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记》青泥

5、龙之国（上）

　　龙看着安吉。
　　安吉看着龙。
　　龙的态度太镇静了，让安吉未免有点儿意外。（他原本料想的情况是，龙会立刻恼羞成怒，然后大吼着“我是伟大的黑暗暗暗暗暗帝君！！我要代表邪恶惩罚你！”之类的口号一路杀将过来）
　　它只是上上下下、满怀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好象他才是濒临灭绝的珍惜动物。
　　“你说你哪里来的？”它说着，好像自己碰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好笑之事一样，“你说你要干什么来着？”
　　“我是来自千湖的屠龙人，特地前来诛杀你！”安吉重复了一遍，对龙表现出来的不严肃态度感到暗自恼火。
　　龙大笑起来——那声音就像滚过地底的闷雷，几乎令安吉站立不稳。他倒退了一步，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然后他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什么——
　　一头真正的龙，以龙的形象现身的龙。
　　它巨大无比，全身都是鲜红色的，那红色太过纯正，像是鲜血。龙的鳞甲在鲜红的色泽中闪着光亮，它有修长的身躯，从头到尾大概有60尺长，脚爪巨大，同样的赤色翅膀收在身后像真正君主的披风，带着头冠的头已经顶到了屋顶，两眼黝黑，却仿佛燃烧着火焰。不可思议，它看起来邪恶无比，可是也说不出地美丽。
　　安吉再次倒退了一步。从前他为了训练自己的胆量，曾经找到一间废旧大谷仓，把它想象成龙，冲这间倒霉谷仓射箭和大声叫骂。可是现在他明白，
　　面对一个谷仓和面对一条有谷仓那么大的龙完全是两个概念。
　　“该死的，”他有点哀伤的想，可是还是很勇敢地朝龙射出了他身为屠龙人的第一箭。
　　那条龙看起来完全不想躲闪。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安吉，那支箭嗖地钉到了他鳞甲上，他无情地甩了甩身子，那支箭就像稻草一样掉落了。龙张开巨口，露出四排利齿，隔了一秒钟后安吉才意识到它这个表情是在笑。
　　“有意思，”龙大叫，声音和它保持人形时一样，只不过更加低沉，“有意思有意思！”
　　安吉突然觉得身边扇起一阵狂风——然后他意识到那是龙展开了翅膀，强风刀一样削过他的面庞，他只觉得身上一紧，随后才发觉自己已然腾空而起——在龙的爪子里。
　　酒店像一堆破木柴一样坍塌了。龙连人带弓把安吉抓住它的前爪里，冲破屋顶直飞天空。
　　安吉头昏目眩，气流倒灌进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等他终于能大喊出声的时候，龙已经抓着他直上云霄，在夜晚的天空下飞行，朝东北方向而去。它看起来对安吉的问题丝毫没有作出解答的欲望。
　　安吉暗自比较了摔死和被龙生吞的痛苦程度，认定前者更加合意，于是他开始不屈不挠地挣扎起来。可惜龙抓得很紧，而且很有艺术：既不会让他有逃脱的机会，也不会弄伤他或者弄坏弓。安吉不至于窒息，可是全身上下除了头颈和嘴巴之外也完全不能动弹。
　　安吉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作为屠龙人的第一次行动显然已经以惨败告终，如今看样子他只能实现当初对父亲的豪言，并且试着相信先哲们的格言：语言是世界上最尖锐的武器。他找出脑海里储存的所有脏话粗话一股脑朝龙招呼叫骂，可是此刻它只顾着仰首飞行，对身下安吉的叫喊仅以冷笑作答。
　　飞行的距离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总之安吉觉得自己已经第四遍重复“你是一个胆小的喷火蜥蜴！”的时候，龙终于开始俯冲。
　　俯冲的过程比上升好受不了多少。安吉觉得自己肺里灌满沉铅，而且头晕脑胀，“我想我要吐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龙大概听到了这句话。因为它突然战栗了一下，然后放缓了俯冲的速度和角度。大概它也不想什么人吐在它精心打光磨亮的爪子上把它弄得一团糟。
　　他们冲过稀薄的云层，安吉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连绵的群山。龙正朝着一个很深的山谷飞去，那个山谷像地球张开的巨大嘴巴，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其中一面峭壁上有一个很大的山洞，洞口有一个剧场舞台一般大的平台，有两个男人正坐在平台前的石桌边下棋。
　　等等，两个男人？
　　当他们看到龙投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的时候，他们抬起了头，脑子晕乎乎的安吉意识到，不对，他们不是真正的男人。他们也是龙。
　　两条龙。
　　两个男人或曰两条龙从棋盘边站了起来。穿着绿袍的那个面无表情，转身走回了洞穴里。穿着紫金袍的那个则眨了眨眼。
　　“晚上好啊，”他冲着红龙喊道，“米迦勒！”
　　“看我找到了什么！”红龙大笑着，飞到了平台上方，“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有趣的玩意！”
　　它把安吉和他的断月弓扔到了平台上，安吉跌坐在地面上，觉得天旋地转，不过出于身为屠龙人的自尊，他还是很快站了起来，虽然有点前仰后合。他转身怒视着红龙，因为一个屠龙人无论如何不该被称为“有趣的玩意”。
　　“这是什么？”紫金袍的男人注视着安吉，就人类的外貌而言，他的容貌可算是开朗和蔼，不过就和所有龙一样，迷人外表不能掩盖他是龙的事实。
　　“一个屠龙人，”红龙大笑着说，“从千湖来的屠龙人！我想你们大概会对他有兴趣，把他带过来给你们玩。”
　　安吉身后起了一阵颤栗。不过相应的，他也更加愤怒了。他拿出幼时牛奶被雪洛抢走（现在想来，这大概是雪洛之所以比他强壮的根本原因）时的全部怒火劲头，狠狠注视着红龙。
　　可惜他的目光对红龙的鳞甲貌似没有任何杀伤力。后者也完全没有理会他。
