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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柳叶青瓷 ...

  •   次日午课结束,申正时分,柳洑便收拾书本随葛柏风去了同散堂。同散堂不远处便是洗剑池,洗剑池边曲曲折折延了几道游廊,同散堂恰在一处游廊转角。求学数月,路过多次,有时远远望一眼,虽一早知道平日见惯的各院、厅、堂的屏风、瓷瓶甚至窗纸的书法绘画都出自同散堂,但仍有几分好奇在。
      有葛柏风引路,省去叩门,先进了一间敞厅,左手架子上排满了绘好的各式碗、瓶,右手边桌上铺了几张待裱的字画,更有两幅未裁的屏风。
      柳洑自幼爱读书,书中写雅士琴棋书画皆通,尤其是画,将自己所见美景奇观绘于纸端,赏心悦目之处相较文字诗句另有一番妙趣,故而常常执了笔画父母、丫鬟,画成后无需他人品评,自己便觉得神形俱毁,面目全非。无论如何努力,笔下人物看起来越发陌生且神憎鬼厌。不死心之下改画花鸟鱼虫,花似包子破皮,鸟如笼中肥鸡......灰心之下,再不拿画笔。今日到了堂中,乍见许多画作,或活泼明丽或端庄古朴,且是出自同门之手,不由羡慕非常,放下手中物事,细细看来。葛柏风荐她入堂,便是奔其兴趣而来,此时见她犹鱼入水中,也不打扰,由她自看。
      看过字画,柳洑奔到左手边架子旁,看着与目光平齐的一排茶碗,均成素白色,外壁绘了苍鹰、锦鲤等图案,更有胖胖的兔子、憨态可掬的童子,令人爱不释手,一只只看过,边看边赞。突见角落有一只青瓷碗,排在一排白瓷之后背光之处毫不起眼,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碗身小巧精致,颜色莹润如玉。碗壁上散落了几片碧绿柳叶,自来绿叶绘于白瓷居多,不曾想这青瓷配上柳叶却也美得别出心裁。
      有放缓的脚步声自内堂而来,葛柏风一愣,心下了然,向柳洑问道:“这么个茶碗有什么好,暗沉沉的,摆在架上毫不起眼,也就单看还顺眼些,几片叶子,孤零零的,不如这苍鹰,长空万里,自有一番气概。”柳洑仍不抬头,捧了青瓷碗细细的看,反驳道:“我若没看错,此碗应出自越窑,是青瓷中的上品。”葛柏风问道:“有什么说法么?”柳洑目不转睛打量着手中瓷碗,道:“当然。自前朝以来,白瓷驰名江北,青瓷著称江南,世称南青北白,白瓷以邢窑为最,青瓷是越窑上佳。‘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便是赞越窑青瓷。只是不知为何只此一件孤品,想是青瓷远道而来,运输不易,价高难求吧。”轻叹一声,将瓷碗珍而重之放回架上。
      背后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看这茶碗上画工如何?”语调平缓,声音清冷。柳洑闻言忙缩回手,慢慢转身,只见一人着弟子服色,虽已入冬,着装却不见臃肿之态,反多了几分飘逸悠然,靛青服色反衬的肤色莹白,目光虽颇具神采,令人一见忘俗,但他薄唇紧抿,神情淡漠,又令人生出被拒千里之感。
      柳洑不知对方来历,望向葛柏风,葛柏风既与对方相熟又早知其来,便未见礼,只向柳洑道:“这是同散堂执务师兄,姓宣名予。找你来便是受他之托。”
      柳洑忙端正一揖:“宣师兄。”宣予点点头,走到排架旁,拿起茶碗道:“你所言不错,的确是越窑瓷,你看这碗上画工如何?”柳洑情知是考较自己,认真道:“此碗较一般茶碗胎薄,碗身轻盈,与散飞柳叶飘逸之态相称。茶碗色做浅碧,柳叶碧绿,层次分明。此画虽非名家手笔,但清新淡雅,与青瓷相得益彰。”
      宣予嘴角微勾,引她看东首桌上摆放的素帛,问道:“彣彧馆送了屏风架和素帛,求一幅丹青,柳师妹,你觉得画什么好?”
