己完全的包容在内……十四一恍惚，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是有这么一个少年，将自己揽在怀里。他的怀抱中满是暖意，可那不是他的体温，是他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沾湿了她的身子……
眼神顿时清明起来，十四低声道：“公子，我不困。”
公子信低下头，裘衣之中她露出小小一侧的脸，晶莹剔透的肤色，已经不似刚才在自己身后追赶时那般苍白不堪。她的眸子躲在几丝秀发之后，闪烁盈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有几分怔然。
那个名字在唇间几欲脱口而出，不是冷冰冰的十四，是她原本的名字……公子信默然良久，怀抱着她的手不自觉的加重了力道，仿佛要让她柔软的身子和自己贴合，再无一丝缝隙。
十四被箍得有些疼，又不敢提真气，手便不由自主的滑下去，轻轻掰了掰他的手臂。
公子信察觉，稳下心神，又放松手上力道。他的目光抬起，脸颊擦过她的额角，又在那处微微停留，似是贪眷这片刻的温软。
“公子，十四有个疑惑。”
其实十四的声音不算轻，清清楚楚的送到公子信耳侧。可他抿着唇，仿佛噙着刀锋般的利色，只是不答。
十四仰起脸，又清清楚楚的唤了一声：“公子？”
“你说。”
“那名谈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尊者为何要派我和七爷一道去取他性命？”
他轻轻一笑，却避而不答：“若是寻常杀手，还需我日夜兼程赶去么？”
十四只道他不愿多说，倒是自己僭越了，淡淡垂下眸色，轻声道：“十四知道了。”
公子信失笑，低头只见她微俏俊秀的鼻梁，似是有些委屈的神色，语气也带了浅浅戏谑：“你知道什么了？”
十四微窘，咬唇不答。
“门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雇主出多少金资，自然有相应的四杀前去执行任务。这一次，有人出了十万金，取谈尔群性命。尊者只道他是精通奇门甲术的奇士，两名风杀该当有余力杀他，自然也没料到他就这么敞着大门，就让你把剑锋送到了心口。”
公子信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错综。
“他是料定了，我会去救他。”
十四还是有些懵懂，问道：“是谁出了这十万金？”
公子信微笑，悠悠道：“范阳，卢映照。”
便是十四，也在公子信怀中直起了身子，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卢映照？他为何要杀一个书生？”
马蹄声仿佛是数面轻轻敲响的战鼓，尘土翻扬之间，已可见栎阳城池外业已结冰的白色河流。
“这个书生，经天纬地之才，若是得不到……你说，是不是杀了比较放心呢？“
自有属下前来牵过马缰，公子信却并不急着翻身下马，双手皆揽在十四腰间，闭目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又坐了片刻，才缓缓放开她。
他的身子一离去，鹿皮裘随之在十四身上脱开。暖和了许久，蓦然间吃了些冷风，十四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公子信本已转身离开，却又回头，将裘衣一解，披在她肩头。
十四有些惶恐，又不敢不受，便立在那里，道：“多谢公子。”
公子信疾行了一晚，脸上却没有丝毫倦色，神采奕奕，立在晨曦光雾之间，俊美无俦。他扬手，替她拢上风帽，对着候在一旁的淡光尊者，若无其事道：“尊者随我来，有事相商。”
淡光尊者目光在十四皎秀的脸庞上顿了一瞬，随即恭敬点头：“是。”
草深堂。
尹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见十四，立刻回头吩咐小婢：“替姑娘宽衣。这新皮刚植不久就远行……”
十四在听见“新皮”之时，面容微微一黯，旋即复原如常，也毫无忸怩羞涩之意，任旁人替自己宽下外袍，只余贴身小衣一件。
尹先生掀起她衣衫，仔细查看良久，方道：“还好。我再替姑娘施几针，再隔几日，才算大好了。”
背上有轻痒和刺痛，十四只作不觉，又听尹先生嘱咐自己：“此处新皮在姑娘极热之时，定然会有些痒，这是肌肤气孔不通之故，姑娘忍忍便好，记得不要去抓，否则抓破了可就难办。”
十四凝神听着，低低应道：“好。”
尹先生出门之时，却被脚下一团事物绊了绊，低头一看，才知是一件裘衣。他正要弯腰拾起，边道：“哎呀，踩脏了。”
