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二回 （下） ...
-
一场疾雨过后，空气沾在人肌肤上，舒适润泽。夜凉一口气跑了近一个多时辰，公子信方一勒缰绳，看了看天色，皱眉道：“这附近，可能寻不到一个村落投宿了。”
十四环顾四周，亦笑了笑：“那么便在这里过一晚吧。”她入了四杀，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最恶劣的一次，是在沙暴中，抱着一颗枯死的胡杨树过了一晚。这样看来，在这旷野平原上，傍晚过后的雨过天青，风吹柔和，雨润草青，入目的周围一切，岂非天堂？
她很快跃下马来，对公子信道：“公子，我去瞧瞧，那边可有干燥些的枯枝。这场大雨下得好不是时候。”
待到回来的时候，她的身前堆了些枯枝干柴道：“公子，只寻到这些，夜深了便点上吧？”
他二人均身负武艺，并不惧寒，架火也不过是为了将略湿的衣服烤干。十四蹲着，一遍遍擦着火石，几点火星落下，总在引燃的枯草间燃起一阵青烟，随后便袅袅散去，终是死气沉沉。
她却极有耐心，换了手，手指已然搓得通红，咔咔的敲击声不断，却未有片刻不耐。最远处的几颗星子已渐露端倪，而火石闪现的亮光明灭间，十四的侧脸若隐若现。
公子信负手在一旁看着，微微摇头，踏上几步，伸手道：“我来。”
十四呼了口气，伸手抹了抹脸，将手中火石递给公子信，有些难堪道：“公子……打湿了，不好打。”
仿佛有看不见的热风轻吹，那捧引燃用的枯草，正轻轻的抖动，一粒火星落下去，蓬的一声，枯草灼灼得开始燃烧。这倏然的一刻，十四只觉得眼前一亮，映得眸子如珠玉般生辉，她心中高兴，拍了拍手道：“点着了！点着了！”
那些拾来的柴枝，此刻亦冉冉升着青烟，有些呛人，却也是点着了。十四知道公子信适才以掌风驱干了湿气，否则这片刻之间，如何能生得起这火来？她拿着枝条拨弄了几下，仰头对公子信道：“公子，你歇息会儿吧。我来照看这火。”
十四这一仰脸，借着火光，公子信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沾着湿泥，横七竖八，又全是指印滑过的痕迹。显然这丫头全然不觉，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低低的唤他：“公子……”
公子信在她身边坐下，伸手便欲替她拂去。十四见他肩头一动，自然知道他伸手是为了触碰自己，下意识往后一避。公子信倏然敛去笑意，轻轻哼了一声，手指一动后，重又停住，往身后大树一靠，闭目休息。
十四松了口气，双手环膝，噼噼啪啪的火星跳跃闪烁，她便靠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初夏时节，飞虫蚊蝇都多，有一些便呼呼的绕着火光打圈。十四眼见一只蛾子绕了数圈，显是在试探火光，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轻轻一掸，想将那只小虫赶开，免得扑火自焚。
小蛾子往远处躲了躲，却又飞回，这一次，不等十四驱赶，它便一头撞了进去。
十四回过神来，小虫便已经被灼了小半的翅膀，落在地上，轻微的挣扎。十四一怔，俯身，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小虫。小虫扑棱着另一半翅膀，跳在十四的指尖，她能感受到那样的生命，还是活生生的，可她看在眼中，却莫名的哀凉。
十四嘴角微微一抿，又闭了闭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喃喃的说出了声音，只知道内心深处一直沉浮着这样的话：“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挣扎着活着呢？“
小虫还在挣扎着想要飞起，十四的手指轻轻一抖，又极缓的伸出脚，足影将那只小虫覆住，慢慢的落下，最后轻轻一碾。良久，她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的身后，公子信目光清亮，眸色仿佛海浪，似在沉浮，又似平静，错综复杂间，只见她又抱住自己膝盖，将身子缩成极小的一团，而身影瑟瑟发抖。
暮色笼罩这一片原野，若是从高处俯瞰，大约只有这里的火焰炽烈的燃烧，将两人的身影拔长至身后很远的地方。
许是察觉了公子信的呼吸，十四并不回头，压低了声音：“公子？你睡了么？”
“嗯？”
“你给我说说，禅门四圣是什么……”十四语气有些犹豫，“好么？”
火光映在公子信的脸上，他的睫毛极长，在双目之下，投下如小梳般的黑影。而被黑影掩起的，却是任谁都无法看透的眸色。
他的声音似有些慵懒，低低道：“坐过来。”
十四犹豫了片刻，方才起身坐至公子身侧。
“德山棒，赵州茶，云门饼，这三样东西，若是在真正的高僧眼中，只怕是不值一提的。”公子信声音闲然，直视着眼前火焰，慢慢道，“禅宗一派，最讲究，便是不可为外物束缚。丹霞烧佛，便是要破除常人世俗的信仰。所以，禅宗一道，说‘圣’字，便落了下乘。”