      修德院收弟子时考较六艺偏重于礼乐书,与明德院一偏文一重武,彣彧馆中弟子更是集修德院中尤善丹青诗赋者,丢一幅屏风到同散堂,明曰相求,实则不然,往轻里说是较量,往重里说分明是下了战书。柳洑虽不知彣彧馆与同散堂历来的恩怨较量,但也知道对方绝非求画这么简单,而今日第一次入同散堂,对面这位师兄瞧不瞧得上自己还是未知之数,把这难题摆在面前分明是考较,看自己是不是“好诗词喜杂记”,侧首看葛柏风悠然旁观,眼睁睁等着她献丑,暗自攥攥拳,问:“对方有未说明此屏置于何处?看这尺寸,置于寝室怕是太大了些,且框架、底座均敦实厚重,木料似是紫檀,端庄古朴,颇具厅堂殿阁风范。”
      宣予与葛柏风对视一眼,均见眼中讶然之色。此屏风原本置于长郁堂正厅,前几日意外破损,修德院执掌日常事务的安远师父便交由彣彧馆弟子重绘一幅。安远师父平日不苟言笑,管束弟子甚严,且对着明德院一直存了较量之心,彣彧馆执务弟子揣摩其心意就势丢了这个烫手山芋过来,打着交流诗画的名号省自家一分气力也给对方一个难题。二人均知屏风来历,眼见柳洑虽未及笄,满脸稚气,寥寥数语却已中的。
      宣予点头:“不错,此屏原属长郁堂正厅。”柳洑虽从未踏足修德院,长郁堂却是听说过。拎过素帛一角对着厅门光亮处看看,皱眉思索片刻,拍手道:“把这幅素帛尺寸照屏风裁好,找个手艺好的匠人裱上即可。”
      宣予与葛柏风再对视一眼,都颇感意外。宣予挑了挑眉,问:“理由?”“白乐天,《素屏谣》。”
      柳洑看两人望着自己,缓声解释:“不文不饰,不丹不青,保真全白,是为素屏。我看这幅素帛甚为轻薄,无论着以丹青还是水墨,日光透来总会虚浮,倒不如留白的好,置于正厅也有虚怀若谷之意。修德院中才子辈出,这幅屏风无论题字还是绘画,总会有人指摘,与其献丑,不如藏拙。”
      宣予点头,慢声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葛柏风更是抚掌大笑:“好主意,这下叫他指无可指,摘无可摘。”
      宣予温言:“柳师妹,以后每旬逢七,夕食之后,酉正时分来此议堂中事务。”柳洑愣了片刻,转向葛柏风问:“宣师兄的意思是......?”葛柏风笑道:“宣师兄的意思是允你入堂,记得参加每旬一次的议事。其他事宜慢慢熟悉不迟,堂内平日有例行轮值,每次两人。”转向宣予道:“我记得......”宣予打断:“下次议事时再排不迟,酉时将至,柳师妹先去用膳吧。柏风,有事同你商量。”葛柏风点头,向柳洑道:“今日冬至,膳堂做偃月馄饨,按照惯例,这一餐弟子可亲自动手,此时膳堂想必十分热闹,快去吧。”柳洑轻轻施了一礼:“两位师兄,告辞。”直出厅堂而去。
      “师兄,我的眼光如何?”葛柏风颇为自得,自内厅火炉上提了滚水,取出两人茶碗,泡了热茶。宣予轻吹着碗中茶叶,淡淡回道:“差强人意。”
      “怎么会?!我看你很满意才是,否则怎么会再三考较。”葛柏风摇头,轻轻吹着热茶,道:“这位师妹虽然性子古怪了些,却很是仗义,昨日听说荐她入堂,虽未一口回绝但也不是十分情愿,听我说没法跟你交差却一口答应下来。现在看倒是来对了,她在此处颇有用武之地。”
      “但愿不是歪打正着,来日方长,且看今后吧,若性情变得活泼一些,才思当远不止于此。”
      闲谈两句后,二人正商议请匠人裁帛制屏及回书彣彧馆事宜,忽听到小跑的细碎步声,叩门声随之而来,回头看时,见柳洑扒在门边。宣予点头示意入内,柳洑微窘,指指角落小几上的书本:“我落了东西。”自取了书本拿好,犹豫片刻,问道:“宣师兄,昨日我偶遇葛师兄练剑,他临时起意荐我入堂,今日之前你我并不相识,你如何知我姓柳?”宣予放下茶碗,握拳轻咳两声,道:“我听柏风喊你柳师妹,便跟着喊了。”柳洑蹙眉思索片刻,茫然点头,告辞离开。
      看她离开,宣予放下茶碗,摇头浅笑:“非但刻板,反应也慢了些。”葛柏风点头笑笑,自磨了墨,备下纸封素笺,二人商议回书措辞不提。