十四回头望了一眼，也不在意，微笑道：“先生，不打紧。我连夜赶回栎阳，随意披了件大氅路上御寒。你随意放着便是。”
尹先生的脚步渐渐远去，十四转回目光，倚在案边，似是低头想着难决之事。
小婢上前拾起裘衣，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姑娘……”
十四也不回头，嘴角的微笑渐渐淡去，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半晌才回过神，左手一扬，小银钩轻轻一颤，帘子便缓缓的落下，雨过天青的颜色，似水雾一道，隔绝开了满目烟尘。
五日后。
大雪方止。
天地间洌艳一片晴好之色，日光反衬着雪色，琉璃世界，素白入目。
有四人抬着软轿，吭哧吭哧踏着积雪而来。
走至园口处，有暗卫上前拦道：“何人？”
抬轿一人身形高挑，满面怒色道：“不长眼的么？七爷的路也敢挡？”
暗卫目瞪口呆半晌，方才认出抬轿之人正是鬼杀七爷，只是此刻他形容狼狈，一身上好的裘衣亦有些破败，竟说不出的落魄。
小七心下怒气更盛，抬脚就踢开了暗卫，喝道：“公子的贵客到了，还不快去禀报。”
轿内悠悠来传来男子清朗声线：“七爷这轿抬得甚稳，不妨，慢慢走，慢慢走。”
小七咬牙，忍声，眼见觅心堂内走出的人影，又看了看自己的形容打扮，哀叹一世英名皆毁。
公子信快步至轿前，眼见谈尔群缓缓下轿，意态清雅，微笑道：“谈兄身子可好了？一会儿让尹先生来探个脉。”随即环顾道，“小七呢？”
身边闷闷声音传来：“小七在这里。”
公子信回头，凤眼一眯，良久才认出来，眸色中笑意滑过，道：“你将谈公子照看得甚好，该赏。”
谈尔群抚掌大笑：“很是，很是。”
小七怒意更炽，当着公子的面，又不好说什么，身形掠开去，片刻之后，已然不见踪影。
公子信将谈尔群请入堂内，径直到棋局之前，微笑道：“谈兄，这一局棋，我思索了数日。这胶着之处，却已然不得解法。”
谈尔群施施然坐下，也不看着棋局，闭目片刻，道：“公子请说。”
“行少林不便之事……眼下少林，执武林之牛耳，处事暗合中庸之道。如何，才能革新这气象？”
谈尔群摇头，低叹道：“公子这是执象而求了。”
他目光投向南窗，微微一笑。
公子信放下手中茶盅，目光随着他的一望，亦投向南窗，窗棂之外，无处不是银装素裹。唯有红梅零星绽放，似血妖艳。
“公子不曾听说一段酒肉和尚的公案么？”
公子信收回目光，却不答，唇角笑意肃敛，轻轻落下一子：“南宫竟无。”
谈尔群伸手抚乱棋局，道：“是了。”
“愿闻其详。”
“当年枯缠大师坐下最为得以的小弟子，天资聪颖非常，于武道、禅道，均是精进迅猛。大师本欲传他衣钵，然有一夜，却将他唤到身边，笑道：‘汝不识这化外天地，读遍佛经，亦是枉然。去！去！’”
那小弟子收拾了行装，向枯缠大师叩头之后便下山而去。”
“有人入了红尘，顿悟成佛；有人入了红尘，反倒堕落为一阐提人，从此难以回头。南宫竟无，便是后一种人。”
“这十数年，南宫竟无恶名愈来愈盛，却一直无人敢动。一方面，少林尚未表示，旁人不敢动；另一方面，南宫的力大手印威震天下，旁人动不得。公子，人人只看到这‘象’，却无人看得透枯缠大师的心思，你却可看透？”
公子信沉吟片刻，笑道：“想必枯缠大师，一直不忍，方才任由他作恶至现在。”
谈尔群轻笑：“对，却又不对。”
“他老人家数年前放小弟子下山，酿成武林大祸，此刻想来，彼时他一意要小弟子体察红尘方可承其衣钵，岂非也是执念？况，这一执念，也是害苦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枯缠大师岂止是不忍，必也有悔意。”
“行少林之不便，说来也简单，便只这一件——除南宫。”
公子信眸色一亮，仿佛漫天星晶灼耀，眉宇之间，异常光辉。
他起身，在室内踱了数步，缓声道：“南宫竟无的力大手印，并非浪得虚名。”他微笑，“只是外家刚猛法门，我倒也不惧。”
谈尔群懒懒道：“公子错了。要除南宫，你不可出手。”
“觅心堂四杀，又岂是浪得虚名的？你总领四杀，若事事躬亲，岂不叫人笑话？”谈尔群又沉吟片刻，道，“南宫一除，你总要叫这天下人知道，觅心堂除了四杀，尚有余力在。”
“况且，南宫好色，这武林中人，哪个不知？”
“好色？”公子信唇角的微笑慢慢凝住，眸色铮亮如刀锋。
“我瞧你手下的丫头，倒是姿容不凡。”谈尔群微笑，并不惧此刻公子信凛然神色，“难怪这一路上只愿遣一个臭小子护着我来栎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