他似是知道十四似懂非懂，微笑道：“有一位法师，有一日曾走到一间寺庙，天气寒冷，他便随手劈了一个佛像取暖。有人责怪他不敬神灵，他便说，我这是为了烧取舍利。那人便奇怪道，这是木佛，何来舍利？那法师笑道，‘既然如此，便不妨多劈几座佛像。’这便是丹霞烧佛。”
十四若有所思，“哦”了一声：“那公子为什么要去寻那四圣？”
公子信良久不语，微笑道：“你可知道，那临济喝，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其实是一个极为高深的内功心法？”
十四屏住呼吸，既然是牵扯到了武功秘籍，她心下大约猜测，即将有一件极大的武林秘密从公子信口中道来。
然而公子信只是慢慢的闭上双目，缓声道：“此刻说来无益，你随我到了紫阳山，自有分晓。”
十四难免有些失望，她眨眨眼，侧过头，瞧见公子信的侧脸线条隽然，火光之下，又隐然含着柔和之意。她暗暗在心中琢磨一下，若是此刻再开口，求他将前因后果说一说，他……是否会答应？
“公子……”十四踌躇片刻，似是不知如何恳求，这一声喊出了，又有些后悔之意。
公子信睁开眼，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怎么？”
十四的声音却忽然涩然了，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他的笑意并不曾减去半分，目光中却如轻烟般，迅速的滑过一丝沉沉之色。而视线落在极远的地方，许是那里有一只老鸦，停在远处树林的枝头，嘎嘎的叫声，让人心烦，却又寥廓。
“公子，‘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是不是你适才说的意思？”十四的声音又极轻柔的传来，幽幽的落在公子信耳中，“这是我在千江阁读到的，那时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公子信默然片刻，火焰渐渐的在灭去，他的容颜在黑夜中几乎凝成俊美无缺的塑像。
“十四，如你我这般的人读佛法与禅宗公案，仿佛就是你刚才掸开那只飞蛾。你明知那火燃着，必然有飞蛾扑火，却又赶它一回，就以为它不再回来了么？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一脚将它踩死，少一些苦痛。”他淡淡道，“这些东西，你还是少读为好。读多了，倒叫人觉得四杀之内，皆是惺惺作态之人。”
十四抬起眼，仿佛受了重击，脸色苍白，倏然之间，体内的气息便紊乱起来。她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又像是喘不过气，勉强几声咳嗽，才发出声音道：“是。”
公子信坐起，迅捷无匹的扣过她的手腕，沉声问道：“怎么了？”
十四不答，勉励调整出入气息。腕间一股极融暖的内力传来，仿佛春流一般，流淌在体内四处。她竭力排除脑海中各种纷至杳来的想法，内息沉淀，与公子信传来的气息一道，压下那股烦乱之气。
内息在体内一走，于外界的时光与种种杂乱，便浑然不觉了。
十四僵坐在公子信身侧，双唇抿得极紧，仿佛被绷紧的小小弓弦。
公子信察觉到她体内气息已然平复下来，扣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的身子轻软，缓缓的依靠在他怀中，他的下颌擦着她的头顶，目光却依然望着无穷的暗幕。
激得她险些走岔气息的那些话，他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于十四，或者瑶琳，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步错，便步步错呢？于是挣扎至今，这般的局面，只剩了一个四杀之内的七年约定，方能苦苦维持。
公子信嘴角浮起浅浅的苦笑，他将她留在身边，于她而言，是折磨，那么于自己而言呢？是怜惜，不舍，还是快意？
原本扣着她的内关穴，此刻，公子信轻微的一声叹息，手指游移而上，极缓极缓的握住她的手，又扣进她的五指之间，密密的纠缠——她在无意识之间，纤细的手指与他的契合，彼此掌心的暖意交融。
这一夜漫长而黑暗，十四醒来的时候，霞光已然布满这个乡野之间。
她的第一眼，只看见他闭着双眼，睡容少了些平日的峻厉与深沉，整个人的气质清贵舒缓，澹然从容。目光缓缓下移，自己被他环抱着，枕在他的膝间，视线的尽头，彼此的手交握着。融洽而温和的气氛，就像枝间黄莺的婉转轻鸣，柔和得不可思议。
十四却仿佛猝然被惊醒了，却不知是该继续装睡，抑或动动身子，惊醒公子。
仓促之间，她只能抬起眼，撞入眼帘的，他的鼻梁挺直俊秀，而再往上，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已然睁开，视线浓稠如墨，专注的看着她，仿佛是上好白绢染上的一点墨迹，再难抹去。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二回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