      此后每日柳洑照旧按书院安排修习课业,课业完毕后到山脚书坊看看闲书杂记,不求出类拔萃但求不拖后腿,日子倒也安闲适意。
      几日之后便是十七,临近傍晚寒风越发凛冽,用过夕食后,看时辰尚早,柳洑紧了紧外袍,抱臂缓行,饶是如此,仍是去早了,幸好同散堂厅门未锁,虚虚的掩了,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看得心头一阵暖意。推门进去,恰好宣予从内堂出来,见她早到,颇有几分意外,道:“你来的倒早,内堂暖些。”
      柳洑上次来时只在外厅停留并未入内,进去后发现内堂颇深,且比外边敞厅宽了不少,内堂连上敞厅,便如一个倒写的“凸”字一般。此时内堂无人,因太大的缘故,点了两盏油灯,仍不显如何亮堂,柳洑无事可做,便走近炉火取暖。炉上有茶釜,烧水约莫不久,釜仅微温,且茶釜肚腹甚大,炭火热气不旺,柳洑十指僵硬,索性把双手按在茶釜肚侧,终于暖了些。
      宣予捧了画纸再入内堂时看到这番景象,诧异之余又觉好笑,微一沉吟,自敞厅取了那只柳叶青瓷碗,自墙角水缸中舀了水,在瓷盆中洗净,置于一旁。因冬日天干物燥,堂内又全是书画帛绢之属,故水缸中常备着清水,以防走水。堂内弟子来此临字帖、绘丹青往往一两个时辰,时日一长,每人皆有专用的茶碗,甚至有人备了茶叶茶则等物事。
      茶釜渐烫,柳洑手也暖了,站起身来打量着内堂,内堂南连敞厅,东西北三面均有窗,因是寒冬,全部紧闭,三面墙边无窗处皆有立柜,想来是收纳画纸绢帛等。宣予看水滚了,用长杓取水,将茶碗烫过。
      忽听得脚步声传来,柳洑回头一看,当先一人身量不高,浓眉圆脸,看着颇为憨厚,自己竟认识,忙轻揖一礼:“朱师兄好。”朱微一愣,忙还了一礼:“师妹有礼。阿予,这位师妹是谁?”
      宣予递过茶碗,道:“以后在堂内你就用这碗吧。”柳洑赶忙道谢,伸手接过。“她是前几日入堂的柳师妹,今年新入门的弟子。你不认得她么?”
      朱微打量柳洑片刻,思索之后缓缓摇头。柳洑见二人望着自己,说道:“今年八月,我初入忧黎,朱师兄曾为我指路,故而认得。”朱微性情爽朗,想了想问道:“新弟子入院当日,我确曾奉命知客,可你怎知我姓朱?”正此时脚步声杂乱,显是几人一同前来,柳洑想了想原因,闭口未答。
      同来的几人注意到柳洑,不约而同的打量,其中一位女弟子问道:“宣师兄,这就是葛柏风推荐的新人么?”言语之间稍显刻薄,柳洑循声望去,她与自己年龄相仿,肤色甚白,长方脸配上长眉细目,显得性格颇为坚毅。
      宣予答道:“这位柳师妹是新入门的弟子,学习堂内事务需假以时日,在座诸位除了同门学艺还同堂共事,理应互相照拂。”柳洑逐一打量众人后,微微一礼,算是见过。
      宣予又道:“同散堂原本一十九人,今日算上你恰是双十之数。掌务丁师兄奉师命外出未归,平日事物由我和朱师兄分管,朱师兄负责与修德院及书院外往来事宜,我负责堂内字画窗屏器皿。其他各位师兄以后慢慢认识,先见过两位师姐吧。”目光转向方才问话的女弟子,道:“这位是何师姐幼瑆。”柳洑忙道:“何师姐好。”何幼瑆略一点头,满面矜持之态。宣予再转向另一位满脸笑意的女弟子,道:“这位是尚师姐明靥。”
      未等柳洑开口,尚明靥摇摇手:“别叫师姐啦,我和幼瑆都是今年入门的弟子,我是壬戌年、甲辰月出生,幼瑆长我一岁,你呢?”柳洑答道:“壬戌年、丁未月。”尚明靥拍手道:“我只大你三月而已,叫我明靥就好。”柳洑喃喃道:“明夜?”尚明靥知她不解,拉过她一只手边写边道:“日月之明,靥嘛,你看!”指指自己嘴角边。
      柳洑看她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梨涡,配上圆圆的脸,弯弯的眉,笑起来如上弦月的双眼,说不出的可爱,没来由的生出一腔好感,脱口而出:“笑靥明媚,这名字真配你。”尚明靥笑声住了一住,随即挽住柳洑左臂,问道:“那我们是朋友啦?”柳洑被她笑容感染,重重点头:“是。”
