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上雪》无处可逃

14、第十回 （中）

　　十四睁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不过是头顶上一方素白的床帘。而天气渐渐转热，钱塘江畔，春意渐浓，就连飞虫也多了起来。
　　春日本就是万物绚烂的时刻，侍女拿着熏香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将龙泉窑白莲缠枝香炉放在十四床侧，轻声道：“姑娘，昨晚我起了好几次，都听见您似乎没睡着，是不是这里水边蚊虫多的缘故？雪霁姑娘吩咐了，这香安神，又能驱虫，今晚想必会好些了。”
　　十四点了点头，笑道：“替我谢谢雪霁姑娘。”

　　那一日清醒之后，除了这个贴身的侍女，再也没有旁人踏入过这个房间。十四已可下床走动，只是重伤之后，到底还是全身倦乏，偶尔支起身子，也只是片刻，便宁可躺回床上。
　　至于公子信，为什么忽然出现在临安——这让十四有些困惑，也思虑了良久，想起那一日他说：“这次任务，你随我一道去。”心中便释怀了一些，又有些着急自己的身体，足足躺了大半个月，似乎并不见如何好转。

　　窗外小院中，大卷大卷的海棠开着，暖洋洋的日头熏出淡淡的香气，一只黑亮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沿上。
　　十四往外张望了一眼，觉得鸽子有些眼熟，吹了声口哨，转眼间，鸽子便飞进，落在自己手臂上。
　　她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小小竹筒，打开，抽出一张小纸——
　　“十四丫头，身子可有痊愈？我已回栎阳，望日后再会。”

　　字迹潦草，通篇口语，就像是小七平日的语气一般，嬉笑轻松，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当一回事。十四微笑，又读了一遍纸条，难得的，心底似乎滑过浅浅的暖意。
　　那抹笑意在唇边还未消逝，门外已有人推门进来，脚步轻盈，连语调都柔和如丝：“十四妹妹，身体好些了么？”
　　十四凝眸，看着缓步走来的女子，想都不想，道：“是雪霁姑娘么？”

　　鸽子还停在床侧，咕咕的叫几声，见来了人，呼啦一声飞走了。
　　雪霁按住十四，并不让她起身，微笑道：“你来了临安这么久，又受了伤，我却一直没来看你，真是对不住。”
　　十四似是不惯与人接触，身子微微一动，却又强行捺住，摇头道：“姑娘身份特殊，能抽空来看十四，十四感激。”

　　十四已是连着两场重伤，身形消瘦，手腕撑着床沿，可见青筋隐现，苍白可怖，只是神色间依然淡淡的，仿佛这些痛楚并算不了什么。
　　雪霁看了她半晌，微微叹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道：“今日天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罢？或许伤能好得快些。”

　　扶着十四出门的时候，雪霁见她紧握着拳头，不禁问道：“手中抓的是什么？要不要我让人替你收起来？”
　　十四摆手说：“不用。是……七爷给我的传信……”
　　雪霁并不多问，穿过长廊，一直到花丛中，才笑道：“这么巧，公子也来了么？”
　　十四觉得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微微眯了眯眼睛，又悄悄的将手藏在了背后，才勉强笑道：“是么？”

　　园中槐树的枝桠上，那只黑色的鸽子并未飞走。公子信轻轻抬头，光线从疏密不均的叶子之间洒落下来，那只鸟仿佛是一个规则不一的黑影，他移开目光，微笑道：“可以出门么？”
　　十四低了低头，倒是雪霁替她回答：“我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带她出来走走。”她小心扶着十四的手臂，又指了指远处的湖光水色，“你看，前边就是西湖了，你若还有力气，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十四的左手已然藏在身后，她抬头看了眼公子信，他在不远处立着，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似是在看她，又似看着她身后的一株兰花，轻袍缓带，风流清贵，并不下花中君子。
　　她将自己的手臂从雪霁手中抽出来，低声说：“公子是找雪霁姑娘有事么？我独自一人去湖边看看就好，不打扰了。”
　　也不待公子说话，她不发一言，就从他的身侧走过。

　　这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仿佛是少女长裙上的纹饰，她走在上边，背影纤弱，公子信微微侧身，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依然握成拳头，不曾放开。
　　波光潋滟间，仿佛有一滴沾入了公子信的眼角，晕出一点墨色的痕迹，又渐渐的变浅，变柔，丝絮般荡漾。

　　“公子……十四的伤并未全好，你真要带她去洛阳？”雪霁陪着他立了许久，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还是让她在这里住下，休养一阵……”
　　公子信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过了一刻，才道：“她的伤势，我清楚。”
　　“公子！”这一声叫得突兀，雪霁亦看了一眼树上那只鸽子，忽道，“这些……都是在你预计之内？是不是？”
　　公子信俊眉舒展着，笑的依然惬意自如：“什么？”
　　“你让十四去杀南宫，你知道七爷会去帮她？是不是？”雪霁的声音有些轻颤，“是么？”

　　公子信回身，伸手揽在她的肩处，只是微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雪霁长睫一动不动，点漆般的眸子映着年轻男子英俊的侧影，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公子，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七爷的七年之约一满，你由着他的去留；就算是我，当初来这钱塘的时候，你还问了我好几次，是否真心想要来这烟花之地。”
　　她顿了顿，目光亦望向远处瘦弱的少女，似有些怅然：“公子，您……似乎变了。”

　　公子信嘴角的微笑渐浓，修长手指轻抚着雪霁的脸颊，淡道：“雪霁，你比十四聪慧得多。那丫头，从来只有一股蛮气，她从不会想那么多。”
　　他的回答，似是有几分惆怅，又似有几分调笑，让雪霁一愣，几乎分辨不出真假。

　　他的气息渐渐的远离，雪霁看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有一句话，藏在舌尖，冲动之下，她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然而出口的刹那，却又有些后悔——
　　“公子，你心里，是想对她好的。是不是？”

　　公子信脸色倏然一顿，负手而立，却不言语。
　　雪霁知道自己僭越了，不声不响，垂下头，缓缓的跪下。
　　良久，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又或者是斥责。
　　她抬起头，男子的身影早已不在，几片小小的、如孩童收掌般大小的银杏叶子渐渐的飘落下来，掉在自己面前，有几分凄凉。

　　元方十一年，南宫竟无于临安暴毙。初传是天台派复仇所为，后又传乃风杀假扮舞姬，破去南宫眉间光明而诛之。
　　江湖风云顿起，人人皆知南宫竟无是少林巨擘枯缠大师高足，当日是大师亲遣他入俗世，命他幡然开悟之日方可回少林——正是恃了这一点，南宫为恶，最初的数年，无人敢动。到了后来，积威之下，更是无人反抗。
　　已有南宫亲信，在江南四处找寻觅心堂组织，扬言复仇。而此刻，公子信身处临安，只下令门下诸人严为约束，直到某日，接到栎阳来的密信，打开看完，方微微一笑道：“去找十四，明日便出发，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