　　“谢谢你，米迦勒，”紫金袍的龙说，“你真是慷慨可亲。”
　　“不客气，”红龙说，再次扇动翅膀升上天空，“再见。”
　　它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安吉一眼，再次发出震耳欲聋优雅低沉的大笑，转身迅疾地飞走了。
　　平台上只剩下安吉和那头紫金袍的龙。
　　龙把下巴放在手上思忖起来。“嗯嗯嗯嗯。”它说，“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一个屠龙人了。”
　　安吉转身看着他。由于把全部怒火都送给了那头红龙，他现在有点有气无力，而且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准备好接受命运的人所一般会有的那种悲观气度。
　　“好吧，”他说，“你打算怎么吃掉我？”
　　紫金袍的龙眨了眨眼睛。“吃？”他说，“我们龙不吃人类，哪怕是死敌屠龙人。除非我们消化不良需要拉肚子，一般来说会很有效，屠龙人特别有效。”
　　想到屠龙人居然被视为巴豆，安吉更加感到沮丧。“可是它说你们会吃掉弹西塔琴的人。”
　　“那是例外，”紫金袍的龙朝安吉微笑，看起来充满魅力，如果它是真正的人类，一定是情圣级的人物。“小伙子，你多大了？”
　　“十八。”
　　紫金袍的龙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在人间的日子里，人类大概遭遇了好多次饥荒。”他嘀咕。
　　不过安吉没听见。他正忙着四处打量，寻找可能逃走的机会。可是看起来机会很渺茫。悬崖太陡峭了。除非他和龙一样会飞，否则根本不可能离开此地。
　　这时候紫金袍的龙又跟他说话了，声调还很客气：“我能看看你的弓吗？”
　　安吉震惊地看向他。毫无疑问，这男人是龙，可是跟那条红龙也有所不同。他的样子和态度是如此地雍容而随和……算了，龙就是龙。不过，安吉也受过教育要尊重同你说话礼貌的人。于是他尽量拿出庄严气度，挺起胸膛说：“可以啊，不过不准摸。”
　　紫金袍的龙仔细瞅了断月弓几眼。“真没想到。”它喃喃地说，“如果这把弓是你的，你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屠龙人。”
　　“我当然是。”安吉勃然大怒。
　　不过紫金袍的龙并没有生气。它对安吉说：“你跟我来。”就走进了洞穴。
　　安吉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带着好奇跟着它走进了洞里。
　　一开始他觉得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洞里很暖和，高高的天花板上似乎还有许多宝石。
　　然后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
　　他发觉自己正走在十几头巨龙当中，每一头都差不多和红龙一样巨大，颜色和形态各异。他以为是宝石的东西，原来是他们的眼睛，此刻他们或坐或卧，正看着中间走过的紫金袍的龙和安吉。
　　“啊啊啊啊啊啊啊，”安吉说，“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见一头人形的龙是一个概念。看见一头真正的龙是另一个概念。
　　被一群龙瞪着看是另另另另另另外一个概念。
　　紫金袍的龙忍不住捅了捅安吉，“喂，”它说。
　　“对不起，”安吉很有礼貌地道歉说，“我只是太过惊讶了，需要时间平静一下。”然后他继续喊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群看起来无动于衷的龙终于有了点动静。有一头浑身金黄、镶嵌着紫边的龙（安吉猜想紫金袍变成龙的颜色就会像它）开口了。它皱了皱鼻子，然后慢吞吞地问：“埃文，这个吵吵嚷嚷的小家伙是什么？”
　　“是一个屠龙人，科珀，”紫金袍说。“米迦勒把他带来的。他还带着断月弓呢。”
　　科珀把小车一样大的头凑到安吉前面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安吉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了。“嗯哞哞哞，”科珀说，“还真是呢。真稀罕！”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紫金袍说，很好心地挡在安吉身后以便他不会跌倒在地，“这是科珀。那边是拜伦，你一定注意到了我们是来自同一个族群的。那边那头绿色的，你刚刚已经见过他了，是蓝金德；他旁边那头绿色的龙是沃尔夫，黑色的那头是戈里亚，白色那头是克里斯，至于我，我是埃文。”
　　“你们还有名字？”安吉晕头涨脑地问。
　　“当然了，否则我们怎么称呼彼此，你，你，还有你？”埃文说，显然是因为觉得有趣而大笑起来，“把你抓来的是米迦勒，他是，呃，”他稍微踌躇了一下，“我们当中最强的一头。”
　　有几头龙在黑暗中发出了低沉的咆哮。
　　“我还以为你是在骂他呢，”安吉说，“一头龙怎么会起个名字叫米迦勒？难不成还会有龙起名叫圣乔治？”
　　“圣乔治是我们最古老的先祖，一头伟大的黄金巨龙，不过它业已成为历史。”埃文说，“而且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就跟你们人类为了图吉利给孩子起名叫狗剩一样。对了，你叫什么？”
　　此刻安吉总算鼓起了一点勇气。“我是安吉，”他说。“来自千湖城的……呃，屠龙人世家。”
　　他尽了最大努力好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
　　远处呈白绿色的蓝金德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声音。它的眼睛是冰冷的蓝色，个头巨大，不过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此刻正冷漠无情地盯着埃文和安吉。
　　但埃文并没有在意。他仍然微笑着。“太好了，安吉。到这来。我告诉你一般龙是如何对待俘虏到的屠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