      宣予握拳轻咳几声,二人方留意到人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均已落座,各自捧了热茶闲谈,不约相视而笑。柳洑看一张宽大的木桌南北摆放,北窗下朱、宣二人同坐短边,木桌宽大,并不拥挤。朱微右手边与宣予左手边各有数人,分列两个长边相对而坐。朱微右手第一个位子空着,柳洑已知葛柏风今日告假,料想空位是他的。离宣予最近的位子坐了何幼瑆,最远处空着,料想是尚明靥的位子。尚明靥推柳洑坐那空位,柳洑推辞。宣予道:“柳师妹,你另搬一把座椅坐下首吧。”柳洑闻言点头,搬了一把座椅挨着尚明靥坐下,两人只隔了个桌角。
      时辰虽未到,但人已齐至,宣予正要开始议事,朱微抢先开口:“阿予,我这平日事务繁杂你是知道的,安无师父乐的省心,一应事务全放手不管,我这除了自己课业,既要应付彣彧馆,还要托工买料,好容易又来了个人手,还是位师妹,怎么又分归你管?”
      宣予淡淡道:“人是我要来的。”
      “柏风可是属我分管,他找来的人自然归我这一边。”
      宣予道:“你觉得她是能扛屏风架下山还是能背茶壶茶釜上山?”
      朱微仍不死心:“现在两边人手一样多,不如让柳师妹自己选吧。刚刚拜入师门柳师妹就认识我,今日入堂,颇为有缘啊。”
      柳洑见两人斗嘴,旁观的师兄弟一副看戏之状,想是司空见惯。好在自己离炉火甚近,添热水极便利,便自顾用长杓舀热水入碗,双手捧了,说不出得舒服。忽听朱微点到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尚未答话,宣予问道:“你如何知道师兄姓朱?刚才朱师兄问你,你还未回答。”
      朱微初初发问时,宣予见她神色微窘,料想答案好不到哪去却也无伤大雅,他虽平日持重,但终究少年心性,加之好奇,便当面问了出来,朱微心思却没那么细腻,随口也跟了一句:“对呀,你怎么知道我姓朱?”
      柳洑见全桌人都望着自己,想了想慢慢说道:“初入忧黎,师兄曾为我指路,当时有人喊‘小猪、小猪、小胖猪’,师兄应声离开。这个字料想不是名字,应当是姓氏。”众人只闻前半句,有的喷茶有的捧腹,已无心听她后半句。饶是宣予一贯不苟言笑,也掌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柳洑怕朱微难堪,忙续道:“姓氏乃随父而来,无可选择。朱师兄尊名相必庄重古雅,大气非凡。”众人本渐渐止了笑,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哄笑。朱微闭眼扶额,摇头叹道:“我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阿予,这伶牙俐齿的师妹我不要了,留给你裁纸磨墨吧。”
      柳洑不解,尚明靥低声解释道:“朱师兄单名一个微字,原做蔷薇之薇,各位授业师长看名字都以为是女弟子,闹过笑话。后来他请安无师父改成微小之微,喻不忘微时之意。”
      宣予止住众人闲谈,先提了未绘的茶碗、待裱的字画任务分派,再问了彣彧馆的屏风赶制进展,朱微道数日前已交由平熙坊赶制,明日便可取回。宣予取过写好的回信,朱微点头,交由右手边空位旁名叫程昊的,嘱咐屏风取回后连同书信一并送至彣彧馆,程昊应了,收好书信。眼看议事已毕,尚未交戌时,在座均不忙散,各自忙碌,有的洗笔调色,有的铺纸磨墨,各据一处,多添了几盏灯,眼见堂内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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